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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不居,時節如流。
入得冬日,萬物凋零,十月底的京畿三輔之地,飄飄揚揚灑下了一場小雪,寒風一時凜冽了起來。
而賈珩所領的果勇營大軍,席卷三輔以東,因為得錦衣府探事所察,旬月之間,兵貴神速,裝備精良的官軍,幾乎沒有任何懸念,在渭南縣掃平盤踞在石鼓山中的四伙賊寇。
八九千大軍稍事休整,卷甲而入華陰縣。
華陰縣衙,衙中,果勇營眾將聚在一團,兩旁梁柱下的火盆中,炭火燃起熊熊火焰,衙堂暖和如春。
眾將圍在一張載畫華陰周邊縣鎮、山峰的輿圖議事,聲音在縣衙大堂中響起。
華陰縣令以及縣尉等一干屬吏,都是陪笑地看著幾人,吩咐著縣中衙役給京營的軍爺伺候茶水。
經過在石鼓山剿寇之事上的連戰連捷,果勇營上下漸漸打出了一些士氣,說話比之以前……嗯,以前也很是大聲。
不過,眼下無疑是多了幾分底氣。
都督同知車錚、都督僉事陸合則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品茗敘話,靜靜看著幾位參將、游擊將軍圍著輿圖,商議著如何進剿少華山的賊寇。
就在這時,只聽得堂外一聲沉喝,“云麾將軍到。”
縣衙中正在喧鬧的聲音,恍若被按下了暫停鍵,諸將呼啦啦離了方桌,列隊而迎,車、陸二人也是離座起身,行至近前。
一雙雙目光投向后堂由著一個錦衣衛,伸手撐起的簾子,只見一著三品武官官袍,頭戴山字無翼官帽的少年,在幾位著飛魚服的錦衣衛簇擁下,入得條案后。
“末將(下官)見過賈大人。”果勇營諸將拱手連同華陰縣大小官吏,拱手說著,聲震屋瓦。
賈珩劍眉之下的清冷目光,逡巡過一眾武將以及華陰知縣,沖華陰知縣鄧興點了點頭。
華陰知縣是文官出身,向他行禮,敬得一多半是他所掌的尚方寶劍。
賈珩落座在條案之后的太師椅上,沉聲說道:“開始議事。”
眾將齊聲應是,身后就有兩位錦衣衛士懸起輿圖。
威信這東西,一般都是打勝仗打出來的,不管這勝仗含金量如何,在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中,威信自生。
所以,別看先前石鼓山的賊盜甲具不全,不成建制,哪怕是一支二線治安部隊都能予以剿滅,但掃蕩了這伙賊寇,賈珩在果勇營將校中也聚了一些人望。
參將單鳴,首先抱拳開口道:“云麾,石鼓山四大寇剿滅之后,三輔震動,盤踞在少華山的一眾賊寇勢必有所防備,軍中入山檢視軍情的斥侯,近日已少見這些賊寇在縣城、鄉鎮活動跡象。”
游擊將軍瞿光,面容丑惡,臉頰左側一道刀疤還滲著點點血跡,似是新添,聞言,抱拳道:“末將以為他們定是躲在了少華山深處,打算與我軍長期周旋。”
參將杜封,沉聲說道:“只怕石鼓山賊寇覆滅,已經警醒了彼等,不敢再據山寨與我官軍對抗,而少華山山脈連綿,一旦躲進深山老林,再想剿滅就難了。”
都督同知車錚也是點了點頭,面色凝重說道:“大人,一但賊寇隱入山林,我軍進兵剿捕也要受得影響。”
先前的石鼓山幾伙賊寇覆滅的最大緣由在于砸不爛一些瓶瓶罐罐。
畢竟,苦心經營了這般久,山寨的財物以及老幼如何舍得?
加之,還以為官軍與歷次前來進剿的官軍一般無二,仍據石寨而守,遂為裝備精良的官軍打破山寨。
當然,這也是無奈之舉。
“無妨,如今進入冬日,天氣嚴寒,他們遁入深山,根本支撐不了太久,況且他們的匪巢,也能摸索到。”賈珩沉聲說著,又續道:“據錦衣府的情報,少華山賊寇大大小小共有九伙,五六千人,勢必不能在山林中久居,現在唯一擔心的是,謹防他們棄寨,由潼關逃遁至河南等地,不過,本官已知會潼關知縣以及駐軍,近期嚴守關隘,堵敵東逃,以防悍匪入豫,裹挾河南災民生亂。”
因連年天災,河南山東二地的百姓生計困頓,如果再加上州縣地方貪官污吏的盤剝,極容易釀成民亂。
車錚皺了皺眉,問道:“大人,若是敵寇西躥,又當如何?”
