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寒露過三朝。
距離陸曈成親,已過了一月。
新婚伊始,總是分外忙碌。
要拜長輩、回門、作會,待一月至“滿月”后,禮數就可儉省。
陸曈本就是個不耐煩禮數的人,裴云暎更不會主動惹她不高興,于是隨口一提,新婦新婚后流程盡數儉省。皇帝特意準允旬休的幾日,不是在府中澆澆木槿花,就是乘車去丹楓臺賞新紅楓葉,夫妻二人很是瀟灑了幾日。
不過旬休過后,就各有各的忙碌起來。
元朗登基后,將“夏藐”重新改回先帝在世時的“秋狩”,屆時輕車突騎、游弩往來,各班都要接受校閱。裴云暎每日在演武場,有時忙到夜深才回。
陸曈也很忙。
一過秋日,天氣漸寒,來仁心醫館揀藥的病人越來越多。而且或許因為陸曈曾奪過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又在醫官院任職過一段日子,陸曈坐館的時候,病者比苗良方坐館時候多得多——翰林醫官院的名頭總是好使的。
一大早,醫方局就熱鬧得很。
林丹青半個身子趴在桌上,正與紀珣爭執一味藥材。
“柴胡、黃芩、生地、山茱萸、丹皮、白芍……”林丹青一指桌上醫方,“加這一味夏枯草就是畫蛇添足,不行,去掉!”
在她對面,紀珣眉頭微皺,語氣平靜而堅持:“加夏枯草更好。”
林丹青絲毫不退:“此患屬經行頭痛,經行時陰血下聚,沖氣偏旺,沖氣夾肝氣上逆……紀醫官,我是女子,又是最懂婦人科的,當然不能加!”
紀珣按了按額心。
自打醫方局成立以來,諸如此類的爭吵每日都在發生,倒不僅僅是紀珣和林丹青。眾人一同編纂醫籍,又不限平人醫工亦或是入內御醫,每位醫者行醫習慣不同,開出的方子也大不一樣,有時遇到意見相左處,爭得臉紅脖子粗是常事,偶爾有路人經過,還以為里頭的人在打架。
陸曈一進門,瞧見的就是紀珣和林丹青對峙的模樣。
見她進門,林丹青眼睛一亮,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一把挽住陸曈胳膊:“陸妹妹,你來看,這方子是不是按我說的更好減去夏枯草更好?”
陸曈:“……”
這哪里是選方子,這分明是做判官。
她看了兩副方子,斟酌著語句道:“其實都行,各有各的益處。”
聞言,林丹青稍有不滿,紀珣松了口氣,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
他實在不太擅長吵架。
“算了,不提這些,”林丹青沒在這上頭糾纏,只問陸曈:“你今日怎么來了?不是說這幾日在仁心醫館坐館?”
陸曈道:“苗先生聽說醫方局在編寫醫籍,整理了一些老藥方讓我送來。”言罷放下醫箱,從醫箱中掏出文卷遞過去。
紀珣接過來,道:“多謝。”
“先生讓我告訴你們,此舉以利天下醫工,大善之舉,無需言謝。”
紀珣點頭,看向陸曈。
陸曈成親后來醫方局來得少,好幾次他在宮中奉值,沒見著就錯過了,這還是陸曈成親后二人第一次見面。
比起當初在醫官院時,陸曈氣色紅潤了一些,瞧上去不再似過去臉色蒼白,一件天水碧素羅襦裙,烏發如云,明眸皓齒,是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生氣。
他忽而就想起,自己曾在蘇南送過陸曈一件柳葉色的衣裙,可惜那時衣裙色彩鮮嫩,她過得卻很苦,如今相似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她終于也如初春新柳一般生氣勃勃。
紀珣垂眸片刻,道:“我探探你的脈。”
陸曈便伸手,任由他指尖搭上脈搏。
片刻后,紀珣收回手,看向陸曈的目光有些驚異:“脈象比起之前來好了許多,更穩了。”
其實陸曈從蘇南回到盛京這半年,也曾發過兩次病。
但這兩次發病不如先前在蘇南時嚇人,人是受了些疼,好在性命無虞。紀珣瞧過,應當是早年間的毒在慢慢排出體外,過程恐怕要艱辛一些。
未來的日子里,或許陸曈還會再次發病,但再次發病時,并非走向絕望深淵,是另一種希望。意味著她的身體在漸漸痊愈。
傷口結疤總是很疼,但她現在笑容多了很多。
林丹青道:“陸妹妹,晚些醫官院有慶宴,慶賀今年入內御醫的人選,咱們一起去唄。”
常進沒有說謊,去蘇南救疫的醫官果然連升三級吏目考核,常進已經將林丹青的名字添入入內御醫備選,倘若今年年底考核一過,林丹青就能做入內御醫了。
對于新進醫官使來說,這簡直是飛一般的升遷。
林丹青自己也很滿意,給陸曈看過自己的計劃,爭取一年進入內御醫兩年做醫正三年越過常進自己端坐院使之位。
陸曈毫不猶豫地表達了自己的支持。
“常醫正昨日還和我說好久沒見著你了,一起去唄,順帶讓他去御藥院給你順點好藥材。”
陸曈搖頭,道:“今日不行,苗先生要走,我要去送他。”
“苗先生要走?”紀珣和林丹青都意外:“何時的事?”
