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顧祝季奢的驚訝,楚風繼續說下去:“海鹽的事情,我們只告訴了金泳,他平白得了我許多好處,自然不會告訴別人,偏偏你又能知道,看來,姓金的是你們祝家安排在蒲家的內應吧?”
祝季奢帶來的幾個人,悄悄把手移到腰間的樸刀柄上,金泳,是祝家最重要的一顆棋子,不容有失。
祝季奢這才感到后悔,剛才過于輕視對方,言語操切了點,讓對方握住了要害。
“別緊張,我們是朋友。”楚風笑笑說,“既然你們和蒲壽庚不是一路人,那么我們就可以做朋友。現在我可以每月供應你五萬斤鹽,一年后,這個數字可以擴大到一百萬斤,或者兩百萬斤,具體數目完全取決于你們能消化多少。”
五萬斤!現在鹽價高漲,每斤到了六十錢,五萬斤就是三千八百多貫!這個年輕海商就這么輕輕松松的談論著,好像在談論幾個銅錢的買賣一樣。至于一百萬斤,兩百萬斤,那簡直是一個天文數字,以祝家之富,從江淮一帶數十個大鹽場進貨,每月的產量也達不到這么多!那可是好幾萬的灶戶啊!
從小家中綾羅做紙看珍珠用斗量的祝季奢,也被楚風口中的話鎮住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相信是吧?跟我來,看看就知道了。”
在小路上走了小半個時辰,在一處海灣中,祝季奢見到了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敢想像的奇跡。
晶瑩的海鹽,大顆大顆的海鹽,每斤價值六十文銅錢的海鹽,像沙土一樣堆在草棚下,堆成了小山,就那么平平常常的堆著,鹽場的工人來來去去都沒興趣看它一眼,好像那不是價值數千貫的鹽巴,而是一文不值的大堆泥沙。
不遠處一個大池子里,池底鋪著厚厚的一層白色粗粒,工人們用竹耙、木鏟把它鏟到筐中,一筐筐的抬出來。若不是親眼見到這些鹽粒倒進了鹽堆兒,就是打死祝季奢也不敢相信那沙土一樣容易獲得的東西,就是珍貴的鹽巴!
他一下子跪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前輩中為了控制淮南鹽場,而被鹽梟打死的叔伯祖,牌位還高高的供在祖宗祠堂里;為了打通自流井和靈州兩處井鹽的商路,前輩付出了多少辛酸,一位聰明絕頂的族叔,就不幸病死在崎嶇的蜀道上;就在兩年前,還是為了淮揚鹽場,父親做主把那個乖巧聰慧的支房妹子,嫁給蒙古韃子做了第五房小妾!
祝季奢現在都還記得,而且估計一輩子都無法忘記,從小叫自己“四哥哥”的妹妹,離家出嫁時蒼白如紙的面龐,和那死灰般的眼神。
但是現在,所有的計謀心思、所有的折沖樽俎,家族成員曾經付出的巨大犧牲,引以為豪的驕傲,都成了一個徒勞無功的黑色笑話!
祝季奢一下子從地上蹦起來,雙目血紅,揪著楚風的衣領吼道:“你一定要把鹽全賣給我,全部!”
楚風輕輕扳開他的手指,“我想,現在我們可以開誠布公的談一談了。”
從祝季奢嘴里,楚風知道了徽州祝氏的基本情況。
這個家族已經綿延二十余代,在徽州商幫中首屈一指,百年前的家主祝確擁有徽州城中一半的產業,號稱祝半州,他的女兒就是大儒朱熹的親媽,也就是說,祝確是朱熹的外公。祝家的生意遍及海內,遠至塞外,從絲綢、鹽業、糧食、冶鐵到青樓楚館,無所不包,實力強大到自己發行紙幣——宋代的“會子”。
為了做生意,祝家老早就和金、元的王公貴族有聯系,但畢竟身為宋人,總是心向宋廷的。
蒙元南侵以來,祝家為保身家性命,自然是輸誠納款,還結交王公大臣引為奧援,但蒙元性子殘暴,往往稍有不如意處就要大加屠戮,祝家終究有些朝不保夕的感覺,故而派出長房第四子祝季奢南來福州,打開海上局面,萬一將來有變,祝家可以由仙霞嶺古道入閩,過建甌下閩江,一路順流到福州,然后揚帆出海,溜之乎也。
祝季奢到福州后,海上生意自然和蒲家多起沖突。蒲家累世海商,祝家生意多在內陸,一時間被他壓制,打不開局面。
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在蒲家的內應金泳傳來消息,說是琉球有人能月供海鹽數萬斤,于是祝季奢趕緊乘船出海,好不容易找到了這里。
楚風考慮了一小會兒,感覺祝家確實是目前一個很好的商業伙伴。首先,他們在內陸的網點多,資金雄厚,消化力強;其次,祝家和蒲壽庚是競爭關系,可以好好利用;最后,祝家在海上的力量不強,雙方合作能夠在一個公平合理的框架下進行。
很快達成了協議,楚風以鹽場批發價的三分之二出售海鹽,祝家為大陸地區的包銷商,雙方暫定第一個月交易五萬斤,然后每月遞增三萬斤的購買量;楚風可以自由選擇以糧食、布匹、銅錢還是白銀結算鹽價;祝家替楚風在內地代購物資,只收成本費用。
第一批五萬斤海鹽馬上就從鹽場裝進了祝季奢帶來的客舟,目前鹽場批發價六十文,三分之二即四十文,總價二千五百九十七貫。祝季奢隨船帶來的銅錢就有一千貫,余下的鹽價以白米抵充,回福州后派船運來。
碼頭上,腦子還有點暈暈乎乎的祝季奢,被海風一吹清醒了兩分,他拉著楚風的手笑道:“楚兄帶我參觀鹽場,曬鹽之妙術毫無保留,在下足感盛情。但楚兄就不擔心在下有樣學樣,在對岸也興起曬鹽之法么?”
楚風胸有成竹:“一點兒也不擔心。現在你是包銷,每斤有二十文的利。若是廣開曬鹽之法,大陸上必然不能保密,人人都可以學,你也曬鹽我也曬鹽,恐怕鹽價不會是現在的六十文,也不是五十文,而是五文、四文、一兩文!到那個時候,祝兄還能有每斤二十文的厚利嗎?”
祝季奢搖著楚風的手,慨然長嘆道:“楚兄高明!若是楚兄到陸上和徽、浙商幫一較長短,恐怕無人是你對手了。”
那是你沒上過大學。楚風暗自發笑,大學政治是自己認為最無用的課程,但偶然聽到馬克思的一句論斷,正好切合現在的情況:資本家在采用先進技術的初期,往往能取得超額利潤;但技術擴散之后,就會回歸到平均利潤。
祝季奢輕輕地走,正如他輕輕地來,揮一揮手,帶走海鹽,留下銅錢。
一千貫錢碼成了垛兒,青油油黃亮亮的,發財了發財了!楚風樂得在敏兒肉乎乎的蘋果臉上狠狠一啃,哇哇怪叫著滿屋子跳。
敏兒摸摸臉上被楚哥哥親過的地方,熱辣辣的。
嗯,還是這樣好,那個活蹦亂跳的大壞蛋,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