賈珩沉聲道:“那反而容易了,本官正要曉令京畿三輔諸縣,于通衢要道設卡盤查,諸地巡檢、兵丁十面張網,予以助剿,稍后本官會提前行文華陰以西諸縣,提前防備。”
見眾將再無異議,賈珩沉吟片刻,道:“此次仍是要注重剿撫并用,對一些因糊口之難而屈身事賊者,都要給予寬宥。”
而后,賈珩就是各自派發進軍任務,主要是對少華山幾伙賊寇的進剿、圍堵。
待諸將領著軍令各自離去,賈珩凝望著輿圖之上的山河表里,也是一時出神不言。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這次與上次剿匪翠華山不同。
彼時,他將數百烏合之眾,只能深入敵境,行險一搏。
如今,他用得都是正兵,以堂堂正正之師,調兵遣將,以多勝少,倒不用弄險計。
“但也是治標不治本,這次剿寇后,難免明年不會卷土重來,而先前石鼓山不少賊寇,都是河南南陽等地入陜的流民,自商州進入三輔之地就食,然而三輔之地不說荊榛蔽野,但我一路所見,百姓衣不蔽體,面有饑色……這些是在神京城中醉生夢死的權貴所看不到的。”賈珩目光深深,心頭沉重。
哪怕知道陳漢立國百年,已至王朝中期,再加上天象之變,民生凋敝,但只有實地走訪,才能深切體會到百姓過得是何等的苦日子?
看著一個個灰撲撲,身形佝僂,面朝黃土背朝天,推著木質獨輪車,往來于塵土飛揚的村鎮、縣城之間的百姓……
“這片土地從來不會有什么安安餓殍……如今的情況,只能先精兵簡政,蠲除賦稅,予民休養生息,而整頓鹽務的確是一個突破口,彼時,邊餉就可蠲除,先給百姓喘一口氣,但單純的整頓鹽務也不行,另外一個突破口就是刷新吏治……官不聊生。”賈珩似乎能理解在神京城中那位京兆府尹的政治追求了。
想來那位許德清輾轉地方,已經看到了如今的陳漢,幾有魚游沸鼎、危若累卵之勢。
此刻,華陰縣知縣鄧興,則是面色疑惑地看著佇立在輿圖之前眺望,眉頭緊鎖的少年權貴,目光又是落在條案上的尚方寶劍,久久挪不開。
而賈珩也似有所覺,轉頭看向華陰縣知縣鄧興,問道:“從河南、山東等地入陜的流民,鄧大人都是如何安置的?”
這位華陰知縣,也是進士出身,在華陰任官二載,官聲尚可。
鄧興聞言,嘆了一口氣,道:“云麾,流民入陜之后,都想往神京城討生活,但神京城也不堪重負,部衙、府衙嚴令我等諸縣,就地安置流民,予以土地、糧田供其耕種,但云麾也知,三輔之地那還有多余田地?況且,彼等流民都是棄了家中糧田,而至旁處討生活。”
賈珩默然片刻,徐徐道:“三輔之地,自來富饒,國家宗藩、勛貴,多在州縣鄉亭置產營田,自無多余土地供災民耕種。”
當然,江浙、湖廣的中小士紳,土地兼并也不遑多讓。
所以,就地搞屯田也不太行。
問題也不是什么沒田可種,而是這些災民因為年成不好,賦稅、徭役太過沉重,就只能棄了在山東、河南的糧田。
鄉村之間,基本都行保甲之策,一二戶逃亡,剩下的幾戶就要承擔剩下的賦稅、徭役,自會引起連鎖反應。
賈珩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些百姓的生計問題不予解決,三輔之地匪盜還是會源源不斷。”
“云麾所言極是。”鄧興聞言,對眼前少年也有了幾分認同。
試問,哪有武將會考慮民生之題,無怪乎此人未及弱冠之年,就得圣上信重,賜以尚方寶劍。
賈珩沉吟片刻,說道:“明年,朝廷會將河南、山東二地糧稅、徭役蠲除大半,流民之厄將會大大緩解,本官也會奏稟于上,擇二省青壯編練為軍,以國家財用奉養、驅馳。”
與其任民事賊,不若將一部分充入京營軍卒,另外一部分,其實可以在山東、河南等省實現大范圍的軍屯、民屯,集數十萬人力,興修水利,生產自救。
但后者牽連甚廣,讓誰來主持軍屯、民屯?
