晉末長劍

第四十五章 女人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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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聲大作,秋雨連綿。

漳水之上,野舟自橫。

南陂之畔,河柳滋潤。

園圃之中,果蔬盎然。

幾個女人坐在銅雀臺的廊下,無聊地看著從青石假山上滑落的雨滴。

城外景致錯落。

農田里的粟麥已經收割完畢,光禿禿的。

河流、水渠環繞其間,桑樹一排一排,蔚然成林。

幾只鸛雀落在小河邊,漫步徜徉。

更遠處的漳渠堰內,隱見白色的波濤。

最西邊則是連綿不斷的山林,煙雨繚繞之中,塵煩被一點點滌蕩而去。

不知道誰嘆了口氣,幾個女人的眉宇間都染上一層愁容。

王景風沒了往日的鬧騰,像一座蔫掉的花朵,渺無生氣。

王惠風坐在姐姐身邊,右手托腮,看著迷蒙雨色,雙眼失去了焦距。

“阿妹,你說陳公什么時候從河內回來啊。”王景風突然說道。

“快了。”王惠風說道。

“你怎么知道?”王景風眼睛一亮,來了興趣。

男人如果來了,她一定要好好數落他一頓。

你的孩子已經會動了,厲不厲害?嘻嘻,也是我的孩子,他好聰明哦。

“有信使來過。”王惠風說道:“河內不好打,陳公也沒下令一定要拿下河內,他會來鄴城的,這里更重要。”

王景風長長地“哦”了一聲。

其他幾個女人都回過頭來看她。樂氏更是“噗嗤”一笑,氣氛頓時松快了許多。

大家不再是剛才那副無精打采的模樣,開始說起了話。

“阿魚,我與陳公屢屢書信往來,你就不……”王惠風有些難以啟齒,不知道該怎么說。

“阿妹學究天人,陳公能得你相助,就偷著樂吧,還敢挑三揀四?”王景風嘻嘻笑道。

王惠風嘆了口氣。

當初景風被陳公寵幸,偷偷跑過來和她說悄悄話的時候,她難以形容那是什么感覺。

好像有點失望,又好像有點難過,更多的則是茫然。好像失去了方向一樣,茫然不知所措。甚至于,心底還起了一絲對姐姐的怨恨。

現在么,看姐姐這個樣子,她釋然了。

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姐妹,她高興,她幸福,就夠了。

“陳公在河內打得很艱難?”坐在角落里的劉野那突然說道。

王惠風扭頭看了她一眼,這也是個可憐人。

其實王惠風挺欣賞劉野那的。

和一般士人女子不同,劉氏的手掌心、手指頭上居然有老繭,一問,原來是拈弓搭箭導致的。而且她會耍弄刀劍、會騎馬,力氣很大,與一般的中原女子大為不同。

看得出來,她是那種野心勃勃之人,對權力有極大的渴望,但被陳公帶在身邊幾個月后,心氣受挫,迷失自我,渾渾噩噩,已經不是之前那副英姿颯爽的模樣了。

那可真是個害人精!

“野王有五千劉漢東宮侍衛,裝具精良,不是那么好打的。”王惠風說道。

“這五千兵應該是劉乂的人吧?數月前劉聰遣冠威將軍卜抽率軍接管東宮,把這五千人調走。東宮四衛不反么?”劉野那奇怪道。

“你聽誰說的?”王惠風驚訝道。

她完全沒聽說過這事,陳公應該也不知道。

劉野那低下頭,不答。

王惠風想了下,道:“可能東宮四衛只是負責保護劉乂,未必是劉乂的人。劉乂多半刻意拉攏過,但肯定沒能全部拉攏,劉聰對這支部隊起了疑心,無從分辨誰忠誰奸,于是派來河內守城。”

劉野那點了點頭,道:“東宮四衛挺能打的,皆揀選各部、各郡精壯之士編練而成,上黨諸部就被選走了三百多勇士,步騎兩便。當年父親還在,看到勇士被選走,惋惜良久。這些人訓練有年,器械精良,大部分打過不止一次仗。他們若不降,野王又城高池深,很難攻破。”

