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一百六十九章 敗勢難止

五月初的三垂岡,柳色青青。

瓢潑大雨之中,各路豪族、部落酋帥們紛至沓來。

雨再大,路再難行,這一次也要過來。不然的話,迎接他們的就是箭雨了。

一行人中,最耀眼的就是郭榮了。

他的功勞可大可小,完全看你如何解讀了。

往小了解讀,不過就策反了一個縣罷了。

往大了解讀,這可是全局勝利的突破點啊。

若真讓王修去了上艾縣,當地豪族出于慣性服從或其他什么原因,多半會征集丁壯東行,呂涯那一路就不一定過得來,更別說后面夾攻井陘關之事了。

井陘關克不了,匈奴士氣未必受影響,丹朱嶺不一定能那么快攻克。

如果這么算的話,郭榮的功勞是真的不小。

「君在樂平立功,可任樂平太守。」草亭之內,邵勛手執馬鞭,看著外界陰沉的天色,說道。

「謝梁公隆恩。」郭榮大喜,跪拜于地。

邵勛低頭看了他一眼,道:「起來吧。官印稍后便會發給,盡快趕回樂平,也不要你們打仗,征發人手幫忙轉運資糧便是了。」

「遵命。」郭榮起身應道。

九萬兵馬入并州,最棘手的問題就是糧草、軍資供給。

并州連年災害,戰事不斷,早就窮得叮當響了。去年一年算是風調雨順,稍稍積攢了些糧草,但今年一打仗,又消耗得差不多了。指望在并州就地籌集糧草,可謂緣木求魚。

就目前而言,自滏口陘入并州的部隊,其糧草三分之二自枋頭船運,再轉陸路,另外三分之一由河北征調。

井陘關那一路的糧草更是全部來自冀州。

丹朱嶺侯飛虎部的轉運也相當困難,大體是船運至河內,再轉陸路,距離漫長,消耗極大。

糧食還只是一方面消耗,發役則是另一項巨大的負擔,畢竟有了糧食還得靠人來運啊。

邵勛之意,便是讓郭榮回去發役,幫忙轉運糧草、器械,減輕河北百姓的負擔。

轉運之余,可能還需要他們分出一部分人手,幫著放牧。

隨著大軍迅速推進,已經開始有大量牲畜進入并州了。

這些牲畜在長途「行軍」之后,必然會掉膘,需要郭榮在樂平尋找草木茂盛的丘陵河谷,用作放牧之地。

事情還是很多的。

「張——」邵勛看著緊跟在郭榮身側的一名烏桓酋帥,一時記不起那個復雜的胡名。

「卑賤之名,豈敢污貴人之耳,還請明公賜下美名。」酋帥跪伏于地,說道。

邵勛沉吟了下,道:「聽聞令妹張氏乃桃豹之妻。桃安世忠勇有加,你亦不能落于其后,可名"張忠志",起來吧。」

「謝明公賜名。」張忠志立刻起身謝道。

草亭內還有幾名士人,邵勛一一撫慰。

草亭邊緣,還站著一些身份地位較低之輩,半個身子在亭內,半個身子在外面淋雨,卻不敢稍動。

邵勛倒背著手,一一看向這些人。

每個被他注意到的,皆拜伏于地,不敢有絲毫桀驁之舉。

甚至于,十余名部落酋帥直接跪在亭外的泥水中,一動不動。

「今日來此的,皆已錄名。」邵勛站到草亭邊緣,看著越來越密的烏云,說道:「回去各安生業,莫要胡思亂想。朝廷征兵發役之時,當順從有司之命。若有推拒者,便是上天入地,也要追索而回,明正典刑。」

