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師最怕遇到朱高煦這樣,思維廣闊又暴躁好動的學生。
還好,姜星火能強拉回來。
“我們只說正常交換。”
姜星火認真說道:“交換的頻率越高、規模越大,不同物品間互相的交換就變得越困難,即使物物交易能夠成立,也要耗費過多的人力、物力和時間交換效率的低下嚴重阻礙了生產的發展,所以一種可以作為交換媒介的東西就必然應運而生了。”
“——這東西便是一般等價物!”
朱高煦放下石頭不再暴躁,好奇問道:“姜先生,什么是一般等價物?”
姜星火也放下了手中的樹葉,娓娓道來。
“不說嚴謹的定義了,簡單的說,就是專門用來當交換物的等價物品,譬如羊皮、稻谷、貝殼等等。”
“這倒是好理解的很,確實就是用來交換物品的物品嘛。”朱高煦頷首說道。
李景隆撇了撇嘴角,對此有點不以為然。
還以為姜星火要講什么高深的東西,沒想到說白了,也不過是老百姓買賣東西那點事。
這么說.李景隆攥緊了手里的樹枝,老子的‘肉’才是最值錢的。
墻外,密室。
聽到了這里,夏原吉終于第一次露出了鄭重的神色。
跟李景隆不同,夏原吉是大明的財神爺,是真正管著錢袋子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夏原吉才對任何涉及到“錢”的東西都異常敏感。
“一般等價物”夏原吉口中喃喃。
朱棣好以閑暇地問道:“夏尚書怎么了?”
“沒怎么。”夏原吉坦率承認,“只是忽然覺得,對面之人講到現在,講的好像有點意思了。臣雖然替陛下管著天下的錢,可說實話,臣從來都想過,‘錢’這東西到底是怎么來的,因為什么來的,就好像.”
“就好像這便是理所當然的事物,天生就該如此,是嗎?”朱棣補充道。
夏原吉恍然,緊跟著點了點頭。
就這朱棣形容的這樣,只要一提到“錢”這個詞,大家都知道錢是個什么東西。
可“錢”究竟是怎么產生的,怎么發展的。
這個問題去問別人,大明別說是普通百姓,就是大多數官員,恐怕也都一臉茫然。
唯有從事經國濟民之道的戶部官員,或是博覽群書的老翰林,興許能從史書的記載里說出一二來。
但是想要想姜星火這般,把“錢”的產生和發展講的如此清晰有條理,恐怕大明是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夏原吉的態度,開始悄然發生了轉變,一開始的不屑一顧被他漸漸收了起來。
“那你說,徭役也是理所當然,也是天生就該如此嗎?”
面對朱棣莫名其妙的問題,夏原吉先是茫然,隨后眸中閃過一絲異色。
夏原吉忽然想到了兩個問題。
即將落實攤役入畝,戶部的工作量簡直像是突兀壓了幾座大山一樣,在如此緊迫的情況下,朱棣不可能覺得他很閑,更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拉著他來詔獄聽課。
難道說.取消徭役攤役入畝,陛下也是從這里聽來的?從墻對面那個聲音溫和而平靜的人口中聽來的?
“嘶”
夏原吉胸腔起伏,微微呼了口氣,壓下了心頭這個大膽的想法。
如果這個想法是真的,那么自己恐怕要真的徹底改變剛才不屑一顧的態度了!夏原吉自小家境貧寒是知道民間疾苦的,而且他為人清廉簡樸,與朝中那些大地主階層出身的官員,在利益主張上并不完全相同。
也正因如此,夏原吉能用一個相對客觀的立場,來評價攤役入畝這個政策。
就四個字,救國良方。
而能想出這等救國良方之人,必定是有學識、有眼界的,而對方又將“貨幣起源”講的這么清楚,或許自己應該拿出一個該有的謙遜態度來聆聽了。
事實上,這種心態并非猝然轉變,當“一般等價物”這個概念落入夏原吉耳朵里時。
在這一刻,夏原吉就否定了之前自己的推論。
墻對面的這個人,不簡單!至少,他把交換這件事,看的極為透徹。
所謂“一般等價物”,可謂是一針見血!
夏原吉從來都沒想過,交換與貨幣的誕生之間,有什么聯系。
今日方才受到了點撥啟發,頓時覺得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變得豁然開朗了起來。
而如果對面的人,就是提出‘攤役入畝’之人,那恐怕自己對其話語的重視程度,又要提高一大截!
