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千金

第九十八章 蜜似糖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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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金來自現代,對于宗族這個東西,信念感不是很強。

甚至對于那些前世在飯桌上一再嘲諷她暴發戶爹養了個“連跑都跑不動”癆病閨女的“親戚”,她爹一直信奉“三不原則”,“不搭理,不將就、不忍受”。

三姑六婆嘴巴逼逼逼,他爹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僅嘴巴逼逼逼,還不知疲倦地守著你叨叨叨,把他惹急了,半夜三更氣得坐起來一個電話給人轟過去,“不是,你亂講我女兒,你是不是有病啊!”

搞個兩三次,三姑六婆看到他們一家人閉著嘴巴就跑,敢當面嚼舌根子的奇葩親戚沒有了,自然每一頓大飯都吃得非常舒爽。

非常舒爽。

然而這份舒爽,在陳箋方處折戟沉沙。

顯金抿抿唇,眼神落在陳箋方捏鼻梁那雙指節分明又纖長有力的手上。

少年郎,許是長久握筆。

單單看手,手背青筋突出,手指修長直挺,不過一眼之間,便有蒼勁孑孓的觀感。

顯金喉頭一動,吞了口唾沫,在心里狠狠甩了甩腦袋。

Focus!少女!

如今的宗族…跟現代一言不合地掀桌子、跟奇葩親戚老死不相往來的親戚概念不太一樣。

對于古人,宗族是根子。

是大樹向外向上向天延伸的底氣。

無宗之人,猶如水上浮萍,吹一吹便隨波逐流,永難靠岸。

特別是陳箋方。

他,乃至他父親,自小進的學堂、繳納的束脩、先生的孝敬,甚至一支筆、一塊墨…都是陳家付的。

不是瞿老夫人,不是他父親,是整個陳家。

整個陳家默認了,將所有的資源、錢財、力量盡可能多的向長房傾斜,在祭祀、分產、利益劃分時盡可能多的向長房輸送。

同樣,接受供養的長房子孫,將以最努力的姿態帶領整個家族實現飛躍。

陳敷的哥哥、希望之星的父親,實現了。

但飛到半路,掉下來了。

又要重新開始飛。

陳箋方就是翅膀。

翅膀不能選擇丟棄哪一根羽毛。

顯金把想說的話都咽回了喉嚨,頹唐地縮了縮肩膀,跟著胡亂擺了擺手。

這是他的責任,他肯背,總比沒有擔當地往外推好。

顯金剛想開口,卻聽陳箋方說道,“張家預備拿兩千白銀娶媳,咱們家一千的陪嫁肯定是要的,別人誠意足,我們也誠意足,我會給祖母寫信說明情況…”

顯金點點頭。

如果希望之星愿意出面,左娘的嫁妝至少不會拿到張家丟臉。

張家需不需要是一回事。

左娘有沒有,又是另一回事。

顯金笑起來,一副混不吝的樣子,“左娘有福氣的,你這個二哥盡心盡力地幫忙。”

陳箋方正低頭看張家送來的攢盒和禮單,未經腦子,隨口道,“待你出嫁,三叔必將掏空荷包。”

一語言罷,方覺剛才失言。

陳箋方抿抿唇,將禮單“刷刷”翻出聲音。

顯金倒沒覺得有什么不對,笑道,“三爺同意了我輕易不成婚。”

陳箋方心里默念三聲,和小姑娘談婚事是逾越,和小姑娘談婚事是逾越,和小姑娘談婚事是逾越…

然,聽顯金如是說來,陳箋方明顯一愣,隨即放下手上的禮單,抬頭蹙眉道,“你說什么?”

顯金以為他沒聽清,深吸一口氣,扯開嗓門大聲,“我說!三爺同意了我可以不成親!”

陳箋方耳朵快聾了。

這姑娘怎么中氣這么足啊!

聽起來,下一刻,就要上山打虎似的。

陳箋方默默揉了揉耳廓,搖了搖頭。

不是沒聽清,是沒聽懂。

顯金反應過來,再道,“成親…可有可無吧。我有工作——當大掌柜兼任賬房,陳家一個月給我開二十兩的月例,比家里正經姑娘、少爺只多不少!”

這個倒是。

陳箋方,一個月也只有十二兩月例,加上因舉人功名官府每月給的米糧和布絹,也不過十五兩銀子。

顯金每個月的薪酬,確實比他還高。

陳箋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顯金繼續說,“且陳家還要承諾要給我賃一間兩進的小院子獨住,還要配齊丫鬟婆子和牛車騾子。”

陳箋方下意識蹙眉,“小小姑娘,怎可獨居?人來人往,縱是太平盛世,也應有防范之心。”

顯金從善如流點頭,“故而,我沒有搬出去,而是在每月的月例銀子里扣了二兩銀子交給張媽,權當作我的房租。”

陳箋方目瞪口呆。

這個說法,是他第一次聽說。

“怎可如此!”陳箋方覺得有些荒唐,“且不論你是三爺白紙黑字認下的女兒,單只看你一介孤女,陳家不過是供了一處遮雨庇蔭的住所,怎可因此收你錢財?”

顯金伸出一只手指,在陳箋方面前鄭重地擺了擺,“不談女兒,不是孤女。在這個問題上,對于陳家,我的身份,只是一個伙計——頂多這個伙計的作用更大、薪酬更多。”

打工人的初心永不變。

一旦變了,就容易失衡。

一旦失衡,就意味著她已徹底融入這個陌生的異時空——她雖仍然姓賀名顯金,但她已不是自己的賀顯金,而是陳家的賀顯金。

那就意味著,她的人格并不如她所堅持那般平等了。

陳箋方似懂非懂,緊緊蹙著眉頭,隔了許久才道,“你所說一切,與你的….你的…婚事,又有何相干?”

像是用盡全身力氣說出“婚事”二字。

顯金笑道,“我既有銀錢,有房住,有衣穿,有食吃。”

想起喬山長那張痛心疾首罵她的臉。

“甚至有書讀。”

再想到喬徽、左娘、張文博、鎖兒、張媽媽的年糕…

“還有一群投契的親友。”

顯金笑了笑,清冷上挑的眉眼如雨后初霽,“我何必嫁人呢?何必洗手作羹湯,摧毀掉自己辛苦建立的事業?讓自己陷入無法拔出的深淵?”

陳箋方眉目深沉地注視著顯金。

不知在沉思什么。

顯金被盯得略有些許不自在地低下頭,移開了眼。

也不知隔了多久,陳箋方笑了笑,素來端凝嚴正的臉上出現了由衷的、明確的、輕快的笑意。

“嫁人,也可繼續你的…”

陳箋方好像在找一個準確的名詞,帶著笑意吐出了兩個字,“事業。”

“兩者并不沖突。”

“顯金,你說,有這個可能嗎?”

陳箋方面前的、張家送來的攢盒大大打開著,里面放著蓮藕、茶餅,黃糖、女兒紅。

提親四禮。

蓮藕是節生小枝,枝再生枝。

茶餅是圓圓滿滿,長味余甘。

酒是長長久久,久久長長。

黃糖是什么?

顯金陷入沉思,再一抬頭,落入陳箋方深邃又認真的眼眸,深茶色的瞳仁粘稠拉絲,就像高溫熔化后的黃糖。

顯金一陣頭暈目眩。

她想起來了。

黃糖很甜。

從心而動,蜜似糖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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