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然放下精神科常用藥物,站起來活動腰,陳珂不見了,蘇晴依舊在看白癡。
他走到窗前,往山下眺望,晴空與大海映入眼簾。
飛機劃過湛藍的天空,拉出筆直、雪白的航跡云。
大海被陸地上的樹木遮掩了一半,看不見海灘,忽然從樹木中竄出一個小點,也不知道是水上摩托,還是游艇。
放松了一會兒眼睛,顧然走回辦公桌,拿了茶杯去茶水臺接水。
裝的直飲機,雖說是28度的夏天,顧然依舊喝55度的溫水。
水嘩啦啦撞擊一次性杯子,顧然想:下班后去買個杯子。
轉而,他又想到,今晚要值班,明晚又要聚餐,只能等周六了。
水裝了三分之二,顧然喝了一口,問蘇晴:“我們什么時候能有第一位病人”
“詛咒別人得精神病?”蘇晴將書往后翻了一頁。
“比起得精神病,我更希望病人家屬,能重視病人的病情,及早就醫。”
蘇晴輕笑了一下,明媚無人能及。
她放下書,拿起杯子走過來,顧然讓開。
顧然留意到,她喝咖啡的杯子不是陳珂給她的一次性杯子——在他沉迷于檔案、醫生日記的時間里,她已經換成了自己的杯子。
蘇晴站在他眼前,面色平靜地用杯子接水。
白大褂的領子貼在她纖細白皙的脖頸上,猶如丹頂鶴般高貴優雅。
蘇晴關掉直飲機,顧然將自己的一次性水杯遞到嘴邊喝了一口。
“零食要不要?”蘇晴問。
她拉開一個抽屜,全是小包裝的散裝零食。
顧然不喜歡吃零食,但看見旺仔小饅頭,想回味小時候的情懷。
“旺仔小饅頭。”他說。
蘇晴拿了一包旺仔小饅頭,撕開后,抬眼看他:“手。”
“嗯?”顧然不解。
蘇晴直接拿過他左手,一邊往他手里倒旺仔小饅頭,一邊說:“我也想吃,但零食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我們一人一半。”
“一包旺仔小饅頭能有什么影響?”顧然作為醫生都不信。
“這一柜子零食,還有一輩子的零食,我都想吃,這么多零食,一半有沒有影響?”
“我總不能幫你吃一輩子一半的零食吧?”顧然笑道。
“不行嗎?你要對你的職業前途有信心,相信自己一輩子都能留在{靜海}給我打工。”
包裝撕開的口子不大,饅頭很艱難才倒出幾粒。
“前提是我5年后沒死,骨灰沒有撒在大海里。”
“記仇!”蘇晴嫣然一笑,抬眸看他,像是夏日樹蔭中的一汪清泉。
一小袋旺仔小饅頭,倒進顧然手里三分之二,蘇晴自己留了三分之一。
“當你長胖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該停止零食了。”蘇晴很滿意這個分配。
“惡毒!”顧然掌心往嘴里拍去,一口干掉全部旺仔小饅頭。
蘇晴望著他,忽然說:“大郎,吃藥不要這么急。”
“......”顧然的臉色變了。
“不準噴!”就在他身前的蘇晴,臉色變得比他還快。
顧然沒噴,噴出的欲望有,但只是一絲一毫,能忍住。
確認他不會噴之后,蘇晴便幸災樂禍地笑起來,還稱贊:“大郎真乖~”
她又用指尖捏著一粒旺仔小饅頭,遞過來:“來,獎勵。”
“這是辦公室霸凌吧?小心我要在法院告你。”顧然不接。
“在法官面前說,蘇晴逼著我吃旺仔小饅頭?”蘇晴反問。
“......”顧然毅然返回自己的工位。
“哈哈哈哈~”蘇晴笑著將那粒旺仔小饅頭放進自己嘴里,笑意在雙眼中,像是陽光在清泉中微微蕩漾。
兩人又繼續看檔案。
過了一會兒,顧然肩膀被路過的蘇晴拍了一下:“吃飯。”
顧然抬起頭,陳珂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
“好。”他放下書。
三人來到食堂,有幾位病人也在用餐,此外還有家屬一樣的人員。
“阿珂。”患癌抑郁病人·劉曉婷主動招手。
陳珂對另外兩人說:“不好意思,我過去和她一起吃。”
“一起。”顧然提議。
蘇晴只好跟上。
三位醫生挑了飯菜,與劉曉婷坐一張桌上,食堂的桌椅不是學校那種,而是正經的圓形飯桌。
劉曉婷用的勺子。
就算是住房區三樓的幻臭作家,也不被允許使用筷子。
顧然冷靜觀察,劉曉婷吃飯不算積極,連蘇晴這樣控制飲食的人都吃了三口,她才勉強吃一口。
沒有食欲是抑郁癥的表現之一。
嚴重時,不止是心理上,身體也會因為吞咽而喉痛、胸痛。
真正的抑郁,絕非一般人以為的‘矯情’。
“帥哥醫生的眼神好可怕。”與陳珂聊天的劉曉婷,忽然笑著說了一句。
陳珂快速瞥了眼顧然,清了一下嗓子,若有所指地提醒:“看望女病人需要護士陪同。”
蘇晴意外的沒對顧然說什么,但她對劉曉婷說:“精神病殺人不犯法的。”
顧然:“......”
