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夫君要學周赧王。來一出債臺高筑?”當著外人的面,趙筠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問楚風,只不過語氣雖然輕松,明媚的秋波卻中帶上了一層憂慮。
以國家的名義借債,這在過去數千年間的任何一個王朝,都決不是一件好事情,趙筠的記憶中,周天子周赧王曾向商人借款,后因還不上款項,只好在王宮中筑起高臺、藏在上面躲債,留下了債臺高筑這個成語。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毫無疑問,在傳統政治思維中,一國之君需要靠借貸來維持國家支出,顯然意味著王權衰落到了低谷——就趙筠的內心而言,她倒寧愿楚風直接搶這幾個商人富戶算了,至不濟也是個漢武帝,要真淪落到借債為軍費的地步,就成周赧王啦!
“夫君且隨我來。”見楚風還沒心沒肺的呵呵傻笑,趙筠把他拉到了一邊。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夫君借債是授人以柄。非謀國之計,倒不如手段狠辣點,讓法華的保安司……若是顧忌往日情份,”趙筠頓了頓,檀口中銀牙一挫,秀美的臉龐罩上了一層寒霜:“為光復華夏之大計,臣妾愿替夫君擔下這個罵名,君只管放手做去,百年之后,世人皆以臣妾為呂雉,而君為漢高!”
此言一出,仿佛空氣溫度都下降了不少,數丈外的范文虎雖然沒聽到半個字,卻覺得一陣陰風襲來,第一皇后若有若無的朝這邊看了一眼,那冷厲的眼神讓他如墜冰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糟糕,難不成這位故宋朝的大長公主,要報復俺老范當年叛宋降元的往事?范文虎心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沒辦法,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這做過虧心事的,見了草繩當毒蛇,聽了鼓聲怕打雷,也難免范文虎疑神疑鬼。
楚風聽了趙筠的話,倒是有點小感動。腹黑女,果然是故宋天家出來的腹黑女啊!不過這個時代的人最重名節,趙筠這種身份地位所在乎的也就一個名傳后世,自污清名的毅然決絕,何嘗不是愿意為他犧牲一切?什么原則,什么縝密的思維,在維護他的前提下,全都可以拋棄!
“好啊,把他們抓起來,家財全部充公,咱夫妻做一對攔路打劫的山賊,我是山大王,你就是壓寨夫人!”
楚風一本正經的說著,趙筠早聽出來這話里調侃的味道了,正待再次勸諫,楚風哈哈一笑,輕聲道:“不過,那么做和忽必烈搶阿合馬、留夢炎的財產,有什么區別嗎?相信我一次吧,政府發行國債不但不是王朝末世的象征,反而是這個皇朝有信用、有實力的體現。試想一下,若不是蒸蒸日上的強盛帝國,誰愿意購買你的債券?像新柯沙里、高麗、倭國這些國家,要是發行國債呀,只怕鬼都不會上門!”
咦,這話也對啊!趙筠仔細一想,比如被大漢帝國滅掉的新柯沙里,樸成性、金日光、王昛三家割據紛爭不斷的高麗,還有那足利家時名義上為國王對大漢帝國伏首稱臣,底下又有細川、今川、毛利各大名虎視眈眈的東瀛倭國,試想他們要對外舉債,有哪個商家愿意冒著血本無歸的風險借給他們?又有哪個不怕吃虧的百姓愿意認購他們的債券?
要是大漢帝國的國債能夠順利發行,正說明民間看好大漢的前景,認可這個如日中天的帝國啊!
連趙筠這樣的聰明人,都轉了好大個彎才明白這個道理,楚風卻早已知道——這還拜進大學校園推廣信用卡的人所賜,后世的信用評價正是你信用越好,信用卡的額度越高,越能借到錢嘛!
成功的說服了趙筠,楚風走到商人中間,準備和他們談談包銷國債的事宜,鄭發子卻先一步提出了疑問:“本來皇人的救命恩人,又扶助小人的生意從小到大、與國同長,便是結草銜環也難報答皇上的大恩大德,不過在商言商,小人的疑惑不吐不如今大漢所用金鈔,不過是用紙印的,皇上要缺軍費,只須讓銀行多印鈔票就行了。何必再發國債呢?”