「遵命。」郭榮帶頭,眾人齊聲答道。

雨越來越大,場中一時間沉靜了下來。

邵勛看著茫茫雨幕,沉吟不語。

降人們或站或跪,不敢稍動。

草亭外的驛道上,一列列軍士冒雨行軍,向北而去。

并州迎來了新的征服者。

九萬兒郎是他揮斥方遒的底氣,他無需說什么重話,只一個眼神,就能讓平日里燒殺搶掠慣了的胡漢豪強們戰戰兢兢,甚至跪在雨中等待問話。

他也無需反復強調,每一句話都會被人仔細記在心中,不敢陽奉陰違。

這就是最讓男人迷醉的權力。

「走了。」邵勛讓楊勤拿來蓑衣,又道:「直去祁縣。」

溫嶠沒去三垂岡,因為他覺得有一件大事要做。

四月底,他集結了三縣兵馬四千人,南下介休,與占據縣城的太原郭氏千余人合兵,抵擋住了匈奴人發起的一場兇猛的攻勢。

匈奴集結了上萬步騎,偷城無果之后,便四處劫掠,同時派出步兵攻城,最后撂下了千余具尸體,攻勢無疾而終。

今天已是五月初七,野外的匈奴人少了很多。

興許是糧草不濟,又或許是連日陰雨,騎兵跑不起來了,總之除留下少數人馬監視介休外,大部散去,不知所蹤。

介休是西河屬縣。

戰國時乃魏趙邊界,故名「界休」。

至本朝,因界休有介子推隱居之所,故更名為「介休」,乃太原郭氏最早的發祥地。

「有樵夫來報,匈奴賊子在南邊冷泉水一帶修筑城塞。」介休郭氏的郭悟遙指南方,說道。

冷泉水位于介休縣西南二十里處,因泉水清冷而得名。

而在介休西南十里外,平坦開闊的地形就慢慢收束成一個小口,變得崎嶇狹窄,驛道出其中,左山右水,較為艱險。

這個口被稱為「冠爵津北口」——冠爵津就是南北朝時大名鼎鼎的雀鼠谷。

冷泉水位于北口內十里,地勢較為險要,故修筑城塞,以為固守計。

從北口往西南方向行,總計約一百一十里,可抵平陽永安縣界(今霍州),這就是雀鼠谷山路了,整體「兩山夾峙」、「汾水中流」、「上戴山阜」、「下臨絕澗」。

簡單來說,自北往南穿越雀鼠谷的話,驛道左邊是高山,右邊是深邃的汾水河谷,河對岸又是高山。一百一十里長的路段中,有數十里尤為險要,本來沒有路,乃開山鑿石硬生生搞出了一條閣道——閣道高于水面五六尺到一丈不等,如同秦嶺巴山一樣,是北方極其罕見的木質棧道。

匈奴人在冷泉水修城塞,目的不言自明——南北朝及隋唐,這里就置冷泉關、驛,派兵戍守,晉時沒有激烈的戰爭催化,還沒修建關城。

「太真,要不要去打一下?若讓匈奴人在冷泉水修起土城,可就難辦了。」郭悟說道。

「你啊,功利心太重了。」溫嶠看了他一眼,笑道:「我素來好賭,但在這件事上,不敢賭。京陵、中都、鄔、介休四縣在手,功勞已是不小,你還想賭?」

郭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那就算了。」

「攻平陽,這條路太難走了。」溫嶠看著雨霧迷蒙的南方,搖了搖頭,道:「不如迂回繞道,先取西河,再以泰山壓頂之勢南下。」

「西河山勢連綿(呂梁山),人煙稀少,恐難補給。」郭悟嘆道:「昔年拓跋普根自西河而下,為劉聰阻于山間,糧盡退兵,損失慘重。梁公若自此迂回,恐招致大敗。」

「此事就不用你心了,梁公用兵穩得很。」溫嶠說道:「來太原大半年了,有此功績,夠了。太原諸土族之中,郭氏之功當居首位,梁公必有嘉賞,勿憂。」

郭悟聽了喜上眉梢,旋又說道:「太原那邊,劉雅生可能要跑了。不過這大雨連綿的天氣,想跑卻也沒那么容易。可不跑又沒辦法,無糧無械,能堅持幾日?」

「他早就想跑了。」溫嶠笑道:「遣一萬兵南下增援劉曜,幾乎全丟了。手頭能有四五千人就不錯了。在此之前,他已將老弱婦孺撤回平陽,顯無堅守之意。也就這幾天吧,看劉靈能不能抓住了。」

晉陽或者說整個太原最大的問題還是糧草。

劉琨、匈奴拉鋸十幾年的地方,能有幾多資糧?劉雅生初來之時,直接帶了上萬落諸部牧人,隨便放牧,可見地廣人稀到了何種程度。

僅有的糧食種植都在太原豪族手里,他們的態度如何不言而喻。

當然,劉雅生也曾招募了三千戶百姓——拓跋代國流民——耕作,但為時尚短,不能提供足夠的糧草。

打了幾年了,匈奴就是缺糧,從未得到過改善,或者說梁公不給他們改善的機會。

「這幾日你巡視下諸縣,準備好糧草。」溫嶠看向郭悟,說道:「這雨如果繼續下下去,軍糧轉輸將極為困難,梁公肯定會想辦法在并州籌集,哪怕只能籌得一萬斛,也能減少河南五萬斛的開支。」

太原無糧,全靠河南、河北轉輸,每運過來一斛糧,路上要消耗四五斛——連日陰雨之后,可能還不止,可見就地籌糧有多么關鍵。

「真沒糧了。」郭悟苦笑道。

「盡力籌措。」溫嶠拉起郭悟的手,笑道:「昨日你還請我喝酒呢,豈能無糧?」

就在溫嶠積極部署防務、籌措糧草的時候,五月初十,好似做了一趟折返跑,李重又回到了晉陽城下。

剛到此處,便得到消息:劉雅生得知上黨之敗,遂趁夜出逃,往西邊山中奔去。

劉靈遣一部人馬占據城池,自領步騎七千余人西進,銜尾追擊。

匈奴人的敗勢,好像仍然難以止住。

李重在晉陽等了三四天的糧草,五月十五日,率部北上陽曲,直奔石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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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