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區,平康里旁廣東云吞內,日。
拾二舀起碗里最后一勺云吞,來不及多吹張嘴咬了下去。
云吞鼓鼓囊囊、皮薄餡大,半口下去正好咬到大蝦仁的餡心,一股彈牙的鮮香豐盈滿口。
“你們這云吞就是包太實在了,云吞云吞,不是得一口吞嗎?就沖你們這餡的量,怪不得你們生意好。”拾二說。
“哪有什么生意,最近這邊幫派鬧事的多,好多街坊都不敢出門,就只有你們酒吧里的還常來。”
拾二那家酒吧里的員工也不多,她還要負責整條街的管理,只能算半個員工。店員小姑娘朝她吐了吐舌頭,重新給她端上一碗。拾二看著她那張讓她熟悉的汗津津的小臉,不知怎么的,就覺得莫名地安心。
“你別看王筱人挺冷淡的,醫術是真杠杠的,看你恢復得不錯我就安心了。”拾二說。
拾二三下五除二,馬不停蹄地又開始吃第二碗。勺子帶著湯汁和云吞,一起往嘴里送。
“哦對你個小姑娘早晚路上一個人不安全,我去商量調調上班時間,以后上下班你跟我一路。酒吧離你們店挺近,我住的地方也離這不遠,吶——1212號集裝箱。要是其他時候遇到什么壞人直接聯系我,我來收拾他們。”拾二說。
云吞帶著燙口的熱量,惹得拾二小嘴上翹,哈出一口帶著濃郁的熱氣。
“上次那事……我還不知道怎么謝你,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可能……”
雖然日子又重新回到了正軌,但小姑娘每每想著一陣后怕,腹部因為恐懼而隱隱作痛。
“打住打住,再說下去就不吉利了。實在過意不去你今天少算一碗云吞的錢,咱們就算兩清了。”
“哦,原來我的命就值一碗云吞~”
姑娘敲敲拾二的腦袋,眼神卻落在了拾二碗邊放的那個紫色的小熊玩偶。那個玩偶用精致的絲帶打著蝴蝶結,應該是送給誰的禮物。
“哈哈,真的能看到你好好的就是最大的謝禮啦,來日方長,以后還要送你上下班的呢。”
姑娘眼神有些躲閃,拾二救過她的命,可除了這層關系以外,她們之前交集并不多。最怕的,就是卡在理應很熟和實際生疏之間,那種進一步怕冒犯、退一步怕冷落的距離。
“我叫端木琪。”小姑娘說。
“我叫拾二。”
“這我知道,好記。”端木撓撓腦袋,“你姓石?”
“沒姓,就叫拾二,奇怪吧?”
“嗯,奇怪。”
更奇怪的是,她會忍不住去看那只小熊。
“好啦好啦,不捉弄你了,我來不及了。記得,有壞人聯系我。”
拾二趕緊最后再喝了一口湯,比目魚的鮮香潤進喉嚨,流溢齒尖。
“那你多來店里,我給你做飯~”
話音還未落,拾二已經走了,也帶走了那個紫色的小熊玩偶。店里突然空空的,只剩下搖曳的店門證明著離去的痕跡。端木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空空蕩蕩的一切,此時的電子腦里,傳來到賬24元的提示音。
……
現在是白天,拾二還不用上班,他走向集裝箱住宿樓。
九龍區的貧民房有兩大特色,一種是堆疊在一起層層交錯的鴿子樓;一種是用集裝箱壘在一起上下搭成的集裝樓。
兩種都是自下而上形成的建筑,有誰需要住,便在原有的樓上搭一個自己的。窮一點的買點水泥挨著別人的房子糊幾面墻,屋頂用板子一搭,就叫鴿子籠;稍微有錢點的淘一個集裝箱上面鑿個窗,就叫集裝房。
為了辨認哪是哪家的,居民一般會在集裝箱表面標上數字和字母區分。拾二那箱是藍色的,箱體外面寫著1212;搭在街道頂上,三個人住,下面便是集市的人流。
她徐徐打開半扇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剛撩開門簾,突然暖黃的燈光一亮,一個身影嗖地一聲抱住措手不及的她,發出興奮地呼喊聲。
“哇喔,你終于回來了~~可想死我了!”
燈光下,王筱坐在沙發上,平靜的看著彼此擁抱的兩人。
“來我看看。”拾二懷里的女孩仰起頭,一張靈性的小臉映入眼簾,隨著她的笑容露出兩顆小兔牙。“你看看你,不好好睡覺,都長黑眼圈了。”
“這不是聽你今天回來,在等你嘛~”
蹦到拾二懷里的正是小紫,看著沖自己做鬼臉的小紫,拾二刮刮她的鼻子。小紫其實年紀不小了,但見著拾二的時候還是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
“屋里這么黑,你也不怕進來個壞人就敢抱,萬一抱錯了怎么辦?”
“那我可就晚節不保了,咦?你手上這小熊~~”
拾二一把玩具熊藏在身后。
“我自己買來玩的,咋了?”