“先前就已決定,他不讓我和你們說,也不要你們來送。”陸曈笑笑,“先生有自己考量,我便沒有多提。”
紀珣和林丹青聞言,皆是有些悵然。
畢竟他們曾一同參加過醫館慶宴,那位老醫者,于醫理一道上也很有見地。
正說著,醫方局門外傳來馬蹄聲,一輛朱輪馬車在門口停下,緊接著,車簾被人一掀,有人坐在馬車上,見陸曈看去,微微擺了擺手。
是裴云暎來了。
“喲,裴殿帥又來接你了?”林丹青湊近,“我可聽人說了,但凡他不用值守的日子,每日傍晚都去西街接你回家。好好一個殿前司指揮使,成了西街不要錢的巡衛,不過聽說西街治安倒是好了很多,夜里戶戶都不用閉門了。”
她說得揶揄,陸曈無言,只拿起醫箱背好,匆匆與林丹青交代幾句,最后道:“我先去送苗先生了,下回再來和你說醫方的事。”
林丹青揮了揮手:“去吧去吧,替我也和苗先生說句一路順風。”
紀珣朝門外看去,女子小跑向馬車的背影歡快,快至馬車前時,那人伸出手扶住她手臂,將她拉上馬車,又抬眼過來,對他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適才放下車簾。
紀珣垂下眼。
倒是很恩愛繾綣模樣。
馬車上,陸曈坐穩,裴云暎遞了杯茶給她。
陸曈接過茶抿了一口,問:“怎么這么早就來了?”
這比她先前和裴云暎說的時候要早一點。
“今日不必武訓,治所里無事。再者,你早些見到老苗,也能和他多說話。”
說到老苗,陸曈便心中長長嘆息一聲。
苗良方決定要回苗家村了。
半年前,陸曈剛回盛京,辭去醫官院醫官職位時,苗良方就對她欲言又止。
后來和裴云暎的親事定了下來,老苗在一個醫館的午后,才猶豫著同陸曈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小陸,我二十多年沒回云嶺了,也不知苗家村現在是何模樣。”
他敲了敲自己的殘腿,“從前我留在盛京,是心中有怨恨,不甘心、也沒臉就這么回去,現在想想,真是懦夫所為。”
“如今前事已了,是非落定。我也想回去看看,瞧瞧家中如何。這些年沒了我的消息,他們一定擔心。我打算在苗家村再開一家醫館,苗家村不比盛京,醫行才人無數,我要把這些年在盛京學會的醫術帶回云嶺,讓云嶺那些赤腳大夫們也能像盛京的醫官們一樣救人。”
“小陸,”他看向陸曈,“從前我不提此事,因為醫館不能沒了坐館大夫。但如今你已不再是翰林醫官院醫官,我見你亦一心行醫,我也可以放心了。”
陸曈想要挽留,卻又不知如何挽留。苗良方離家二十多年,游落在外的旅人想要歸家的心情,她比誰都清楚,實在沒有任何理由阻止。
只是無論何時,面對離別,她總是難以做好準備。
這幅低落神情落在身邊人眼中,裴云暎攬過她肩,溫聲安慰:“不用傷心,又不是將來見不到了。”
陸曈:“云嶺與盛京離得遠,我看苗先生是打定主意不回來,說不準真見不到了。”
“這有何難?”他唇角一翹,“若你想見,將來咱們去云嶺一趟就是,恰好可以游玩一路。”
陸曈聞言哂道:“將來?以殿帥每日繁冗的公務,只怕得再等個四五十年吧。”
裴云暎“嘖”了一聲,眼皮輕抬,語氣驟然輕佻,“你這是嫌我最近太忙,冷落了你?”
