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宴”結束的時候,每個進士都領到了約三百貫的貼補。
這筆錢是朝廷給進士們的路費錢,可以充作返鄉探親的花銷。
因為等候朝廷任命的時間差不多需要兩個多月,完全來得及衣錦還鄉一番。
對于富家子弟出身的進士們來說,這只是一筆吃吃喝喝的意外之財。
對于窮書生們來說,這筆錢就很有必要了。
吏部任命,最快也要兩個月時間才能下來。
因為吏部要反復權衡每一個新科進士的綜合情況,要統計全國上下現在可以任職的崗位,要考慮調整哪些官員的崗位。
等吏部依照進士們的任職資格和條件,最終確定好任命名單,還要交由宰相們審議,
宰相們通過以后,再提交給官家確定并頒布,這整個流程走下來,兩個月已經算是很快的了。
因此,進士們就有了兩個月的假期。
不過,除了離臨安比較近的進士會回家一趟,道路遠些的都會選擇留在臨安城。
誰不想第一時間知道自己的任命呢。
趙璩一直想說服官家安排楊沅做秘書省的校書郎。
校書郎好啊,先做校書郎,熬一兩年資歷,再做秘書郎。
秘書郎再熬幾年資歷,就能外放地方,找一個小州做知府。
做上三年知府,政績攢足,就可以換個大一點的地方再干三年。
如此輾轉三兩個地方,差不多從政也有十五年六了,已經積累了足夠的政績,磨礪了任官的能力,也建立了自己的人脈,就可以“進部”了。
回京再干幾年,只要中規中矩的莫要出什么紕漏,在不同的職位上繼續熬個十多年,就有機會成為侍郎,進入宰執的預備隊。
有些進士會擔心籍貫問題,因為官員需要異地為官,可是做京官就沒有這種顧慮。
而一甲進士,按照慣例是要在京城留任的。
所以,楊沅不需要考慮籍貫問題,只看能拿到一個什么起點。
問題是吏部尚書譚鷹炆,左相沈該、右相萬俟卨,這三位都是主和的,而他們左右著楊沅的官途,這就比較有趣了。
皇帝也不能越過吏部和宰相,直接插手這個級別的官員任命。
這和趙構之前任命楊沅不同,因為那時是安排他進特務機構。
不管是機速房還是皇城司,那都是天子的自留地。
官家要往朝廷政務系統里安插官員,就不能繞過吏部和宰相。
否則你做天子的帶頭破壞你的國家制度,那這制度很快也就形同虛設了。
楊沅還不知道鵝王殿下正在努力運作,想讓他去做秘書省翻故紙堆,否則他得瘋。
秘書省掌管修史和文化,還有經史子集的書籍收藏、日歷的修訂。
秘書郎在這些工作中,主要負責的就是校對圖籍。
且不說楊沅能不能校閱出什么錯兒來,就算能,讓他在這個職位上打熬幾年,然后升秘書郎,干的還是差不多的文案工作,他真能瘋掉。
然而鵝王殿下對此毫不知情,抱著做好事不留名的想法,為了他的好兄弟,仍在不懈努力著。
楊沅本人這段日子就比較悠閑了。
這段時間,他和同科進士里志同道合的同年們來往非常密切。
基本上他們是今天你做東,明天他做東,大家輪流請酒。
彼此固然是迅速熟悉起來,建立了交情,不過應酬太多,“拈花小筑”里那位已經橫下一條心,打算對楊沅來個“霸王硬上弓”的薛姑娘,根本見不到他的人。
在“鹿鳴宴”舉辦完的第五天,“水云間”這處科舉圣地,再度召開了一次著名的“燒尾宴。”
這次宴會的主角,是今科狀元楊沅和榜眼蕭毅然,以及十六位二甲進士。
上一科的狀元張孝祥也應邀而來。
張孝祥作為殿試官,其實可以算是他們的老師。
不過,他這個殿試官就相當于“導員”嘛,跟這批進士有點學長學弟的意思,也就朋友相處了。
這場“燒尾宴”一辦,很多人才知道,狀元楊沅曾經參加過在此舉辦的上一屆四進士的“燒尾宴。”
結果,他變成這一屆的狀元了!
大家好像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水云間”更火了。
朝廷最近就像大釜底下燒起了火,都快要沸了。
楊沅金殿奏對的時候,張孝祥正在起草為岳飛鳴冤書。
楊沅金殿奏對之后,張孝祥也并沒覺得自己此時上書,會不會有拾人牙慧或者奉迎君上之嫌。
他是個坦蕩君子。
為岳將軍鳴冤,這是他本心里的一種想法,他就坦然地遵從自己的本心去做了。
張孝祥上了“萬言書”,痛陳岳將軍之死,對于國家,尤其是軍心民意巨大的傷害,懇請天子為岳將軍昭雪冤屈,提振大宋精神。
就跟約好了似的,殿中侍御史杜莘老也爆發了。
杜御史一連上書兩封,比張狀元還猛。
杜莘老是杜甫的十三世孫,素以“骨鯁敢言”著稱,他本人又是御史,就是負責噴人的。
現在新君顯然想有一番作為,他此時不噴更待何時?