楚風一怔,這個問題在后世根本不成其為問題,所有的國家都印制鈔票,同時也發行國債……
想了想,楚風笑了:“忽必烈就是這么想,也這么做的。結果,他失敗了。”
很簡單,濫發鈔票會引起貨幣貶值,而在紙幣發行的初期,這對貨幣信用絕對是致命的,忽必烈的至元鈔就倒在了貨幣貶值的門檻下,最終不得不發行金銀幣來代替,金銀幣是以本身的貴金屬價值來保證貨幣購買力,這實際上已經失去了信用貨幣的意義,本質上和直接稱量金銀來用并沒有什么區別。
國債則沒有這個問題,它以未來的國家收入為擔保,借現在百姓的錢來用,并不增加貨幣總量,不涉及貨幣貶值的問題。
楚風把后世粗淺的金融知識講了一遍,這些理解不過是中學政治課本和報紙上常看到的東西,加上他自己的理解而已,就這樣還怕各位商家理解不了。
“嗨,原來如此!”洪梅氏滿不在乎的道:“以前大宋官家發會子。就要拿銅錢做母,會子當兒,如今皇上家印的大漢金鈔是金銀做母,鈔票當兒。有多少母,才能有多少兒,皇上發行債券,而不是亂印鈔票詐哄百姓,可比賈似道賈老賊好得多了!”
呵呵,誰說金融學起步于西方?那是他不知道人類史上第一種紙幣誕生在中國!楚風還怕不容易解釋清楚,哪曉得這個時代的人們都有關于紙幣、通貨膨脹以及準備金的基本概念。
要知道,從四川地區發行紙幣“交子”算起。到宋末元初,中國人已經使用了兩百年的紙幣!
“母”指準備金,“兒”則指發行的紙鈔,多么形象而又深刻的說法,精辟的漢語很早就把后世專家們研討的課題,用母子關系精確而又鞭辟入里的表達出來了。
“第一期我準備發行五億元,折合白銀五百萬兩,或者黃金五十萬兩的國債,一則希望各位能購買一些,二則嘛,希望你們遍布全國各地、海外諸島的店鋪,在國家銀行之外,還能夠包銷一部分。”楚風豎起三根手指頭:“不讓你們吃虧,目前大漢帝國銀行存款年利率是百分之五,這個債券定為百分之七,高了兩分利,各位替我包銷的部分,我再讓一分利。國債以財稅部歲入、內庫收入做保,包括馬六甲稅關商稅和東印度公司所得,以及皇室從海外開采金銀礦所得收益。”
“哈,皇上這是壓上全副身家了,咱們要不識趣,豈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嗎?”洪梅氏笑嘻嘻的道:“老身倚老賣老搶個先,這國債我自己認一千萬,再包銷三千萬!”
“我四千萬!”
“祝家包銷八千萬!”
各位商戶爭相認購、包銷,范文虎看得不知該搖頭好還是該點頭好,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皇上好像是在和眾商戶做生意似的,看上去似乎全無帝王的威嚴;然而宋亡之前,為了應付財政困難,賈似道濫發紙幣“會子”,搞得州縣官吃粥、老百姓餓肚,皇上不肯濫發紙幣,卻是取信于民的仁政啊!
“姑姑,姑父!”聽見角樓下人叫,范文虎低頭一瞧,卻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正仰著臉望樓上看。
仔細一打量。范文虎心頭巨震:這、這不是宋末帝,離開臨安時才六歲的趙昺嗎?大漢皇帝竟讓他出入宮中?!
趙筠滿臉喜色,招手道:“昺兒,快過來拜見你姑父!”
趙昺噔噔噔上了角樓,對楚風鞠了個躬,少年變聲期的聲音略帶沙啞:“姑父,您好!”
“哈,小男子漢了嘛!”楚風拍了拍他的肩膀,“嗯,不錯不錯。今年該小學畢業了吧,聽你姑姑說成績不錯,是想上商貿學院呢,還是軍事學院,或者到藝術學院去做個才子?”
