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博開了個好頭,囊中有閑錢的圍觀書生幾乎都買了袋子,囊中羞澀的書生一臉羨艷地看著同窗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和起哄聲。
一個身材瘦小的小童,臘月的天穿件舊得起毛的棉布衣裳,巴在棚子木柱上,目光渴望地望向棚子里的熱鬧。
顯金的目光與小童撞在一起。
顯金怔愣片刻后,小童飛快跑掉。
“賀賬房,我要兩個袋子!”
“來了來了!”
有書生趕時間,隔著木架催促顯金,顯金應了一聲,收回視線,趕在青城山院晨鐘敲響之前結束這個忙碌的清晨。
“二百三十個、二百三十一個、二百三十二個…”
周二狗埋頭蹲在地上,照笨辦法數木柜里剩余的牛皮紙袋,頭一低,背一躬,雄壯又寬闊的后背像座山似的。
“還剩二百三十二個,咱們一早上賣出了二百六十八個…”周二狗眉飛色舞,“天啦!那些紙放在庫房里快兩年了!咱們不過是加了個袋子,寫了幾塊板子,竟然把紙給賣出去了!哈哈哈哈!”
真是個容易快樂又精力旺盛的單純肌肉男。
顯金葛優癱在凳子上,狀態挺好的,除了喉嚨有點沙,扁桃體有點痛,嘴巴有點干。
顯金抱著老茶杯狠狠灌了兩口熱水才舒服點,“…等會咱們吃了早飯,再回去裝五十個袋子。”
熱水劃過喉嚨,顯金舒服地發出一聲喟嘆。
干銷售真的累。
腦子和嘴就沒休息過,雙腿杵在原地就沒坐下過,笑得臉都快僵了。
顯金捏捏嘴角,松快下頜,嘟囔著確認,“董哥,青城山院約有三百童生和五十五名秀才,對吧?真有那么多嗎?”
她記得,朱元璋時期,給一個縣的秀才指標每年是二十個...
董管事也在仰頭猛灌水,四十歲的人了,他發誓他這輩子沒說過這么多話。
也沒聽過那么多方言!
官話里夾雜著形態各異的方言。
鳳陽府!
滁州府!
廬州府!
甚至還有江西的!
還有個學生說的話,像鳥叫似的。
嘰嘰嘰渣渣渣。
他一問,得嘞,溫州府的。
他一早上,除了“您慢點說”就是“勞您再說一遍”,便也沒別的了!
董管事咽下水,“青城山院算是咱們南直隸人數較多的書院,咱們府學風昌盛,喬山長探花郎名聲在外,故而不僅咱們本府及鄰近府的學生喜歡來此求學,甚至其他布政司的學生也會送到青城山院來——等考試的時候再接回去參考,中考率可大大提升。”
這是在黃岡求了學,回西藏去高考啊。
顯金無語,讀書移民真是哪朝哪代都存在。
董管事道,“故而四百余人這個數目,應是準確的。”
顯金把水放下,想了想,沉吟道,“那中午回去,再多裝五十袋來!咱們今天爭取保五爭六。”
董管事咂舌,這…這膽子也太大了!
一個山院,頂天也就四百個人!
把夫子、教授都加上,也不過四百五十余人。
這算是每個人都要買一袋?
怎么可能!
山院里一百人里至少有三、四人是在各地特招的學業非常優異、潛力非常巨大的貧家子。
這部分人,是不可能花錢來買貴紙的。
董管事抹了把額間的汗,“會不會太多了?若是天上下雪了,咱們賣不完,紙惹了雪氣就潮了,對紙不好。”
顯金篤定點頭,“就這么多,您信我,能賣完。”
顯金這次營銷的目標不是n*1,而是1*n。
銷售,有的做的是大路生意,做人流量的,流量大生意就好;有的卻做的是回頭生意,一份東西不一定賣每個人,而買過的人必定還會再買。
這里面的邏輯涉及顧客黏性。
而制造顧客黏性的,一是精準切入需求,二是提升產品與顧客的互動。
小姑娘神色淡定,語氣卻異常堅定。
董管事不由想起前日那場“接風宴”,這個小姑娘提出賣存貨、回現銀,李三順堅決不同意,指著陳三爺的鼻子罵,“...咱做的紙是真的值錢啊!伙計寒冬臘月刮樹皮!甘坑、蜜坑二水泡皮!曬、錐、碾、壓、撈,伙計們用皮肉在做紙啊!咱們的紙不能賤賣啊!賤賣一次,就再也貴不起來了!”
