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六十一章 大局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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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騎一溜煙地竄過了小木橋,消失在河西岸的野地里。

步兵爭先恐后,一邊推搡謾罵,一邊上橋過河。

人實在太多了,擠著擠著就有人掉入河中冰面上。

冰面薄脆,很快就有人掉入刺骨的冷水之中,驚慌失措地撲騰著。但沒有用,橋上還有人被擠落甚至被推、扔下來。

落水之聲不絕于耳,驚呼慘叫連綿不絕。

木橋兩側,一隊騎兵情急之下從冰面過河,結果剛走到一半,就連人帶馬落入冰水之中,成功過河的還不到五一之數。

后續撤來的兵馬看到這副場景,等不及,要么向南,要么向北,試圖繞道過河。

從更廣闊的視野來看,恒水以東的中山、高陽甚至河間地面上,正亂哄哄后撤的匈奴人不計其數。西邊還能看到大股匈奴兵,越往東規模越小,逐漸變成了三五成群、四處躲藏的散卒。

隨身攜帶的干糧早就吃完了,輜重部隊也失去了聯絡,衣食無著之下,要么餓死凍死,要么投降。

這個時候,士族豪強動手了。

與當年高平之戰后的豫州大地非常相似,他們出動自家莊客部曲,將三五個、十幾人一群的匈奴兵俘虜,器械、戰馬等等,搜刮一空。

俘虜中健壯者可為豪族部曲,老弱就只能當奴隸種地了。

從十五日到現在,被各地豪族俘虜的匈奴兵加起來不下三千步騎,絕大多數都是中山人、常山人,另有少許高陽、河間人乃至氐羌。

真正僵臥于途的其實并沒有很多,人數與被豪族俘虜的仿佛。

另外,截止十月二十五日,被晉軍各部俘虜的匈奴兵也不下五千了。

真·匈奴人、假·匈奴人、氐羌、鮮卑、羯人、常山人、中山人、高陽人、河間人、太原人等等一大堆。

但追擊還沒有結束。

二十七,當金正率銀槍右營且戰且進,抵達恒水時,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倉皇撤退的場面。

追擊到現在,敵我兩方都亂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一方滾筒式跑路,一方追亂了建制。

金正完全可以確定,在他身后,一定還有被忽略的敵軍在撤退逃跑,只不過人數不太多罷了。

眼前擁擠在橋頭的這幫人,又是一個天降禮包,沒說的,打就是了。

“咚咚……”戰鼓擂響之后,銀槍右營排著整齊的隊列,墻列而進。

百步時一陣騷擾性質的拋射,輕飄飄的箭矢落入敵軍陣中之后,一下子就讓他們炸開了。更多的人落入水中,撲騰一陣后消失在了冰面上。

七十步時二次拋射。

敵軍更緊張了,人人漲紅著臉,大喊大叫,推搡不休,甚至還有拔出刀亂砍亂殺的,讓場面更加混亂。

三十步時,密集的箭矢直射而出。

擁擠在橋頭的敵兵大面積倒下,慘呼不已。

“降!降!降!”銀槍軍士卒在二十步外停了下來,以槍桿擊地,齊聲高呼。

匈奴人頓了一會。片刻之后,棄械跪地者不知凡幾,怎么著也有個三五百人。

銀槍軍分出一部分人手驅趕俘虜走開,主力部隊迅速渡河。

及至盧奴,已是空城一座、無兵無糧更無主官的中山父老,立刻打開了城門,恭迎王師入城。

連日追擊,疲累欲死,金正下令在此休整一日。

二十八日,大軍再度向西,往常山方向撲去。

靈壽縣內外,傳來了一陣肉香。

匈奴人將城內幾乎所有牲畜都搜刮出來了,再把部隊里跑得掉膘嚴重的瘦馬、傷馬、病馬拖出,盡數宰殺。

撤退在即,不需要那么多馬了。糧食匱乏,帶著也是拖累,不如宰殺掉讓將士們喝點肉湯,提振下士氣,恢復下體力。

劉曜也在吃馬肉,喝肉湯。

酒卻沒有了,讓他很煩躁。

這就是戰爭啊,勝負難以猜度。

就如今這個局面,如果他再有一支生力軍,無需多,一兩萬人足矣,果斷投入戰場,一定能把追殺過來的晉軍擊敗——至少是擊退。

關鍵時刻,就差這么一口氣,唉。

嘆息完后,劉曜也不多想了。事已至此,回去后天子責罰也好,打罵也罷,他都認了。

而且,那些其實都是小事了。

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把將士們盡可能帶回去,越多越好。

軍士們吃完之后,驚魂稍復,重新編組起來的他們在軍官的指揮下收拾行李。

能帶走的東西盡量帶走,無論是物品還是——人!

