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4654年5月2日
記錄人:成翹楚
摘要:NA1小隊巡邏時擊斃兩名可疑匪徒,解救人質四名,截獲小型工程車一輛,改裝中型機槍兩挺,.308口徑子彈若干,此外還有24L飲用水與十二箱壓縮食品,我方無傷亡;今日新添南路口崗哨兩人;庫房內16L臨期汽油如何處置待討論;其它一切正常。
備注:
今天是十四區母城陷落后的第789天。在山里,日子過得很慢,但每一天的生活又很忙碌。昨天我們一起接納了第22個加入團隊的新成員,并且從她那里得知了一連串驚人的消息……我已經好久沒有正經寫過日記了,剛好今天有時間,就來做點額外的記錄吧。
適應混亂這件事比我想象得容易。這并不是說這兩年多的生活并不殘酷,相反,在母城陷落的前三個月,這里就是人間地獄。但值得慶幸的是,我們不僅有食物,有水,有武器,而且還有一個幾經改裝休整的堅固庇護所,足以抵擋任何進犯的惡敵。
最讓我們害怕的是女人,各種各樣手無寸鐵的女人,懷著孕的,帶著孩子的,獨自一人但幾乎已經因病因傷在死亡邊緣徘徊的……我們能驅逐那些來覬覦我們生存空間的敵人,但在面對她們的時候,一切就變得艱難。避難所里的年輕人容易心軟,所以驅逐的工作一直是我和林驕在做。上周巡邏的時候,我們在路邊發現了一個正在生產的孕婦,她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獨自倒在林中的斜坡上。我們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的這里,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快不行了,她央求我們無論如何救救她的孩子,我倆就在路邊幫她接生。
接生的時候我在想,如果孩子是個女嬰,也許我們真的可以試試帶孩子回去,和大家討論孩子的去留。眼下我們和兩年前已經不一樣了,這兩年我們從地里存下了種子,有一片菜園,二十只雞,四只羊,鎮上也已經建立起了基本的物資交換處,避難所已經不再是一個入不敷出的狀態……但很可惜,孩子是個男孩,我們的避難所里沒有男人的位置,即便是男嬰。
女人因為大出血走得很快,最后關頭她沒有看孩子,而是一直握著我的手,哀求著,如果是在兩年前我大概會動搖吧。可人的習慣變得很快,不管多么面目可憎的事,只要它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沒什么好猶豫的了。
最后我們決定開車去一趟附近的民兵組織,把孩子交給他們,順便把今天解救的四名人質也送過去,反正我們兩年前儲存的汽油已經快過期了,留著用途也不大。出發的時間定在了明天上午,到時候我們可以把所有汽油都帶上,看看能不能再換點咖啡和牙線。
明天也是陳老師的忌日,我們現在居住的屋子是陳老師的老宅。二十多年前她聽聞我們在為末日生存進行準備,就把這棟三層老屋的鑰匙交給了我們。后來陳老師去世,她在遺囑中正式將這棟樓、還有周圍五十公頃的土地都贈送給了群島詩社。在那之后,「群島」的大部分成員都會在冬天來這邊相聚,我們一點一點地把這里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避難所。
今天新加入的成員是葉列娜的學生,我現在有點記不清她名字,畢竟北十四區的人名字都老長一串。晚飯的時候,她拿出了一份報紙,是關于第十七區的系列報道——原十二區的女性前進黨正式在十二區北部劃地而治。從原十二區北部的阿弗朗泰海峽到南邊的梅里平原,包括東部科爾托灣在內的四十余座群島,此后全部脫離原十二區管轄,成為第十七新區,別名薩福。
報紙頭版刊登了第一屆最高議會的成員合影,一共有十一個人,我們一眼認出了站在中間的赫斯塔,除了一點衰老的痕跡,她幾乎沒有什么變化!那雙眼睛就和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一樣明亮有神!我們看不懂十二區的文字,就由葉列娜的學生將這些人的名字和隨后的報道詳情口譯給我們聽。報道里真正有用的信息不多,只有對十七區長篇累牘的詆毀,比方說由于十七區男性稀缺,結交男性伴侶成了只有上層女性才能秘密享用的特權,底層女性終日忙碌,可一年到頭連個男人的手指頭都摸不著——太好笑了!我們真的好久沒有像今天這樣大笑過了,每一個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但怎么說呢,詆毀得好!如果十七區是個被他們交口稱贊的地方,那它就不值得被我們期待,讓我們為它的建立而歡呼!我們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和薩福有關的事,雖然這些報道臭氣熏天,但我們還是把每一篇都反復咂摸了好幾遍,每一處字里行間透露出的新細節都讓我們好奇和激動。我們討論著,十四區恢復秩序應該是將來兩三年內會發生的事,等到那個時候,我們可以親自去薩福看看,看看這個由女性主導的世界究竟在如何運轉。
葉列娜非常激動,開始暢想以后移居薩福的生活,大家討論起以后去了那邊以后能做些什么,林驕發現我一直沒有搭腔,便問我怎么了,我說薩福很好,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但去了也只是看看,終究還是要回來的。
大家很意外,問我難道不想去一個更好的地方生活嗎。我說去當然想去,但薩福的建立不是我流血換來的,我即便到了那邊也只是那里的客人,再者,我沒法把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地方當成以后的家園……赫斯塔是沒有故鄉的人,但是我有。
葉列娜覺得我在說赫斯塔的壞話,當場對我發了脾氣,林驕制止了我們的爭吵。林驕知道這不是什么壞話,這是赫斯塔的原話——多年以前我們一起去山里觀星的時候,赫斯塔親口說過她沒有在現世的任何地方找到過故鄉的感覺。那天晚上,赫斯塔說,有人曾同她講,人就像種子,有的從出生的時候起就開始生根發芽,而另一些人,比如她自己,對土地沒有那么深的感情,好像去哪里生活都可以,但也都談不上落地生根。
夜里我洗碗的時候,林驕過來聊天,她說她能理解我的想法,但在有正式記載的人類文明史里,這畢竟是第一個由女性建立的政權,沒能參與當初的建立過程已是遺憾,但至少在往后的建設與維護里,后來人可以真正加入到這股注定寫進歷史的浪潮之中,你真的不打算去試試看嗎?
我沒有立刻回答,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在很多事情上都還沒有得到答案。那些我們在十四區尚未能發出的聲音,前往另一個地方以后就能被聽見了嗎?我們的控訴,那些和我們的過去牢牢綁定的憤怒,在另一片土地上的人真的會有誰在乎嗎?如果我斬斷了自己生長四十年的根系,前往異鄉,等待我的,究竟會是更大的自由還是更大的失語?
林驕啞然失笑,然后抱了抱我。
總之,今天聽到了這樣的消息,我很高興。回想當年與赫斯塔的相遇,感覺一切非常奇妙。如果能夠再見到她,我想,我會問問她現在是否已經有了落地生根的感覺。一想到這世上許多像赫斯塔這樣生來就沒有故土的女人共同創造了一個屬于她們自己的國度,我就忍不住涌出熱淚。過去的二十年里世界變化飛快,但沒有哪一刻能像今天這樣,讓我感到如此強烈的、見證了歷史的情感……即便那并非是我的家園。
希望她們一切順利,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踏上屬于我們的薩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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