“不好意思。”他滿懷歉意地對劉曉婷說。
“你看我不是看美女的眼神,而是在觀察病人,我不會原諒你,回去后我要躲在被窩里哭一個小時。”劉曉婷用勺子戳戳米飯,沒有開玩笑。
能來食堂吃飯,證明她已經不會突然爆發,不然現在就可能躺在地上大哭。
“等等,曉婷,我們罰他講一個笑話怎么樣?”陳珂笑道,好像一點也不在乎劉曉婷認真的語氣。
劉曉婷開心道:“好啊!”
蘇晴吃得越來越津津有味,雙眼如月亮彎,在等待笑話了。
她絕對能擁有心靈世界,因為任何事情都只能逗她開心。
顧然:“......”
“說啊。”陳珂笑道。
“我想了,但腦袋冒出來的全是......黃色笑話。”顧然說。
三人都笑了。
劉曉婷沒有半點羞恥,反而有些不正常的興奮:“說啊,黃色笑話也行!”
顧然這次真的無語了。
他解釋:“其實我剛才講的就是笑話。”
“......啊?”劉曉婷愣了。
陳珂掩嘴笑。
蘇晴不吃飯了,一副頭暈的樣子手扶額頭,低頭在那兒笑。
劉曉婷冷靜下來,甚至有些戰場的果斷:“我要聽笑話。”
發病了。
劉曉婷一開始基本在早上發病,越靠近夜晚,精神狀態越好,日落之后基本和常人沒有區別。
經過治療,病情減輕,但爆發時間卻隨機起來,比如說此時,在中午爆發。
陳珂臉上的笑意立馬變成擔憂。
蘇晴也收斂了笑容,但不是很在乎。
而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護士已經準備就緒,如果不是醫生在,他們早就圍過來安慰。
劉曉婷會像嬰兒一樣,做什么都被護士夸贊——幾乎所有精神病人都有這個待遇。
其實她發病的這個過程中,顧然什么都沒做。
一開始觀察的幾眼,也很隱晦,但劉曉婷對外界的目光已經不是敏銳那么簡單。
用狂人日記來形容沒有半點夸張,任誰看她一眼,都以為對方在同情自己。
“嗯——,我想想。”顧然使勁回憶網絡段子。
“我和你們講一個吧。”劉曉婷忽然道。
“好啊!”陳珂應道,做出一副期待的樣子。
劉曉婷說:“小時候,我以為自己長大后能拯救世界,等長大后才發現,整個世界都拯救不了我。”
“哈、哈哈、哈哈哈!”陳珂逼著自己笑。
蘇晴鼓掌。
顧然覺得她是在給陳珂的努力鼓掌。
蘇晴雙眼看向他,充滿威壓感。
重壓之下,顧然也鼓掌。
“這么冷的笑話你們也能笑?”劉曉婷覺得有趣。
陳珂忙說:“每個人的笑點都不一樣嘛,有些別人認為好笑的,另外一些人一點感覺都沒有。”
“和智商也有關系,”顧然也哄她,“如果六一兒童節按照智商放假,我們三個都有假期。”
“我沒有。”蘇晴拒絕。
陳珂不好說,微笑中帶著淡淡地拒絕。
“哈哈哈哈!”劉曉婷大笑起來,捂著腹部,“哎喲,肚子痛!”