“可它是紫色的!”小紫說。
“紫色怎么了,紫色就要給你?我也喜歡紫色,偏不給你。”
拾二一臉得意,一只手把小熊舉得高高地讓小紫夠不著。看著兩人打鬧,王筱站起身慢慢走了過來。
“拾二,有話跟你說。”王筱插了一句。
趁這一愣神,小紫踮起腳搶到了小熊,心滿意足地蹦到床上把小熊和她其他紫色的玩偶放在一排。
“那小紫你先玩著,我和大表姐聊個事。”
她再看了一眼小紫,跟著王筱走出了集裝箱關上了門。
“上次帶回來的心臟跟小紫裝上了,情況不太樂觀。”
王筱靠在欄桿上,說話時依然面無表情。她高出拾二半個頭,說話時自帶成熟和干練,身材上緊致柔美半顯婀娜,總給人一種亭亭玉立的冰山美人感覺。
“怎么呢?”
“畢竟是二手義體,義體心臟產生了排斥反應,最近在給她吃免疫抑制劑,但同樣她身子會越來越弱。可能最多大半年,需要給她換更好的心臟。”
她及脖的發梢向外翹起,本該捋在兩側的碎發散了幾縷在眼睛前,略顯憔悴。
“她還不知道吧?”拾二問。
“不知道。我看了看,她的情況心臟只能選基因加固型的,需要去會社定制,這些雜七雜八的二手貨就算換了,她也活不過20歲。”
“多少錢?”
“800萬,夠買心臟。”
拾二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接話。大半年,她要湊齊整個集裝樓的住戶一代人加起來也湊不上的錢。何況她知道,王筱不愛夸張,沒提手術費、沒提手術后康復的成本,她能說的,是一個能省則省的數字。
拾二靠在欄桿上,她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壓在她頭上的是一種無力感,無法掙脫的無力感。王筱遞給她一支煙,她頭也不抬,只是擺擺手。
“我回來路上,看到雙胞胎家的集裝箱大敞開的,里面被翻得很亂,沒有人。”
“之前把小紫帶出來惹著了七星幫,前兩天你不在,七星幫來要人,把雙胞胎拐走了。說想見著人,要么給錢,要么把小紫還回去。”看著拾二的樣子,王筱又接了一句。“沒事的,這事大姐擺得平。”
“……怎么擺平,她手下一堆姑娘要吃飯,攢的錢還都借我們了。”
“山口組和七星幫輪番來鬧,酒吧生意也不好做。大姐意思是干脆把酒吧賣了,別的不管,先抓緊把那倆雙胞胎姑娘贖出來,也能少受點罪。”
拾二深埋的腦袋搖了搖,盡量讓自己從沉重的呼吸中調整過來。
“酒吧不能賣,酒吧賣了姑娘們就沒路了。”拾二說。
“沒事的,做什么生意不是做,總有辦法的。”
“王筱啊,”拾二抬起頭深吸一口氣,“之前老儒說,讓我去攻占會社的軍用科技研究基地,說想讓我奪回我該有的位置。”
“嗯,我聽先生說了。”
“我沒答應。”拾二說。
王筱點點頭,她認識拾二這么久,她知道拾二的個性。拾二沒那個心,也沒那個能力,她只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畢竟事情過了十多年,不論說復仇還是曾經衣食無憂的生活,她早就放下了。
“可是,我現在突然有點后悔了。”拾二捂住臉,在雙手間留下一絲喘息的余地,“我想著吧,那個地方不正好能做心臟么?買是買不起,不過要是我答應的話,進去搶個心臟回來,這事是不是就沒那么難受了。
“要是我真能奪回紅源的話,是不是我就能保護好你們了。”
“占領會社,從沒人做過,那是拿命去賭。”王筱說。
“有賭的,總比什么都做不了強。”
王筱轉過身,背靠在欄桿上望著天,皮質的背心恰巧露出她背上的蝴蝶骨。
“那天你掛了通訊之后,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做了兩件事,一件事是給儒先生聯系來救你;第二是我準備了一把刀放在跟前,如果你死了,我就拿這把刀插進自己的喉嚨。”
拾二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白皙秀頎的脖子。
“我不愿意你去做任何以身試險的事,不管發生再不好的事,不管你多想拿命去賭,只要你活著我們就還有希望。但是如果你死了,我和小紫都會來陪你。——所以,不要再去冒險了,我只剩你們了。”
拾二看向王筱,對視上她那雙漆黑堅定的眼睛。王筱總是一臉冷漠,以至于有時候很難在她臉上讀出她的感情。她的這話,像是冰山縫里流出的溫泉,像是夕陽黃昏的吻別,更像是一段赤裸癡心的情話,足以讓每個異性都心臟漏跳。
可她沒對任何異性說過,也不曾對拾二說過。
拾二驚訝地看著王筱,可隨之眼神又黯淡下來。
“我的事害得老儒要來救我,又害得大姐要賣酒吧,這情已經欠不清了。可我眼下連酒吧都保不住,連身邊的人都保護不了。800萬,小紫如果只能活半年,連18歲生日都過不了。如果她都保護不了,我又有什么資格說自己能保護別人……”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
“我不是在賭我的命,我是想賭身邊所有人的命。今天,我還告訴了云吞店的小姑娘遇到麻煩可以找我,我還以為我能多幫助幾個人。我沒什么想的,我就想大家能活下來,除了這條命,我已經沒有能上賭桌的籌碼了。”
“哈哈哈哈。”
頭頂上一聲爽朗的笑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兩人對面高處,一個男人躺在集裝箱上喝著酒,渾身透著灑脫與張狂,與此時陰郁的兩人格格不入。
“你笑什么。”
王筱冷漠的語氣里帶著嗔怒。可這句話,正中男人下懷。
“君在笑,山欲崔嵬驚厥處,策馬望前道阻長;峰回路轉不見途,云頂西山何處望。
“君在笑,可恨枝前鳳凰鳥,棲山鰲占一翼當;本是鳩占鵲巢地,奪桑攬葚稱大王。
“君在笑,螻蛄自穴不得求,大鯨偃溟棲百丈;朱門酒肉笙簫時,正是路邊凍骨涼。
“君在笑,雕弓滿弦天狼現,為何拔劍四顧茫;丹楓襲秋竟染日,豈能踏花尋故鄉?”
