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軍聚兵東向,先收興化,后克福州,”張世杰的手指頭在山河社稷圖上移動,說得口沫橫飛:“再令廣東制置使張鎮孫出韶關入湖廣,右丞相同都督文天祥自贛南反攻吉安,兩路策應,吸引元兵。”
“然后行朝大軍沿閩江逆流而上,南劍州再入建溪,進建甌溯南浦溪過浦城,十八里鋪、楓嶺關走仙霞嶺古道入兩浙路,至衢州后由衢江、富春江順流而下直趨臨安。”
“若臨安砥定,則天下勤王豪杰必蜂擁蟻聚,百姓必嬴糧而景從,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則大宋中興有日!”
張世杰說完,將手重重的在桌案上一拍,昂首挺胸,仿佛已然勝利在望,楊亮節、陳宜中、劉黼、蘇劉義等人紛紛點頭稱是,陸秀夫眼中更是射出略帶狂熱的光芒。
只是那一下猛拍,砰的一聲響,正好八歲大的小皇帝,在母親懷抱里端著個小碗吃蓮子羹,嚇得手一抖,瓷碗跌到地上,叮當一聲打得粉碎,大煞風景。
張世杰慌忙跪下謝罪:“微臣御前失態,驚了圣駕,有罪,有罪。”
楊太后卻十分的客氣,溫言撫慰這手下頭號大將:“張將軍豪杰本色。你們商議軍國大事,小官家奴自照顧,不妨事的。”
張世杰謝恩不迭,好一派明君忠臣的氣象!偏偏就有笨小孩來戳穿皇帝的新衣。楚風皺著眉頭,指著山河社稷圖:“張鎮孫、文天祥兩路,本是各地義軍。剛拿起武器的老百姓,戰力和韃子精兵相比,十不當一,在山中憑險據守有余,平地野戰不足,若要他們出兵策應,恐怕擋不住韃子鐵騎沖擊。
從仙霞嶺古道入兩浙,且不說一路上艱難險阻。便是到了臨安,那里地形起伏平緩,韃子鐵騎之外,還治了長江水師,去年全太后、恭皇帝守不住臨安,如今更是山河殘破,我們又何以能防守得住?”
楚風這番話,本是誠心誠意地肺腑之言。但張世杰臉上就掛不住了,因為去年前年防守臨安的主將就是他自己。
張世杰出身北方,是指揮步騎兵的高手,防守鄂州、出援黃州幾次陸戰打得非常精彩,不過水戰就十分的稀松平常。
前年七月間。他指揮水軍。劉師勇指揮步軍。在焦山江面和蒙古大將阿術決戰。其時。宋軍“舳艫連接。旌旗蔽江”。本來具有很大優勢。張世杰卻以十船為一方。用鐵鎖連在一起。下碇停泊。并且嚴令船只不準起碇開動——他把靈活機動地水上力量。按守城或者連環甲馬地套路來用了。
結果元軍以火箭射擊。宋軍船只停在水上被動挨打。士卒不戰自亂。張世杰大敗虧輸。宋軍元氣大傷。“宋人自是不復能軍矣”。當時有人說“張世杰步兵而用之于水。劉師勇水兵而用之于步。指授失宜。因以敗事”。
去年初。元兵迫近臨安。張世杰請求三宮移駕入海。自己和文天祥合兵背城一戰。那時全太后要投降元朝。不許出戰。于是他就帶兵離開了臨安去定海。
和上次焦山大戰指揮失誤不同。這次確實是形勢所逼。畢竟皇帝太后要投降。你一個將軍還能怎么辦?但眼高手低嘴巴大地清流文人不這么看。他們紛紛冒出來破口大罵。指責張世杰“惟務遠遁”。搞得他丟盡了臉面。
就是因為有這段緣故。張世杰聽了楚風說“去年沒守住臨安。今年打下了也守不住”。他心里面就十二分地不痛快。面子上也掛不住了:“本帥自然不如楚總督神機莫測。琉球軍大炮震裂云霄。本帥麾下大為不足。但眾將士只愿收復故土。滿腔熱血就灑在臨安。也無愧于天了。”
陸秀夫心頭暗笑。張世杰分明是說琉球人只仗著大炮厲害。并無實在本領。所謂血灑臨安。也是要一洗“惟務遠遁”地恥辱呢!這楚某人把別人地策議貶得一錢不值。倒要聽聽他有什么妙計:“楚總督有什么高見。不妨指點一二。下官們洗耳恭聽。”楚風也不是傻子。見眾官神情怪異。張世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猜到也許哪兒得罪他了。便向他躬身行禮:“張樞密黃州、鄂州力戰。浴血廝殺令韃虜膽寒。下官是十分佩服地。”
張世杰一股無名火從頂門心上冒出三尺高,你說我黃州鄂州力戰,豈不是譏笑焦山大敗、臨安不戰而走?卻見楚風神色正肅,不像譏嘲的樣子,只好板著臉聽他怎么說。
“高宗南渡后,江南半壁得以保存,除了民心士氣忠臣良將,關鍵還在長江天險。”楚風將連日和手下軍官議論的內容倒了出來:“金兵水師較弱,兀術說南人使船,好像我們北人使馬,怎么了的,我軍以此天險為憑依,方能又保得百余年江山。
如今不同高宗朝,兩川、荊湖盡在蒙元掌中,敵船從上游順江而下,其勢難擋,長江天險非我所有,而為敵軍之助,則臨安必不可守!”