蘇晴對顧然一臉佩服:“你還是有說笑話的天賦的。”
“呵呵。”
其實兩人都在配合他罷了。
笑過之后,劉曉婷的食欲上升了些許。
她問蘇晴:“蘇醫生,下次外出是什么時候?我做串串給你們吃。”
“回頭我問問,讓陳珂告訴你,”蘇晴說,“不過伱想出去,也要通過病情鑒定。”
“嗯!”劉曉婷很重視這個外出資格。
而她明明是可以被家人接回去的,回到了家,想出去還不簡單嗎?家人一定會陪同。
可她寧愿待在{靜海}。
顧然看醫生日記上說,這種情況,是劉曉婷對外界失望,也不想給家人添麻煩。
吃過飯,有一段午休時間,三人在{靜海}散步。
蘇晴帶他們去耕地區、動物區。
耕地區里有很多蔬菜,生機勃勃,每一位病人進來,都會獲得一塊地,盡管種自己想種的。
劉曉婷種的土豆。
她說她喜歡吃土豆,也喜歡將碩果累累的土豆拔出來的一瞬間。
“剛才真危險啊。”顧然走在田埂間,心有余悸。
“你還覺得閑、覺得輕松嗎?”蘇晴笑著問,“病人是甲方,他們發怒,我們就得陪著;他們開心,想和你說話了,不管之前你是挨了打,還是受了氣,都得笑著——就像皇帝和他的宮女太監。”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悄悄說我是太監。”顧然道。
“你六一根本不用放假嘛。”蘇晴背著手,在繁茂的蔬菜間踱步,時而用手指撥弄瓜果。
休息一會兒,準備返回辦公室。
陳珂放心不下劉曉婷,去了住房區。
其實女醫生看女病人也要有護士陪著,只是規矩沒男醫生那么嚴格,此時她身邊便沒有護士。
進了門,劉曉婷坐在窗前,似乎準備畫畫,但又遲遲沒有動筆。
回頭看見陳珂,她的臉微紅。
“阿珂,剛才在食堂——”
陳珂笑了,知道她重新建立了判斷力,恢復了理智,所以,此時此刻的劉曉婷,羞恥心爆棚!
陳珂走上去,女流氓似的用手指挑起劉曉婷的下巴:“來,給我講一個笑話。”
劉曉婷的臉一下子通紅,急得頭發都要炸毛了。
鬧了一陣,她對陳珂說:“阿珂,你能不能把顧然喊來,我想當面和他道歉。”
“可以是可以,但你這么害羞,能好好道歉嗎?”陳珂笑著問。
“不要低估我哦,”劉曉婷說,“當一個人沒有明天的時候,她對人生的坦率能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既然你要求,那我跟他說一聲,來不來就說不準了。”陳珂盡量讓自己不在意。
“你告訴他,他的顏值對我的病情有好處!”
“你坦率過頭了!不過,嗯,畢竟是大帥哥,能理解。”
“你也跟著享福,好姐妹有福同享。”
陳珂快笑死了。
回去后,她先問蘇晴:“曉婷還能活多久?”
不可思議,本就安靜無聲的辦公室,竟然變得更安靜。
還有比安靜更安靜的安靜?
這或許是心靈世界的安靜。
蘇晴放下手里的卷宗,看著陳珂:“她已經很停止使用抗癌劑,如果幸運,還能活到九月,不幸的話......”
陳珂感覺自己的胸口被堵住了。
雙眼發酸,眼淚一下子模糊了世界。
但她沒有流淚,她還有些難以置信,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本想至少還有一年,哪怕半年,沒想到連一個月都是奢望,怪不得她那么在乎下一次外出,又如此坦率。
“我勸你別投入太多感情。”蘇晴略微嘆氣,“何況你的感情大多數是同情可憐,這樣的情緒只會加重她的抑郁癥,病情惡化更快。”
陳珂輕聲吸了一下鼻子。
她沒有落淚,只是嗓音有些啞了:“我明白的。”
“可惜,還這么年輕。”顧然感嘆。
對他而言,說悲傷不至于,畢竟只見過兩面,只是難免感慨。
“對了,”蘇晴對顧然道,“你以后禁止出現在劉曉婷面前,一是你今天有刺激她的前科,二......”