從抵達的當天起,劉曜就已經開始強迫靈壽百姓西行。抓滿一批送一批,能抓多少是多少。

三天時間內,不斷有潰兵被收攏起來。絕大多數是騎兵,陸陸續續回來了兩千余騎,連同他帶回來的一千五百,總數不滿四千。

至于步卒,只有一支千余人的隊伍奇跡般地從東邊撤回來,其他的音訊全無。

另有七八千并州兵、關西兵趕來匯合。這都是沒有參與追擊,留守后方的部隊,撤退過程中還被幽州人打了一下,損失了部分人手。

這七千余步卒,連同接應他的五千騎,算是劉曜手頭器械最全、士氣相對最高的部隊了。尤其是后者,昨天下午剛剛大破南下追擊的幽州兵,斬首兩千余級,迫使其放慢了腳步,不敢追得太兇。

粗粗一算,帶過來增援河北的兩萬四千步騎,數月以來損失當在八千以上。尤其是最后這一次撤退,損兵不下五千,可謂慘重。

至于石勒的兵馬,基本上都沒能回來,要么死了,要么被邵兵俘虜,要么被冀州豪族抓為奴隸。

二十九日午后,全軍吃完最后一頓飯后,將整個靈壽縣城付之一炬。

劉曜帶著一萬八千步騎出城。

士氣相對高昂的五千精騎主動出擊,擊潰了追咬過來的乞活軍薄盛部先鋒三千人。

劉曜帶著剩下萬余人往井陘方向撤退。

其實野外還有不少殘兵敗將,但管不了他們了,保住剩下的人要緊。

幽州兵、晉兵繞過斷后截擊的匈奴部隊,以輕騎追逐劉曜的前隊。

劉曜一邊派出人手阻擊,一邊撤退。

整個過程中大體還算順利,不過在南渡滹沱河時被追兵靠近,小小崩潰了一下,直到劉曜親自帶人擊退追兵,方才穩住了陣腳。

三十日,全軍渡過滹沱河,留兩千步騎斷后。

十一月初二,全軍抵達井陘。待斷后人馬也撤回來后,一清點人數,已不足一萬四千了。

石勒在二十六日傍晚就接到了信使傳來的消息。

他幾乎沒什么猶豫,就做出了撤退的決定。

而在做這個決定之前,他還剛剛獲得了一場小勝,提振了下守城將士的士氣。

打到現在,李重連外城都沒能攻破,幾乎沒可能正面拿下真定。

但石勒也拿李重沒辦法。

對面那廝,簡直就是個老烏龜,諸般布置滴水不漏,十分謹慎。

看得出來,李重是一員寧可錯失戰機,也絕不冒險的保守型將領,主打一個四平八穩、無懈可擊。或許,也正是這樣的指揮風格,才讓他在各場戰爭中存活了下來:沒有讓人熱血賁張的輝煌勝利,但你也別想在他身上占到太大的便宜。

這其實并不容易,因為李重很少能指揮多么精銳的兵馬,大部分都是匯集而來的雜七雜八的部隊,他能做好整合,再穩步推進,在沒有太多破綻的情況下,完成最低限度的任務目標,本事相當出眾了。

他頓兵于城南,其實就是與真定守軍互相牽制的,石勒很清楚這一點。

“該走了!”二十九日清晨,石勒最后看了一眼真定,遺憾地嘆道。

臨走之前,他在后院的假山池塘前默默坐了許久。

出門的時候,又神色怔忡地摸了摸石獅。

這一去,他在河北的最后一塊落腳地也沒了。

按照中山王的命令,他將暫時屯駐在新興郡。

聽到這個地名時,他愣了許久。

十年前,他投效匈奴之后,就在新興等地屯田練兵。積攢完糧草、戰馬、器械后,就下山攻打冀州。

在那時,他的主要對手是王浚。

一開始屢戰屢敗,但當他手頭掌握的騎兵越來越多,步兵也慢慢練出來時,飛龍山之戰,他拉出去十萬步騎,最終被王浚擊敗,但損失的兵馬也就一萬人罷了。

從那時候起,他就知道,他的實力固然還不如王浚,但差距已經不大了。

在王浚與烏桓、鮮卑女婿鬧翻后,他甚至起了滅掉王浚的念頭。

一眨眼,十年過去了,他從在河北沒有一塊立錐之地開始,發展到占據了大片地盤,再到如今灰溜溜撤回新興,幾乎就是一個輪回。

人生有幾個十年?

浪費了這十年,開過年來就四十三歲的他,已然沒有了逐鹿天下的機會。或許,從今往后,只能老老實實當劉家的臣子了。

這就是命!

命運戲人啊!

二十九日,石勒令吳豫等人率軍猛攻李重,自領精壯兵士五千向西撤退。

李重得到石勒撤退的消息后,立刻分派兵馬緊追。

支屈六率兩千余人斷后,被擊潰。

吳豫率軍回返,不敢停留,與支屈六一起向西,且戰且退。

三十日,就在劉曜全軍渡過滹沱河的時候,石勒主力被李重追上。石勒親自指揮作戰,無奈眾軍士氣不振,大敗,入夜后各自奔逃。

初一那天,他得到了數千匈奴騎兵的幫助,終于擺脫了李重的死死追擊。

但在初二那天,又遭到一支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幽州匈奴的截擊,再次大敗。

十一月初三,石勒、支屈六、吳豫等人帶著不到四千兵潰至井陘,比劉曜晚了一天。

守將呼延蔚緊閉城門,派兵把守各個關城及各個堡寨,嚴陣以待。

十一月初四,李重率軍趕到井陘關外,看著高聳堅固的雄城,默默退兵,收拾殘敵去了。

至此,戰事已經基本落幕了,大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