夏原吉開始將墻對面的人,當做了可以隔空討論經國濟民之道的平等對象,而非愚昧無知的大膽狂徒。
就在夏原吉的神色開始變得鄭重起來的時候,朱棣的思緒卻開始慢慢進入了未知的領域。
朱棣忽然想起來老和尚道衍之前說的一句話。
未經見過,便認為是不可能存在的嗎?
這世界上,真有什么東西是理所當然、天生如此的嗎?墻外。
朱高煦倒是沒想那么多,他聽得津津有味,反而問道。
“那所謂的‘一般等價物’,便是貨幣嗎?”
“不是。”
“用于交換的物品身上凝結著人的勞動。”姜星火耐心解釋道:“一般等價物出現后,用于交換的物品只有兌換成一般等價物,物品上凝結的勞動才能得到社會的承認,成為直接的社會勞動,從而在實際上具有交換價值,才可以隨時換取別種商品。”
“一般等價物成了商品交換的媒介,起著貨幣的作用,但它還不是貨幣。”
“只有一般等價物的職能穩定在是金銀銅身上,它才發展成為了貨幣。”
李景隆一手托腮,他突然覺得這個說法,似乎很有意思,看來姜郎要講的,并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一般的交換玩具。
姜星火繼續講道:“貨幣的作用有兩個,其一是作為一種統一的標定物來衡量物品的價值,其二是作為一種媒介方便物品交易。”
“而金銀銅具備這兩個作用,才成為了貨幣。”
之前李景隆并沒有認真想過,商品的價值到底應該定義為什么,也沒有想過金銀銅到底為什么會成為貨幣。
此時聞言,不由自主地跟著微微頷首。
“等等.”
反射弧有點長的朱高煦眼神里充滿了迷惑,他還停留在上一段話里。
“姜先生說,物品上面,凝結著人的勞動?”朱高煦問道。
“當然如此!”
朱高煦繼續費解地問道:“物品便是物品,跟人的勞動有什么關系?”
聞言,姜星火的神情卻突然逐漸嚴肅起來。
姜星火開口一字一句地鄭重說道。
“你要記住,一切物品和價值,都是由勞動者創造的!”
“這與一切歷史都是人民群眾的歷史一樣!”
“其實.這便是我想給你們講透徹的地方。”
姜星火的手指停留在空中,緊接著慢慢展開、纏繞,攥成拳頭。
“金銀銅承載著物品的交換,但交換的本質,是社會化大分工后,每一個勞動者所付出的血汗努力,他們用血汗來換取貨幣,再用貨幣換取生活所需。”
“每一枚貨幣,凝結著的,是勞動者的血汗!”
此言一出,李景隆和朱高煦頓時愣住。
而這時,他們看向姜星火手里銀幣的表情,變得與之前不同了起來。
貨幣,凝結著勞動者的血汗!這句話的振聾發聵之處,不遜于《憫農》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可事實上,不就真的是如姜星火所說嗎?
貨幣只是交換物品的媒介。
真正創造了有價值物品的,是勞動者,而非貨幣本身。
正是一個又一個普普通通、無名無姓,被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的勞動者,創造了這個世界上所有有價值的東西。
所有物品上,都凝結著勞動者的血汗啊!
這些血汗,大部分隨著貨幣這個媒介促成的物品交換,流動到了達官貴人的手上。
此時的朱高煦,看著自己懷里揣著的那袋金豆子。
沒有來地,明明是烈日當空。
卻感到了一絲.寒冷。
而李景隆更是第一次反思起了,自己曹國公府攢下的那些白銀,真的是白銀嗎?
難道不是無數被掩埋在塌陷銀礦中礦工亡魂的哀求與詛咒?
李景隆看著那枚自己贈予姜星火的銀幣,竟是想的癡了。
“錚!”
那枚八思巴文銀幣再次從姜星火修長的指尖彈起,穩穩落入手心。
姜星火看著這枚在正午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銀幣,深切地感嘆道。
“這個世界上,貨幣是最清白的,因為他們承載的交換價值,落到實處,都是由千千萬萬個勞動者用干干凈凈的手,腳踏實地創造出來的。”
“但這個世界上,貨幣同時也是最骯臟的,自從來到這個世間,從頭到腳,它的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
“貨幣與每一個普普通通的勞動者息息相關,所以一個國家是否能正確地看待和運用貨幣,在無形中決定了這個國家到底是民心如水,還是海內鼎沸。”
姜星火從肅穆與鄭重里回歸,他平靜地說道:“第一部分,貨幣的起源與發展至此已經講完了。第二部分,貨幣、商品經濟與通貨膨脹,我將從這枚銀幣講起。”
“這枚銀幣,承載的,非止是蒙古人的官方文字八思巴文,更是元朝的民心沉浮與盛衰興亡。”
“伱們準備好聆聽這段故事了嗎?”