她頓了一下:
“不要在一位注定死去的人身上繼續傾注感情,趁現在還不熟,早點斷絕聯系,{靜海}對劉曉婷的關懷,有護士和陳珂就夠了。”
她又看陳珂:“連你,我覺得最好也減少接觸,但由你自己決定。”
“我們已經是朋友了。”陳珂想也不想。
“但你們也是醫生與病人,”蘇晴語氣加重,“如果你的存在加重劉曉婷的病情,我會禁止你接觸。”
“我明白。”
蘇晴看了她一秒,語氣轉柔,輕聲道:“去衛生間洗洗臉吧。”
陳珂下意識擦了一下眼角,說了聲抱歉,轉身離開辦公室。
顧然正心里感慨,后領被人拉住,整個人忽然被拽了回去,差點摔倒。
“你做什么?!”他有點被嚇到了。
“我說,讓你不準再接觸劉曉婷,聽見沒有?”蘇晴在他耳邊冷聲警告。
“知道了。”顧然掙脫,整理自己的領子,“我知道你不是冷漠,是好心,我自己也不想品嘗失去朋友的痛苦,我又不是傻子。”
蘇晴冰冷精致的臉,如初雪消融。
她笑道:“如果你接觸她,品嘗的未必只是失去朋友的痛苦了,或許還有愛情。”
“打住。”
“還不止愛情,劉曉婷雖然可憐,但她是毋庸置疑的精神病人,真要愛上你,發起瘋來說不定拉著你殉情——偷藏一塊石頭、一片瓦片,趁你不注意就抹了你的脖子。”
“這么嚴重?”
蘇晴站起身,從書架上找了一本卷宗給他。
顧然翻看,里面全是精神病人傷害醫生、護士的紀錄,甚至有差點因此死去的。
一行行,一張張傷口照片,頭破血流、可怕的牙印、抓痕,
其實很多教科書、很多老師,都曾在心理課程中提到,當病人走向自己,注意他的眼神不對,就趕緊跑。
蘇晴站在桌邊,低頭看著他。
她語氣沉靜,說:“有陳珂在,在你表現出色前,我媽不能對你多照顧,要一視同仁。
“但也特別叮囑過我,要我好好照顧你,說你算她半個兒子,我可不能讓你死了,影響本就不佳的母女關系。”
顧然抬起頭。
“陳珂呢?”他問,“陳珂怎么辦?她在劉曉婷身邊也很危險。”
蘇晴想了想:“想辦法浪費她的時間,讓她少去病房,最好是來一位精神病人,到時候需要采集信息,需要問話,自然就沒時間去和劉曉婷培養友誼。”
陳珂就在門外。
她去衛生間只是匆匆擦拭了眼角,急著回來,然后去病房,意外聽見了兩人的對話。
她雙手插在白大褂兜里,無力地背靠著墻。
心里不僅只是對劉曉婷的同情,更多的是對人生無常的無奈。
好難。
她想起莊靜的話,承受不了的關系就放棄,做到這件事真的好難。
作為一名心理醫生,她感覺到自己的不成熟,但又為顧然的話感到同事之間的情誼。
如血脈關系一般,無論如何,他們都是要朝夕相處五年的同事。
“我有一個建議。”辦公室內傳來顧然的聲音。
陳珂聽到‘建議’兩個字,忍不住豎起耳朵。
“等病人上門,不如在陳珂去看望劉曉婷的時候,我們兩個跟著一起去——我們兩個也可以浪費她的時間啊。”
“嚯!”蘇晴失笑,似乎覺得這個提議天真,又有一絲為天真感動的意味,“劉曉婷要殺人怎么辦?”
“我可以保護你。”
沒聽見蘇晴的回答。
只聽見顧然趕緊補充:“當然也保護陳珂。”
“就你這點肉?”
“嚯!”顧然學著蘇晴輕蔑的笑法,“我是脫衣有肉的類型好不好。”
“那你把褲子脫了給我看看。”
“......我覺得自己已經夠色的了,你比我還色!”
“我只想看看你的大腿,你不會連內褲都脫吧?還是說,要繼續屁股有沒有毛的話題?”
“快閉嘴!陳珂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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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日記:八月二日,晴,人生無常,珍惜時光,今日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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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日記:心理醫生到底是該以客觀中立的態度與病人來往,還是成為知心朋友?
成為朋友,這違背心理醫生的準則。
無論是金錢,還是友情,醫生都不能給病人。
去引導病人,讓病人自己明白自己需要什么,又怎么獲得,才是醫生該做、也是唯一要做的事情。
可是,保持絕對的客觀中立,誰又能做到呢?
我很迷茫。
希望未來能找到屬于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