故宋海上行朝的楊太后并不是趙昺的親生母親,他父親宋度宗早逝,母親不過是地位卑賤的嬪妃,也早早病逝了,如今正是父母雙亡的孤兒,從這個角度說,趙筠這位姑姑,和他于血緣關系上比楊太后還親的多呢!
陸秀夫不出仕為官,只在學校里教書育人,順便教導故主成才,四五年過去,大漢帝國的國勢蒸蒸日上,立國琉球、站穩閩廣、開拓南洋、收復臨安、光復開封、直搗大都……大漢帝國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故宋的遺老遺少們何嘗不是欣喜的看到自己未償的夙愿,在楚風手中變成了現實?他們的心態也在逐漸逐漸的改變。
早在數年前,陸秀夫就和趙孟頫一塊說服了故宋帝師鄧光薦,讓趙昺和普通孩子一樣進校學習,之后他又鼓勵趙昺去見姑姑趙筠,認下這門親戚,說服楊太后和鄧光薦的理由也很簡單:故宋朝把土地全丟給了北元,是大漢一寸一寸拿血打回來的,什么復國的話頭,提都不要提了;倒是故主趙昺,死抱著個故宋末帝的帽子,楚風寬宏大量且罷了,就怕有哪個從龍心切的家伙,拿這個做文章,羅織罪名構陷于他,反而會害了他性命哩!
倒不如大大方方的,以一顆平常心對待,反而能安身立命,讓過去種種隨風而逝,面向未來吧……
趙筠把侄兒拉到一邊侄兒問長問短,這小家伙第一次入宮覲見姑父、姑母的時候才十歲,還戰戰兢兢的害怕呢!
其實呀,趙筠早就想去看看這位堂兄的兒子了,可彼此身份地位的改變,貿然前去會不會令楊太后等人難堪?考慮再三她躊躇未決,倒等到趙孟頫、陸秀夫帶著趙昺入宮覲見,教她好一陣歡喜。
臨安方面,被忽必烈捉去的謝太皇太后,早在幾年前就過世了,全太后不知所終,小皇帝聽說是被逼著出家做了喇嘛,師從那什么吐蕃僧人八思巴,此次漢軍克復大都之后暗中搜尋,也一無所獲;海上行朝這邊,宋端宗趙昰也在臺風中受驚而死,那么故宋皇室嫡裔就剩下這孤苦零丁的趙昺了。
身為故宋大長公主,趙筠豈能不念親情?最初她還害怕楚風,或者他手下的從龍之士,比如李鶴軒、侯德富等人有斬草除根的念頭呢,哪曉得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和楚風說了,人家就一句:“血打的江山要拿血來換,要是區區一個毛孩子就能號召天下,就能把我偌大一個大漢帝國推翻,那我還不如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回想當時楚風俾倪蒼生的豪邁氣概,正和侄兒談話的趙筠,臉上不禁浮現出一陣心折,也沒聽清趙昺說些什么。
“咳咳,姑姑在聽么?”趙昺喚起姑姑的注意,少年的臉紅紅的,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陸夫子說了,咱們故宋海上行朝一干人得以在崖山逃得性命,沒有落入張弘范的魔掌,全賴姑父所賜,這樣恩德實在是、實在是舉國難償之債,可謂國債也。侄兒今后只有好好報效姑父姑母,才可清償一二了。”
是啊,陸秀夫說得沒錯,楚風于行朝有救命之恩,行朝呢?前面對他猜疑排擠,還想搞鳩占鵲巢的計謀,最后不得已宣布退位,大宋也沒有了尺寸土地,這個江山是人家楚風帶著漢軍流血犧牲打下來的,和大宋半點關系都沒有!
所以,故宋海上行朝的成員,都欠了大漢一筆債,一筆很難償還的債務呵!
“你有此心就好了……”趙筠笑著,寬慰著拍了拍少年的手背。
范文虎在旁邊看得呆了,舊朝君王的下場,宋太宗是怎么對付那位南唐李煜的?難得,難得,大漢皇帝宅心仁厚至此,難得呀!
不欺負前朝孤兒寡母,還會欺負百姓嗎?這國債買,該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