于是,杜御史上書痛罵秦檜,為岳飛鳴不平,懇請朝廷撥亂反正。
這還沒完,第二天杜御史又上書一封,彈劾承宣使王繼先恃寵亂法,僭越狂妄。
到底是個專業噴子,杜御史輕而易舉地就給王繼先羅列出了十大罪狀。
王繼先就是多年來一直負責給趙構煉制藥物的那位醫官。
他最擅長制作那方面的藥物,趙構吃了他的藥,那條死蛇居然也能變成蚯蚓,勉勉強強支棱一會兒。
因此趙構對他一直恩寵有加。
杜莘老是臺諫官,很有戰斗經驗,他繞著彎兒地彈劾王繼先,這是拐彎抹腳地抨擊先帝,卻任誰也挑不出毛病,而且不好主動往先帝身上引。
趙瑗看了杜莘老的奏本,便下旨調查王繼先。
刑部尚書張方旬雖然是個主和派,卻不像萬俟卨一般,只要是對他有利的就無原則維護。
對王繼先這種靠助性之藥幸進的佞臣,他也看不上。
王繼先多年來仗著官家倚重,做事全無遮掩,因此根本不用費勁調查,張尚書只用了一天功夫,就搜羅到了大把的罪證。
趙瑗見了罪狀,立即下旨懲辦。
王繼先這人要說起來,確實是個了不起的醫士。
他曾與張孝直、高紹功等醫官校訂《證類本草》,編成了《紹興校訂經史證類備急本草》,即《紹興本草》共計三十一卷。
直到后世,日本尚有他這套書的傳抄殘本,而且依據他的古方,研發出了幾個暢銷的“漢方”。
不過,王繼先也確實恃寵而驕,貪沒巨大。
官家判令王繼先遷福州居住,子孫全部停職,抄沒的財產竟達上千萬緡之巨。
他只不過是皇帝的私人醫生而已,竟然有這么多錢,可見他不僅貪墨,而且仗著有機會御前進言,收受了大量賄賂。
官家趙瑗沒把這么龐大的一筆錢納入內庫,而是充入了朝廷的“激賞庫”。
他還下旨,規定專款專用,這筆錢以后就用來獎勵立下軍功的將士。
太學學生公推太學生程宏圖、宋芑為代表,在此期間也向朝廷上書,請求為岳飛平反。
岳飛曾經長期駐守過的鄂州軍民,聽聞殿試之事后,更是聯名上“萬民書”,為故帥申冤。
“萬民書”的基本條件就是得有至少一萬個人簽名畫押。
而去鄂州巡視的御史帶回臨安的這份“萬民書”,需要幾個人抬上金殿,因為它的簽名人數竟達八萬之巨。
在這個年代,交通不便,通訊不便,想要集中一萬人上書都非常困難,鄂州竟然上了一份八萬多人的“萬民書”,足見民心所向。
此事立即轟動了臨安城。
在此期間,并不是只有人上書抨擊秦檜,為岳飛申冤。
同樣也有人不斷上書,為秦檜辯解,編排岳飛之罪,認為不該為他翻案。
這些人竟以臺諫官為主。
臺官糾彈奸邪,督察百官;
諫官拾遺補闕、規諫君王。
如今竟然有這么多的臺諫官為秦檜發聲,可見這些年來秦檜對臺諫系統滲透之深。
這也就難怪秦檜當初會在臺諫系統里專門留下幾個噴他的大噴子了。
如若不然,臺諫系統就全是他的人了,趙構會坐臥不安的。
由于這些人的瘋狂反撲,為岳飛平反的呼聲和反對翻案的聲音,似乎暫時便達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
唐朝時候,臺諫系統就是歸宰相管的,實際上就變成了宰相的喉舌。
宋初的時候,諫官由皇帝直接親擢,也就變成了天子喉舌。
直到元豐改制,才重新把臺諫系統劃歸中書門下,再度變成宰相喉舌。
當然,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也并不是說宰相干預不了臺諫系統,就一定對國家有利。
宰相管束不了諫院的時候,臺諫固然可以成為監督朝廷官員的重要工具,卻也容易成為阻礙朝廷施政的重要阻力。
你政府出了任何政策,在我這兒就是通不過。
諸多朝廷大事,常常處于議而不決的狀態,國家執政效率就變得慘不忍睹了。
兩府大臣與臺諫官員因此勢同水火,完全背離了設立臺諫的初衷,以至于后人評價說,北宋之滅亡,也有大宋臺諫的一份“功勞”。
由此可見,君權、相權、臺諫權……,任何一種權力,都需要約束。
當它一家獨大、完全沒有力量能夠制衡它的時候,最終都會變成一種災難。
而此刻,就是新君登基,還沒有建立足夠強大的班底和威望,
而繼承了秦檜政治遺產的萬俟卨,甚至不用赤膊上陣,
他只是指使臺諫出面,就頂住了由楊沅的殿試奏對引發的這場政治風暴。
可是,就在朝堂之上“你方唱罷我登場”,似乎要斗個勢均力敵的的時候,
樞密院機速房的承旨官冷羽嬋,和御前弓馬子弟所的兵馬鈐轄劉商秋,率領官兵悄然去了一趟山陰。
當他們第三天乘船返回臨安的時候,就帶回了一個重要人物。
這個人,就是楊沅上次赴山陰調查“馬皇弩”案時,費盡心機,才把他“保全下來”的山陰兵馬都監楚源。
此時,這個大寶貝,終于要派上用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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