“他叫詩人,是老儒的人。”拾二說。
此時在坐在集裝箱上對酒高歌的,正是拾二在搜查艇上所見之一——詩人。
“別猶豫了,我們只有這一次改變這個城市的機會,我們也只有這一次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機會。但是有這一次,也就夠了。”
詩人從集裝箱頂跳下來,走到拾二面前。
“事情不會憑空消失,你妹妹也不會憑空好起來,只有我們自己去面對它才能改變這一切。就算逞那一刻的英雄,至少我努力過、反抗過,就算失敗、就算身死,那我也不愧自己活過。不是嗎?”詩人說。
“他說的沒錯,拾二,決定權在你,但我們只有這一次機會。”
隨著蒼老卻鏗鏘的聲音,老儒也走了出來。
“不管為了大家也好,為了小紫也好。只有這一次機會,你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運。”老儒說。
拾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要作出決定,不論決定是對是錯,對于現在的她而言都是如釋重負。她并不想面對現實,可她更不想面對的是小紫即將每況愈下的身體。
“這可能就是命吧,至少此時我沒得選。”拾二說。
“抱歉王筱,”拾二走上前,直直地看著老儒和詩人。她不愿看王筱,側臉的頭發擋住王筱的視線,“我不想等小紫病危的那天,我卻要告訴她明明我有一個機會能救她,可是我因為顧慮,我因為怕死,我錯過了。我要去試一試,我要去拿一顆心臟回來。”
“那我也一起去。”
王筱沒有一絲猶豫,跟站上前跟拾二齊平。
“我知道我勸不動你,但我能看好你。打架我能打,受傷我能治。不論你們的任務具體是怎樣,我來保證讓大家活著回來。”王筱說。
拾二瞥向王筱,瞥向那張冰冷憔悴卻又毅然決然的臉。
“謝謝。”拾二說。
“你們想好了嗎,我們即將面對的是這個城市頂級的殺人機器和最精英的死士,而我們只有我們自己。這場戰役沒有撤退可言,一旦加入,既分勝負,也決生死。”老儒問。
“我還沒說完呢,加入之前,我有三個要求。”
拾二打斷了老儒的話。
“第一,這單任務要先付定金,先給20萬,把雙胞胎贖回來。”
債抵了,酒吧也就保住了。
“第二,進去的第一件事,我要造一顆最好的義體心臟——救我妹妹。”
心臟拿到了,小紫就救著了。
“第三,這一路我只為錢,只為心臟,達到目的我就退出。至于你們要反會社還是反公司殖民主義,那是你們的事,別想拿什么‘奪回自己本該有的東西’來框我,這事跟我無關我也干不了。能做到,我和王筱加入;做不到,抱歉我拾二本事不大心氣大,咱們有緣再見!”
老儒看著拾二,他看著這個明明用什么深明大義勸都勸不動的女孩,卻為了20萬和一顆心臟,為了酒吧和自己的妹妹愿意賠上自己的性命,他不知道該怎么去形容此時的心境,然而故事,也就從這里開始了。
若干年后,故事早已收場。每當拾二回憶起此時此刻她都會忍不住去想,她為什么要在那時做這樣的決定?她無數次想回到那天,回到這個被老儒、詩人和王筱圍著的正午,想阻止即將發生的一切。
她無數次地在想,是不是有些事情,從她剛開始打算要做的時候就已經錯了。
只可惜那時他們中的大多數已在天堂,或是譏諷,或是嘲笑地看著活著的人,繼續在人間飽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