陸曈面無表情:“自作多情。”
他點頭,慢條斯理道:“行,畢竟我不是醫者,只會自作多情,不會別的。”
話說的一本正經,語調卻極盡曖昧,仿佛暗示。
陸曈:“……”
她就多余和這人說話。
九臨江畔,渡口前。
銀箏和杜長卿將滿滿當當幾擔包袱提到苗良方手里。
本來臨別在即,苗良方尚有淚眼朦朧,瞧見這幾大包重物,直將眼淚憋了回去,干瞪著眼道:“這是瘋了?我回云嶺苗家村,要走幾十里山路,老夫本來就腿腳不好,這是想讓我另一腿也斷了?”
“都是些不值錢的草藥。”杜長卿沒好氣道:“知道你身子骨不經折騰,特意挑的輕的,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啊。”
阿城把一個油紙袋塞到苗良方手里,“苗叔,我今日一早去官巷搶的臘雞,還熱乎著,你拿著路上吃。這船上吃食貴得慌,沒咱們盛京里的新鮮。”
苗良方連道幾聲好,摸一把阿城的腦袋,笑說:“好好跟著東家,多讀書識字,日后給你東家養老送終。”
杜長卿兩道眉頭一撇:“咒我呢?本少爺日后自當娶妻生子,要這個虎蛋子給我養老送終?”
苗良方瞇了瞇眼,意有所指道:“哦,那你打算什么時候成親?有沒有心里人?”
杜長卿:“……”
銀箏假裝沒瞧見苗良方的臉色,轉身看向身后,目光一亮:“姑娘來了!”
眾人回頭一望,一輛朱輪馬車在渡口前停住,車簾被掀開,從車上跳下個女子,也不管身后人就朝幾人小跑來,正是陸曈。
她小跑至眾人跟前站定,看向苗良方:“苗先生。”
“就等你了,”苗良方樂呵呵道:“怎么還把小裴大人也捎來了?”
跟著陸曈走過來的裴云暎聞言挑眉:“聽著不太歡迎?”
“哪里哪里,殿帥多心。”苗良方道:“你如今可是西街女婿。”
裴云暎:“……”
“西街女婿”這名頭據說是從孫寡婦和宋嫂嘴里傳出來的,蓋因裴云暎日日去接陸曈太過扎眼,家中有女兒的婦人們賜號“西街女婿”,直說日后給女兒挑夫婿,就得照這樣俊俏會疼人,還在宮里當差的人找。
這當然不太容易。
看著裴云暎僵住的臉色,苗良方的笑容更舒坦了。
他曾經一度很怕這位年輕指揮使大人,總覺對方和煦笑容下藏著什么不懷好意的利刃。不過自打陸曈與裴云暎成親后,這懼意漸漸消解,只因裴云暎對陸曈總是妥協,醫館眾人便也仗著陸曈有恃無恐。
有了軟肋的男人,對付起來就容易得多。
苗良方這樣想著,就見陸曈打開背著的醫箱,從醫箱中掏出幾冊書籍遞給苗良方。
“這是……”
“先生要回云嶺了,我沒什么可送的,錢財在路上又唯恐歹人覬覦,過多反而不安全。”
陸曈道:“我先前問過常醫正,向常醫正討了幾本醫官院的醫籍,是這十年來太醫局先生教授功課。不知對苗先生可有效用。是以一并送來。”
“小陸……”
苗良方握緊手中幾冊醫籍,神色有些震動。
他也曾在醫官院當過醫官,自然知道太醫局的這些醫籍有多珍貴,從前藏在醫官院的醫庫里,盛京醫行都拿不到。是以當初他隨手仍在西街書齋的那幾張“精解”,才會格外珍貴。
“小陸,謝謝你。”苗良方斂衽,對著陸曈鄭重其事行了一禮。
“先生無需道謝。”陸曈道:“或許將來有一日,醫道共通,盛京的醫籍會傳到云嶺,云嶺的醫方也能流傳盛京。到那時,尋常醫籍不會再如從前一般‘珍貴’,世間亦有更多扶世濟危之人。”
苗良方怔住,裴云暎側首看了陸曈一眼,女子眉眼溫和,語氣平靜,仿佛說的正是不久之后的現實。
苗良方便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醫道共通’,若真有那一日,就是天下人的福氣!”