朝堂眾人聽了這番話,輕輕點頭,確實,韓世忠黃天蕩困兀術,虞允文金山大捷,這幾次保全江山的關鍵,都在長江水師,如今長江為蒙元所有,臨安地勢平緩山形低矮,實在無險可守。
“為今之計,守江不如守山!”眾人目光隨著楚風的手指頭在地圖上移動,忽然眼前一亮,“諸公請看,從仙霞嶺到南劍州,再到文丞相開府地蓮城、汀州,武夷山連綿不絕。兩廣以北,以韶關為中心,南嶺向東西展開,東端和武夷山相接。武夷山、南嶺將兩廣八閩與荊湖兩浙隔開。
既然長江天險已不可守,不妨將戰線南移千里,變守江為守山。蒙古韃子兵騎射厲害,只能在平原逞兇,山地間難以施展,我軍只須在要道筑城寨、用大炮,憑險據守,再加畬人、客家山民為輔助,韃子鐵定過不了這連綿群山!”
張世杰微微點頭,他久歷戰陣,一聽就知道這個方略的可行性比自己的高,自己一心收復臨安洗雪前恥,卻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這么簡單的問題都沒想到。到底武人心眼直爽,剛才的不快拋到了九霄云外,誠心問道:“據守兩湖八閩固然是好,但我們就留在這濕熱瘴氣之地么?”
楊亮節笑道:“張相公到底是北人。兩廣之地在漢唐時為遠瘴地面,如今北人南遷,遍地種植水稻,兩廣八閩已成膏腴之地,富庶不下江南,何來瘴氣一說?”
“我們占據嶺南,并非不圖進取。”楚風的手指繼續在地圖上移動,“守住南嶺、武夷山,八閩兩廣瓊崖四州便全為我有。此地溫暖,水稻一年兩熟,軍糧無憂,廣州泉州俱是通海大港,可以大興海貿征收財稅。
朝廷再出兵,聯合文丞相一軍,沿羅霄山北進,長沙、鄂州(武漢)、隆興府(南昌)三大城分別在羅霄山東西北三面,徐圖收復,則荊湖可定。
兩廣兵出柳州北上,經武陵山東麓,過黔陽入川,那里合川釣魚城還在堅守,元韃子的東西兩川行軍元帥府,打了許多年也不曾打下,兩川人南望王師的赤子之心殷切,只須王師北上,則兩川不難平定。
收復兩川、湖廣,則云南貴州之敵和北元斷開聯系,不足為慮;兩川荊湖在手,順江而下取金陵,則長江天險又回我掌中,江南不攻自克,此時再以南方人力物力北伐中原,直搗黃龍!”
“好!”張世杰完全拋開了之前地芥蒂,鼓掌高叫,幸好小皇帝手上沒有拿什么東西了,否則又要打得粉碎。
陳宜中不懂軍事,但看了張世杰的反應,也知道楚風這個方略大約不錯,便問道:“實施這個方略,有什么要點?”
楚風道:“如今行朝軍兵十五萬,守武夷山應該沒什么問題,張鎮孫廣州堅城,又在更南方,料想他還能堅持,唯有贛南的文丞相,位置十分關鍵,羅霄山在南嶺和武夷山之間,若是贛南不守,則八閩兩廣不能保全。
文丞相手上沒有朝廷經制軍隊,全是各地豪強、山賊、義軍,戰力與蒙古兵十不當一,是目前最危險的一環。正好陳將軍”,楚風看了看陳淑楨,“陳將軍畬漢義軍山寨都在閩西,與贛南相接,楚某愿領琉球軍與陳將軍攜手,北上助文丞相一臂之力,若贛南得以恢復,再西進南嶺,和廣東張鎮孫、廣西曾淵子聯成一片,則大勢定矣!”
聽到楚風要和陳淑楨、文天祥聯兵,陸秀夫心里就打個突:這楚某結交公主,又和外臣、畬漢義軍聯絡,別是另有企圖吧?
陸秀夫這人,清忠耿介,和后世的海瑞是一類人物,就是全天下我最忠心,除此之外看誰都有毛病。到崖山海戰時,張世杰勸小皇帝逃跑,其實跑路還大有希望,畢竟后來張世杰曾淵子等人帶著好幾萬兵成功跑掉了,但陸秀夫誰都信不過,說怕被奸細出賣——明白指著說張世杰想將皇帝送與元朝邀功請賞,如今事不可為只有一死,于是背著小皇帝跳了海。
連大半輩子替朝廷拼命,宋亡后投水自盡的張世杰,陸秀夫尚且信不過,他又怎么會相信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