會騎戰,還精于步戰之人,一個部落之中不會太多。

這類人在唐宋有個專有稱呼:“背嵬”,即部落頭領親隨勇士的意思。

“伱說得對。”王惠風說道:“所以陳公也沒指望能打下河內,他把石虎吸引過去,不讓他騷擾鄴城、白溝水就夠了。”

石虎已經率部西撤,被漢安西將軍劉雅喊回去的。

石獸其實很不情愿,但軍令難違。再加上朝歌、枋頭、共縣一帶閉門自守,他也沒有太好的辦法。越過這些據點北上安陽、鄴城,則有以侯飛虎部黑矟軍為首的部隊把守各個要處,同樣很難攻取。

當地豪族又不愿提供糧草,每至一地,待個三五天就要走。到了最后,也只能破壞一下農田、水渠、房屋,泄憤一番,打馬而回。

現在聚集在汲郡西半部分以及河內一帶的匈奴兵馬其實不少了。

劉雅、趙固、石虎,步騎六萬有奇,比剛剛增兵到四萬人的王雀兒所部還多。

好在匈奴兵力較為分散。

軹關是通往河東的要塞,要分兵把守;

河陽(劉漢河陽縣)有一條只能通人和馱馬的小路,可趨河東,要分兵把守;

連接汲郡的武德、山陽要分兵把守……

處處分兵,直面王雀兒的兵力就沒那么雄厚了。石虎率部趕過來后,聚集在野王城內外的匈奴兵甚至還少于晉軍。

但晉軍確實也沒法攻取野王,做到牽制就不錯了。

王惠風以此判斷邵勛要來鄴城,其實是合乎常理的。

“來鄴城好啊。”王景風高興地說道。

她已經開始幻想,當男人過來的時候,她就趾高氣昂地挺著大肚子,讓男人為他做這做那,對她好。

想著想著,竟然笑出了聲。

王惠風看了姐姐一眼,又轉過頭去看著凄風冷雨。

劉野那則心事重重。

兄長太膽小,又太貪婪了。

陳公對他不滿,匈奴也對他懷疑,竟是兩頭不落好。

樂氏、殷氏、毌丘氏聊了一會后,一起回去看孩子了。

銅雀臺下的銅爵園內,盧志正在待客。

“王彭祖這個冢中枯骨,實乃漢之袁術,可笑已極。”盧志聽了新得來的消息,忍不住大笑。

當然,漢之袁術可比不上王浚。

王浚強盛之時,屢戰屢勝,滿天下只有茍晞能與之相提并論,而袁術“無毫芒之功”。

一度手握幽州及冀州大部,戶口殷實,這經濟實力也不是袁術可比的。

但他與袁術有一點相同,自己的兵都不行。

漢末時袁術靠征發農民打仗,還能混一混,畢竟漢末的軍隊都很菜。

可在西晉末年,鐵騎縱橫,漢末時十八路諸侯那種戰斗力,可就不夠用了,王浚征發田舍夫,被石勒打得落花流水——因為騎兵技術、戰術大發展,此時胡人騎兵的戰斗力遠強于漢末,裝備也更加精良,確實不可同日而語,戰爭烈度大大增加。

所以現在的王浚處境可能還不如袁術,這就存在機會了。

“盧公,太白可有意幽州?”客人游邃認真地問道:“若有意,家兄也不矯情了,跟著陳公干便是。可若無意北上,一旦輕舉妄動,則有殺身之禍。”

盧志一聽,沒有立即回答。

游邃心有些涼。

他是廣平任縣人。游氏家族在廣平的根基并不深,最早只能追溯到曹魏年間,游述游庶祖歷任縣令、太守、治書侍御史、尚書左丞,最高做到皇后的大長秋,然后告老回鄉。

發展到現在,廣平游氏仍然只是個小士族,且因為戰爭而家門破滅,族人四散。

王浚強盛之時,招撫已淪為流民帥的游綸為官,但因為王浚沒有資格管冀州,他任命的官只能稱作“假署”,甚至被稱為“偽職”,不被人認可,因此游綸的地位并沒有得到什么改善,就是個流民帥罷了。

王浚任命游綸為官并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他的兄長游統在浚府為司馬,現在依然在任。