這就非需能臣干吏主持不可。
“河南、山東二地的巡撫,現在都是齊黨中人,明年這兩地的賦稅都會酌免,就看這些地方督撫,能不能整合人力物力,鎮撫一方。”賈珩眉頭微凝,思忖道。
小農經濟,一家一戶抗風險能力很是薄弱,非常容易破產,因為官府只在收稅時出現,而不能以行政手段統合資源,抵抗風險天災。
所以,刷新吏治,提高行政效能就至為重要。
所謂,事得人而成,不得人而敗。
吏治敗壞,縱是征發百姓挖掘河道,或是自以為得計地搞以工代賑,也是瞎折騰!
這就和元朝黃河泛濫,有大臣卻主張不修河堤一樣,因為貪官污吏,上下其手,好事都能給你變成壞事。
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至于王朝周期律,死上幾百萬人,自殺自滅,又便宜了外族。”賈珩想得深了,又是嘆了一口氣。
“大人,曲千戶還有宋參軍回來了。”就在賈珩思索之時,一個錦衣衛士入得縣衙,拱手道。
賈珩聞言,吩咐道:“讓他們至內堂敘話。”
說著,沖鄧興點了點頭,然后折身返回內堂。
不多時,錦衣千戶曲朗以及宋源二人,從外間大步而來。
兩人進入內堂,行禮而罷,賈珩放下手中的茶盅,問道:“流民都編入軍冊了吧?”
果勇營作為十二團營之一,兵額兩萬余,查出九千多空額,這些軍卒自是要補齊的。
而從京畿三輔汲取兵源,不若從流民中募兵,也應著賈珩先前不止一次所言,以國家財用奉養、驅馳。
宋源道:“已經按著大人吩咐,在商州知州的配合下,在河南、山東二省入陜的流民中擇青壯六千,但有不少拖家帶口,我們在京畿諸縣安頓,已有力不從心之感。”
果勇營一軍,因原為一等伯牛繼宗所掌,在十二團營中論兵額都是排名前三的大營頭。
兵額定制兩萬二千多人,如今在冊兵丁只有一萬三千四百眾,加上前段時間剿匪陣亡之卒,只剩一萬二千余,差額近萬人。
沒有人會嫌自己手下管著的兵馬多,若不補充,兵部那邊兒就會削減兵額。
賈珩沉吟片刻,說道:“那先將這六千人不和果勇營編至一處,以五百人一營,暫編十二個新兵營頭,等入神京后,我親自整訓,余下空額,繼續招募流民為軍,直到徹底補齊,不然這些流民就只能為寇盜,滋擾地方。”
“是。”宋源和曲朗應道。
他此舉自是為新軍儲備兵員,至于為何招募流民,而不是在原有三輔諸縣募兵?
其一是擔心為京營風氣帶壞。
其二是一個不為外人道的心思,相比在神京城中的本土兵源,募客省籍的兵員入京,就只能尋他本人為依托。
這就是他對整頓京營,缺乏興趣的原因,就算讓他任京營節度使,沒有一手培養起來的嫡系支撐,忙活半天,最后也是給旁人做嫁衣。
因為天子可以給他權力,自然也可以收回。
而從頭到尾編練一支新軍就不一樣了,身為新軍的締造人,許多人都是自己一手提拔,兵員也是客省之籍,說句不好聽話,縱是扯旗造反,都有人跟著。
近萬行新式操典、用新式槍炮的新軍,在神京城中,必將是一支舉足輕重的軍事力量。
“許多事情,別看現在千好萬好,但等閑變卻故人心時,若是一點力量都沒有,就只能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任人宰割。”
賈珩思忖著。
京營十二團營,他經剿寇后,能完全隨自己心意地執掌果勇營,就是極限了。
不管是功勛還是資歷,抑或是年齡,他都沒有資格為京營節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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