這李老頭真的太倔了。
前一瞬,還在跟陳三爺哥兩好,你一杯我一壺。
后一瞬,就指著鼻子罵他敗家、不惜才也不惜材。
老頭兒以為顯金口中的“賣存貨、回現銀”是要賤賣存紙。
誰知,就這個纖弱蒼白的姑娘,當場把嗆了一整杯桃花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杯子往地上一砸,指著滿地瓷片發毒誓,“我這輩子,若是糟踐好東西來換錢,我賀顯金如此碎片!死無全尸!”
老頭兒噤聲了。
不止噤聲了。
連茶都不敢喝了。
他們當時都以為這姑娘在說大話。
清存貨,快速清存貨怎么可能原價出?
資金想回流,只有壓低價格,讓別人撈一筆,才能用貨換錢。
你不壓價,別人憑什么幫你清?
周二狗在拿了這小姑娘三年籌子后,對這姑娘是死心塌地的。
吃了“接風宴”,陳三爺醉得個糊里糊涂,干完一整杯桃花醉的顯金出了房間十分清醒地和周二狗打商量,“勞煩狗哥從庫里找六百張牛皮紙,咱們熬夜疊成書信袋子的模樣,用漿糊封邊,再請鄭小哥和我一道把庫里的紙徹徹底底清一清,按種類與品質登記入冊,數清楚每種紙張的數量。”
沒叫他做事。
他心里抓心撓肝的,主動湊上去攬活兒。
“嗯...董管事您是咱們中年生最久的紙行人了,勞您輔佐我認一認,每種紙業的成本價與市場價。”
市場價是什么?
他問出口。
顯金改口道,“就是賣出的價格。”
懂了。
緊跟著顯金、周二狗、他、周二狗他弟周三狗,鄭家三兄弟連夜連日清理庫存。
將好品質的紙按照八十文一張、六十文一張、五十文一張、四十文一張、三十文一張的賣價清理出五個檔次,分別冠以漢玉白、梔子黃、落霞紅、海青青、品月藍五色,并找到相熟的印染作坊做了六十張一掌寬的色條。
在他認真排檔的同時,顯金這個小姑娘拿著她那奇形怪狀的蘆管筆,找了張硬紙,密密麻麻寫了好多他看不懂的字。
有“x”,有“y”,還有“z”...
彎彎曲曲的,不曉得是個啥,反正就是這么個形狀吧。
顯金算了一夜,拿著算出來的紙指揮他們一個袋子放多少張便宜紙,又放多少張好紙,又如何擺放那六十張色條。
他看不懂了,指著紙上像蚯蚓一樣的“z”問顯金,“這是啥?”
顯金應當是困迷糊了,隨口答道,“這是方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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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天元式。“
如董管事所料,過了日暮,果然下雪。
白雪灰天,飛檐紅瓦之下,喬徽背著手,彎腰低頭看著山院門口棚子外,新立出的木刻板。
上面赫然寫著:
集齊漢玉白、梔子黃、落霞紅、海青青、品月藍五色條者,贈六丈宣一張。
集齊任意四色條者,贈四丈宣一張。
集齊任意三色條者,贈二丈宣一張。
集齊任意兩色條者,贈流云金粟紙一張。
以上規定長期有效,歡迎選購。
喬徽慢慢直起身。
陳記使用了天元式計算,來確保自己的利潤。
嘖,他仿佛看見了他們博兒傾家蕩產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