陸曈微笑:“一定會的。”
他還要再說幾句,渡口前,有人往這頭喊了兩聲,銀箏道:“船家在催促上船了,苗先生……”
臨別時總有不舍,苗良方看了看裴云暎,把陸曈拉到一邊,側首道:“小陸,日后醫館就都給你照應了,小杜是個嘴硬心軟的,容易被騙,有你盯著我放心,就是你那夫君……”
他窺一眼裴云暎,壓低聲音叮囑:“畢竟是在皇城當差的人,人又生得好,你年紀輕輕與他成婚,千萬莫要委屈了自己。正如你先前在醫館中說的,若是將來你變了心,就與他和離,若是他變了心,你就一把毒藥將他毒死,做的干凈些,別叫人發現證據……”
將一切盡收耳底的裴云暎:“……”
他嗤道:“你不妨聲音再大一點。”
苗良方輕咳一聲,后退兩步,瞧著眾人道:“總之,交代的話反復說了,估摸你們也煩。我就不多說了。”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天下沒個不散的宴席,就到這里吧。”
他轉身,拖著行李登上客船,朝著眾人揮了揮手。
“回去吧。”
江上無風,客船主人見最后一個客人上岸,船夫便撐槳,搖船往江岸遠處去,四面飛些禽鳥,船變成了江上的鳧鳥,再然后,就見江邊山色高高低低,只有一個模糊的小點,漸漸看不見了。
阿城揉了揉眼睛。
一同在仁心醫館同度寒暑春秋,西街雖不夠繁華,自有紅塵煙火,一個家人離開,總令人惘然。
“打起精神,”杜長卿瞧了瞧低落的諸人,“別一副哭喪著臉的樣子,日子還過不過了,銀子還賺不賺了?明日醫行要來查點,今日還要回去整體藥柜賬本,一個個別想偷懶啊,走走走回去了……”
他攬著眾人回去,最后看一眼江邊,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陸曈與裴云暎跟在后頭,回去的時候,沒再乘馬車。
江邊沿途有賣字畫書冊的,從旁經過時,坐在地上的小販熱情地拿起幾冊給陸曈:“姑娘,市面新來的話本子,要不要買幾冊回去看,保管好看!”
陸曈搖頭,嘆了口氣。
裴云暎問:“怎么嘆氣?”
“想起昨夜看的一個話本。”
“哦?寫什么的?”
“寫的是一對有情人歷經磨礪在一起的故事。”
“不好嗎?”裴云暎笑道:“團圓美滿。”
“但還想看更多。”陸曈被他牽著手往前走,慢慢地開口:“想瞧以后如何生活平淡,或有兒女,再將來子孫滿堂,亦或百年之后……總覺得不夠,怎么結局到底這里就結束了呢?”
他笑起來。
“曈曈,”裴云暎糾正:“話本才會有結局,故事沒有。”
她抬眼,眼前人低頭看著她,眼中帶笑,唇角梨渦可親。
她愣了一下,心中默念幾遍,漸漸釋然。
人生有喜有悲,酸甜苦辣,未至盡頭,誰也不知結局。縱有留戀、或許不舍,但總要朝前看。
故事尚未結束,她仍不喜歡離別,卻也沒有當初那般恐懼了。
裴云暎道:“時候還早,回醫官前,先去官巷買吃的。聽說今年新上花餅,選一個你喜歡的。”
“太多了,不知道喜歡什么。”
“沒關系,時間很長,我們慢慢找。”
她握緊他的手:“好。”
江岸木葉半青半黃,西風祛暑,渡口碼頭邊,冉冉秋光里,臨行人與送別友人吟詩送別,更遠處,官巷市井熱鬧叫賣隱隱傳來。
盛京像是變了,又像是什么都沒變。
相攜的男女握緊彼此雙手,漸漸消失在熙攘人群中。
此時乃永昌四十一年九月初八日,適逢金秋,天高氣肅,風清露白。
正是人間好時節。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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