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湟退往應昌路,一路上都是沙漠戈壁,習慣了漠北軍,也覺得辛苦非常。
探馬赤軍萬戶碧眼阿速人阿徹蘇,在波斯毯子上做過中午的禮拜之后,對著眾位將軍抱怨:“從臨湟回東寧府,剛走了一半,還沒過乃曼部故地,見了幾個漢軍游騎探馬,伯顏丞相就命令改道向西,這也太那個啥了吧!我碧眼阿速軍素稱勇猛,是真主庇護的無畏戰士,如今白白蒙上畏敵怯戰的污名,真正應了漢人說的那句,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昭毅大將軍左翼蒙古上萬戶中書右丞阿剌罕皮笑肉不笑的看看阿徹蘇,這個碧眼色目人,幾時把名譽放在心上?恃強凌弱、遇強則逃,戰力雖然和蒙古軍相差無幾,斗志卻不是一個數量級的,他也有臉說什么勇猛,什么名譽?
恐怕是他克扣下來的軍糧,囤積在東寧府,沒來得及運出來,這才如喪考妣吧!
阿剌罕端起黃銅大碗,喝了口奶茶,上好羊乳加上大漢茶磚,味道香醇到了極點,口舌余香啊!南邊的大漢,果然物產豐富,若能盡數落入大元掌中,那就妙不可言了!
半瞇著眼睛,待茶的香味在口腔中漸漸消散,阿剌罕才笑道:“阿徹蘇將軍說的是,此次御敵,丞相大人以神鬼莫測之機斬殺乃顏、勢都兒、哈丹三位強敵,惟最后被迫放棄東寧府,讓阿徹蘇將軍蒙羞,唔,確實冤枉了,我看,下次攻擊漢軍駐守的定遠堡,大家聯名奏請伯顏丞相,就派阿速軍打前鋒阿徹蘇將軍有機會用漢軍的鮮血洗刷污名,如何?”
阿徹蘇聞言,兩顆眼珠差點兒迸了出來,上次攻打那見鬼的定遠堡,伯顏丞相軍中第一勇士丞相同為巴鄰部的博忽術萬戶,就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誰還敢充大頭,拿雞蛋硬往石頭上碰?定遠堡,那就是塊砸不爛錘不破的硬石頭啊!
碧眼阿速嘎嘎干笑著,為難的道:“我軍將士久在沙漠中生活若說馬上功夫、射箭拼刀,自是強項,可真主安拉并沒有教我們如何攻城,我看,這個哈,就免了吧!”
在座的蒙古軍萬戶們,都有些討這個滿口屁話、見利忘義、最不老實的色目人,萬戶寶音捋著絡腮大胡子,聲音震得營帳直顫:“阿徹蘇將軍不必為難,如今有回回炮手營,那回回炮是貴教同門斯大食人搞的,一發擊出摧裂城墻,攻城最為犀利。有這樣利器助陣,將軍還怕什么,打定遠堡對勇武的阿速軍來說過是小菜一碟嘛!”
徹蘇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轉著碧綠的眼睛嘿干笑著掩飾尷尬,反正他除了金銀財寶之外什么都不在乎古人揶揄幾句,也只當耳邊風。
“伯顏丞相到!”門兵大聲叫喊著。帳中地將軍們立刻起身迎接。甲冑與甲胄碰撞。發出嘩啦啦地金鐵交鳴聲。
“恭迎丞大人!”
須發花白身軀高大地伯顏。掀開門簾走進帳中。西方地落日從他身后射出萬道霞光。似乎給他鍍上了一層金色。但世襲下萬戶張敏銳地發現。這座金色雕像地臉上。有幾處陰影掠過。
“順著這條河一直往西。百里外就是東海子。再過去答兒海子。就是應昌路。”伯顏地聲音。一如既往地沉毅凝重。不管是老將阿剌罕。還是外族人阿徹蘇。抑或新嫩地世襲萬戶張。都會感到一股無堅不摧地力量。從丞相大人身上散發出來。
“本相已向用快馬發出奏折。向大汗建言。放棄遼陽、寧昌、廣寧。全軍退守大寧路、錦州一線。”
伯顏話音剛落,帳篷中就吵成了一鍋粥,蒙古人不講什么禮節,就算在長生天眷顧的伯顏丞相面前,將軍們往往也能任意發表意見。
張想到了戰略方向上:“東寧府失了,還有沈陽、寧昌、廣寧,這些城池深入遼東和東蒙古之間,進可攻退可守,丞相不可輕言放棄!”