游畼(chàng)、游邃兄弟則是廣平游氏的另一支。

游畼治學有道,在地方上有點名氣,甚至可稱為廣平名士。

王浚聽聞,便三番五次致書征辟。游畼推托不過,擔心家族遭遇不測之禍,便去了。

游邃當時勸他,王彭祖刑政不修、華戎離叛,必不能久,不如再拖一拖,說不定哪天他就敗了。

游畼堅持去,理由是王浚殘忍多疑,若屢次推托,必然為其所殺,甚至連累宗族。而且,“亂世宗族宜分,以冀遺種”。

游邃無言以對,遂為兄長送行,至浚府任祭酒,及至今日。

盧志找到他時,他還有些激動。

盧子道乃河北名士,人脈遍布諸郡。在穎府任長史之時,更是一手遮天,河南來的江統、蔡克玩不過他,江南來的陸機、陸云更是被他玩死,河北士人咸服之。

游邃還是很愿意為他做事的,前提是不能以兄長游畼、同宗兄弟游統全家老小的性命為代價。

“太白自有意幽州。”盧志頓了一會后,展顏笑道:“金正剛在高陽兩敗呼延莫,早晚攻取此郡,汝何疑也?”

游邃將信將疑。

“糊涂!”盧志看他那樣子,臉頓時落了下來,責道:“廣平游氏都什么樣子了?若非我力薦,游綸當不上趙郡太守,游氏敗落旦夕之間耳。今有千載難逢之良機擺在面前,你卻一再猶豫,是何道理?我能讓游綸當上太守,也能讓他下來。廣平太守程牧乃我舉薦,怎么,成都王敗后,都不認得我盧子道了?”

“豈敢!”河北“教父”威壓如山,游邃誠惶誠恐。

盧志盯著他看了許久,見游邃一副低聲下氣的模樣,方才一笑,道:“大富貴不曉得抓住,真是蠢人一個。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說說,幽州那邊如今是什么情形。”

游邃不敢怠慢,立刻說道:“據兄長所言,浚府將佐甚多,只督護孫緯一人有點本事,且比較忠心,余皆碌碌……”

聽游邃一番詳解,盧志漸漸明白了,與他了解得差不多。

如此互相印證,更讓他欣喜若狂,有些事更有把握了。

“陳公無我,卻不知要在河北征戰幾年。”盧志笑道:“浚府司馬游統是你什么人。”

“從從兄。”游邃答道。

這是堂兄的堂兄,其實也算是比較親近的關系了。

“聽聞裴憲裴景思在浚府,任何職?”盧志問道。

“裴景思乃前豫州刺史、北中郎將,王浚既未稱制,如何能用他?”游邃說道:“不過客卿罷了。荀綽荀彥舒亦是。”

裴憲曾被司馬越委任為豫州刺史、北中郎將,后為匈奴大軍嚇潰,一路奔逃至壽春,依附周馥。

周馥敗亡時,又跑到江州,依附華軼。

華軼敗亡后,又奔至幽州,投靠他最后一個熟人王浚。

“唔。”盧志捋了捋胡須,道:“裴景思與華氏相善,老夫知道怎么做了。”

其實,盧家與華家也有聯系。世家大族嘛,總有點七拐八彎的關系。

盧志是后漢名臣盧植曾孫、曹魏司空盧毓之孫、衛尉盧珽之子。到了國朝,盧志又為穎府長史、中書監,若非司馬穎敗了,這盧家四代人簡直炸裂。

華家與盧家有聯姻,前河北都督、中書監、侍中、光祿大夫、尚書令華廙就是盧毓的女婿。

盧志權傾鄴城之時,和華氏的關系很不錯。

如今或可令華氏派人與裴憲聯系一番。至于同樣寓居幽州的荀綽,他不打算搭理。

想到這里,他看向游邃,道:“敢不敢跑一趟幽州。”

游邃不敢拒絕,回道:“諾。”

兵荒馬亂的,誰發神經去幽州啊,但他有選擇么?盧子道可不是什么氣量寬宏的人,相反有點小心眼,得罪他的人基本沒好下場。

盧志復大笑,暢快得無以復加。:xqishu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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