聽到這里,夏原吉就仿佛身上有螞蟻在爬一樣,不自覺地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實在是坐不住了。
“貨幣凝結著勞動者的血汗!”
“國家怎樣運用貨幣,決定了到底是民心如水,還是海內鼎沸。”
“好,說得好!太好了!”夏原吉口中喃喃。
“我想說的便是如此,這才是經國濟民之道!”
聽到夏原吉的低谷,朱棣依舊籠著手身體窩在椅子里,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說道。
“夏尚書,起來松松筋骨,踱踱步吧。”
夏原吉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口稱謝恩,起身來不算寬敞的密室里踱步,邊走邊說。
“對面的這人,委實是把貨幣的本質給講透了!也把貨幣與百姓、國家的關系講透了!”
“受教了,茅塞頓開,茅塞頓開!”
夏原吉沖朱棣一禮,“是臣愚昧,不曾理解陛下苦心,今日這半日時光絕對不是浪費,臣獲益匪淺!”
朱棣依然是那副‘料定如此’的樣子,擺了擺手不以為意。
“敢為墻對面之人,姓甚名誰?”
夏原吉見獵心切,復又向朱棣問道。
“姜星火。”
夏原吉苦思冥想了片刻,卻對這個名字絲毫沒有印象。
他懇切地對朱棣說道:“陛下,人才難得!”
“此人若是囚犯,臣斗膽請求陛下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就憑他剛才說的這些話,有此等見識,做個戶部員外郎是綽綽有余的,人才難得,囚之可惜啊。”
“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于市。還請陛下同意臣的請求,讓此人隨臣入戶部辦事!”
見朱棣依舊笑而不答,夏原吉這才一時恍然。
卻是自己格局小了,若對面的人真是提出攤役入畝之人,那朱棣絕對是極為重視,要大用的,怎么可能局限于自己一部之中。
夏原吉踱步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沒辦法,這面特制的竊聽墻就這么一截,密室為了擴音和回聲效果,也注定了做不大。
而夏原吉轉身后不經意地一瞥,卻發現室內兩個透明人一樣的小吏,正在相視而笑。
夏原吉心有愈發怪異,皇帝和這兩個小吏,怎么像料到自己的反應一般?待夏原吉近得案前,又見兩小吏字跡端正,記錄清晰頗有條理,便甚是好奇。
“你們兩個叫什么名字?是詔獄的小吏嗎?”夏原吉低聲問道。
被問到的那人懸著筆,語氣有些驚喜地說道:“回夏尚書的話,在下郭琎,字時用,乃是太學生,非是詔獄小吏.只是錦衣衛重建急缺人手,紀指揮使便從太學把在下與幾位同學‘借’來了。”
夏原吉心下了然,這便是紀綱胡作非為的地方了。錦衣衛重建需要大量讀書人做文書小吏,又不能直接調派朝廷官員,而南京城里哪的讀書人最多呢?當然是太學了。
于是便自然而然地綁了需要的讀書人過來詔獄,所謂的‘借’,也只是給紀綱個面子罷了。
“你呢?”夏原吉望向另外一人。
這人生的國字臉,年歲不大卻顯得方方正正,呆板的很。
他放下手中筆,認真起身行禮后回答道:“柴車,字叔輿,錢塘舉人。家離得近,今年本意是想來南京長長見識,多認識些學子交流一番,以備來年會試陛下天兵來得快,便滯留在了城里,盤纏也用盡了,正巧錦衣衛重建招讀書人,便報了名打算賺些銀錢再回家。”
聽到這,連朱棣也有些側目。
一個太學生,一個舉人,放到平常年歲本該是悠游山水吟詩作對的,如今陰差陽錯卻成了以另一種形式被關押在這里的‘囚徒’。
“好好跟著聽,聽到的都爛在肚子里。”
朱棣只是輕飄飄地一句話,便令提心吊膽了多日的兩名讀書人,無論是圓滑的還是耿直的,頓時都覺得心中的大石頭落了地,面上的驚喜卻已是藏都藏不住了。
那個叫郭琎的,更是沖著夏原吉連連無聲作揖,柴車反倒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沾了墨,準備繼續記錄。
而一墻之隔的姜星火,自然不曉得對面發生的故事。
在略微停頓整理了一下思緒后,姜星火的話語,帶著眾人一頭扎入了一百年前元朝幣制更化,那段堪稱驚心動魄的歷史洪流之中。
感謝盟主老爺“在云端呢”的上盟,祝盟主老爺福運綿長,歲歲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