阿剌罕則考慮到政治因素:“丞相,我等出兵遼東,費朝廷糧餉甚多,阿合馬那廝屢屢抱怨不休,漢臣又胡扯些什么畏威懷德的鬼話,如今就算軍力不濟,無法乘勝直搗遼東,也該調集應昌、上都駐軍,趁乃顏新喪、各部狐未定,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平叛!”
長著蓬大胡子的寶音,聲音最大,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伯顏臉上:“丞相,長生天眷顧的蒙古英雄呵,你是否還記得蒙古人的榮耀?勝利之后,反而放棄沈陽退守寧錦,我想不通!”
“夠了!”伯顏的斷喝,聲音并不響亮,卻像重錘敲擊在將軍們心頭,他們立刻知趣的閉上了嘴巴。
丞相大人面前,放肆一點是可以的,但任何時侯都不要忘記了,面前這位身材高大、胡須花白、臉上帶著刀劈斧削般皺紋,面容和一般牧羊人相差無幾的老者,是談笑間揮百萬雄師滅宋,又提大軍北上擊潰兇悍絕倫的海都汗的大元丞相!
很好,將軍們還記得上下尊卑,伯顏滿意的點點頭,指著地圖道:“將軍們,本相曾經多次告誡你們,遇事不要過早的下了判斷,而要多聽、多看、多想,可現在呢,只有張和阿剌罕的想法,稍微有那么點道理!”
雖然伯顏丞相的言下之意大家都聽出來了,“即使有那么點兒道理,根子上還是錯的,”可就是這樣,也足以讓他們把羨慕和嫉妒交織的目光,投到這兩位丞相麾下最受重用的將軍身上。
多年的經驗,讓張和阿剌罕明白了一個道理:伯顏丞相說你是錯的,你就一定是錯的!
可錯在哪兒呢?他們看著地圖,冥思苦想,而伯顏也收起了丞相的威嚴,像一位慈祥的長輩注視著他們,給他們時間思考。
“放棄東寧府一帶,是收縮戰線,可為什么不一舉擊潰敵人向朝廷請求援兵,而是退到寧錦呢?”
這個問題,不僅阿剌罕、張
,寶音、阿徹蘇等萬戶們,也在開動腦筋望丞相的問題,從而給丞相留下個擅長謀略的好印象。
這位丞相,生殺黜涉一概隨意,討了他的好,將來扶搖直上不可限量;從感情而言,他是蒙古人的大英雄好他一點兒不丟人!
“我知道了!”張第一個叫道,阿剌罕只稍后一步,也高聲叫了起來。
伯顏微笑道:“這里有筆墨,二位將見解寫于掌上,然后一起出示何?”
很快,兩人寫完,同時攤開了手掌,只見張掌中是“平南”,阿剌罕也是兩個字“滅漢”!
伯顏哈哈大笑,輕捋著花白的胡須,“我有兩位臂助定叛賊當不難也!”
有些聰明的將官,見了兩掌中文字,頓時恍然大悟,但另外一些人,比如只知貪財的阿徹蘇魯不文的寶音,就完全不懂別是蒙古萬戶寶音,睜著一雙牛眼問道:“丞相大人打什么啞謎?明知我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筐拿這辦法來來捉弄我,你們掌中便是寫著寶音兩個字是它認得我,我認不得它!”
;解釋,這個北方漢人世侯出身的年輕人,在大元丞相和眾多久經沙場的老將面前侃侃而談:“遼東戰事膠著,到現在還分不出個明顯的勝負,我們斬殺了勢都兒、哈丹、乃顏,漢軍卻能和蒙古軍配合著拿下東寧府,這說明什么?”
他自問自答道:“大漢已徹底掌控顏部,兩股叛賊已成為一家!諸君請看地圖,自琉球閩廣到遼東,一路海上坦途,漢軍能從南方,源源不斷的把軍械、糧餉、被服運到遼東,而這里有五十多萬昔日乃顏汗掌控的蒙古牧民——他們都是漢軍潛在的兵員。大漢完全可以在遼東和我們消耗下去,數年,甚至數十年,戰事都難以平息。”
顏突然做了個手勢,打斷他的發言:“以一隅敵全國,大漢的國力,能支持這樣的消耗嗎?”
張沉浸在戰略思維中,沒注意是伯顏提問,他的語氣依舊咄咄逼人:“大元的土地雖然廣闊,南方的偽漢反賊卻掌握了海洋,閩廣有南洋貿易商客往來,泉州廣州素稱富庶,如今楚賊興了許多工商,什么呢絨、織布、玻璃,都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卻利益極大,聽說漢國一個鋼鐵工人的出產,每年可相當于白銀七百五十兩!”
當然,張得到的不是精確數字,這七百五十兩產出,包含了原料煤鐵礦石,包含了鋼鐵廠設備投資,并不是一名工人純粹的產出。
可蒙古人并不知道這么多,他們聽到這樣的消息,第一反應就是倒抽一口涼氣:長生天吶,大都城百工營的一名匠人,每年能產出價值白銀五十兩的鐵器,已是皮鞭抽打、刀架脖子上的情形了,漢國工人一年產出七百五十兩,豈不是要當二十五個大都工匠?
張總結道:“如此說來,大漢最喜歡的,就是和咱們比拼錢財,而消耗戰,歸根結底就是看誰錢多!”
大元朝的錢多嗎?每個人都知道現在國庫中空空如也,歷年搶劫所得,都花了出去,如今大元朝的中統鈔已經成為廢紙,要騙騙不到,要搶也沒那么容易了——至少百姓懂得把值錢的東西埋到地下。
和南方漢國、漠北部族甚至西域各族之間展開的轉手貿易,聽說利潤頗豐,還有風聲從江南傳來,提舉常平大使盧世榮在那里整肅吏治,明的暗的、公的私的弄了老大一筆,可這些錢還沒到大都,誰心里面都沒個底子,總而言之,將軍們不得不承認,偌大一個大元朝,居然無力和小小的南方漢國,在遼東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
“實際上,最初先平定遼東,再南下滅漢的戰略,就中了南方叛賊的圈套!他們之所以北上聯絡乃顏,提供軍火、糧食,就是想把朝廷大軍拖在北方!”張眼中閃爍著戰略家才具備的智慧光芒,一錘定音的道:“為今之計,只有速戰速決!”
伯顏欣慰的看著張,在這個年輕人身上,他看到了老友金刀九拔都張弘范的身影,微笑著點點頭,他把目光轉向了躍躍欲試的老將阿剌罕,“阿剌罕將軍,你有什么補充嗎?”
“方才張提到先南后北,是釜底抽薪之計,先平遼東,有大漢源源不斷的援助物資,我們會被拖在這里;先南下滅漢,只要南蠻子一滅,遼東斷了軍火糧食,鐵定支撐不到三年!”阿剌罕向張挑起了大拇指,表示佩服,然后才道:“末將還想到了另外一層,遼東諸部是蒙古牧民,他們逐水草而居,和我們的先輩一樣過著游牧生活,一旦戰事不利就四散逃竄,一時半會難以平定;南方的漢國則有城市、工廠、農田、房舍,無法搬走帶走,我大軍占領,蠻子要么全城被屠,要么就得投降,乖乖的做我大元朝的順民!”
“好,說得好!”伯顏輕輕鼓著手掌,“蒙古牧民窮得很,又不好下手搶這群窮親戚,兒郎們在遼東苦得久了,如今南下平叛,叫他們好好樂一樂!”
伯顏公布了計劃:勢都兒、哈丹的死,導致東蒙古群龍無首,且這些地方離遼東較遠,不可能迅速被漢國吸納,應昌、上都駐軍的壓力大為減輕,可以抽調他們,加上部分增援的京畿駐軍,組成錦州到大寧路的防線,鎖住遼西走廊,使漢軍和乃顏叛軍無法南下威脅大都。
同時,大元丞相親率八個蒙古軍、探馬赤軍精銳萬人隊,自古北口入京畿,在通州進京杭大運河,南下滅漢!
在座的將軍們,都呵呵大笑起來,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就像一群等著擇人而噬的惡魔,他們仿佛看到了兒郎們沖進南方漢人城市,肆意搶劫、殺戮,把死亡的恐懼四處散布的“動人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