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蘅蕪苑
廂房之中,一方漆木高幾之上,燈火通明,而橘黃如水的燈火,似是如海水一般徐徐拍打在窗紗上,一下一下,而外間不時傳來幾聲蛙鳴,襯托的夏夜頗為靜謐。
淡黃色的帷幔之中,被金鉤束起,內廂氣息旖旎芬芳,輕輕逸散開來,讓人沉醉其間。
賈珩輕輕擁住寶釵的肩頭,道:“薛妹妹。”
真是隨著年齡漸長,寶釵真是豐軟可人,溫潤如水。
寶釵將螓首偎靠在少年懷里,那張豐膩如雪的臉蛋兒酡紅如霞,柔聲說道:“珩大哥。”
賈珩清聲道:“好了,以后不要自怨自艾了,你我夫妻一體,別人不會笑話你的。”
寶釵輕輕“嗯”了一聲,芳心之中不由涌起甜蜜和歡喜。
賈珩輕輕攬過麗人的削肩,問道:“薛妹妹,早些睡吧。”
而后,一夜再無話。
就這樣,日升月落,倏然之間,時光匆匆,不知不覺就是三天時間過去。
忠順王陳榮父子、齊王陳澄的謀逆大案也漸漸落下帷幕,朝廷原本逼迫崇平帝退位的科道御史紛紛被發配、流放。
而內閣首輔韓癀的第三封辭疏也終于不再留中,崇平帝批閱,準韓癀所請,允其告老還鄉。
至此,韓癀這位內閣首輔徹底被撤換下來。
一時間,神京再次震動,群臣議論紛紛。
這是朝局的又一次大變動。
而漢廷內閣再次調整,而至此內閣之中僅有李瓚、齊昆、高仲平三位閣臣,那增補內閣勢在必行。
先前,崇平帝關于推行新政之功,增補入閣的承諾,言猶在耳。
如今新政已經在大漢這片土地推行了半年之久,也該到開花結果的時候。
而關于內閣首輔的人選,雖然崇平帝暫時沒有降下特旨,揀補新的閣臣入內閣,但朝中眾人已經猜出來。
新任的內閣首輔,大抵就是兵部尚書李瓚。
而果然沒有多久,崇平帝降下特旨,特晉內閣次輔李瓚為內閣首輔,但次輔之位,卻并未讓齊昆順理成章地擔任。
上下群臣大抵都能猜出,應該是將內閣次輔之位,正在等待前往東南幾省督問新政的高仲平。
這一日,京城灞橋之上,楊柳依依,溫煦微風吹動著婆娑起舞的柳枝,綠蔭成浪。
十里亭,重檐鉤角,蒼脊蜿蜒如龍,而前日下了一場大雨,清洗過后的檐瓦明凈纖麗,一塵不染,而四根朱紅梁柱之上的紅漆卻有幾許剝落,現出幾許斑駁陸離之態。
而涼亭下方的一座石桌之上,擺放著酒壺以及酒盅等物。
此刻以禮部侍郎方煥為首的官員多是身著便衣,在道旁相送。
韓癀在京為官多年,尤其是擔任吏部天官五六年,提拔過的門生、故吏不知凡凡,這次出來,自然有不少人出迎相送。
自翰林科道、六部司官,都有一些官員過來相送。
韓癀舉起酒盅,喝了一杯水酒,目光掠向四方的一眾朝臣,輕聲道:“此去江南,諸位不必遠送,還望在京,輔佐明君英主,上致堯舜,下致太平。”
一眾官員紛紛抱拳稱是。
韓癀最后看了一眼神京城,似乎隱隱在等待著什么。
或者說,等待著崇平帝派內監送行,這是當初楊國昌離任之時有過的待遇,但現在卻遲遲未有。
韓癀眉頭舒展幾許,目光深深,心頭不由嘆了一口氣,
而趙默在不遠處看向韓癀,心底就有幾許悲涼之意。
天子何其刻薄寡恩,不管如何,韓閣老忠心侍君多年,先前三次留中,竟如此羞辱韓閣老?
其實,還是當初齊王陳澄逼迫崇平帝退位之時,韓癀身為內閣首揆沒有第一時間申斥齊王所致。
雖未附逆,但這等“明哲保身”之舉,先讓天子心寒乃至厭惡,而三次辭疏,漠然以視,皆是如此。
就在這時,廊檐下傳來小吏的高聲話語,朗聲說道:“李閣老來了。”
而在這時,人群一時間就有些騷亂。
誰人不知?韓癀這次辭官歸隱,就是在為李瓚讓步,準備讓李瓚這位內閣閣臣接任首輔。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李瓚在幾個家仆的陪同下,快步來到近前,不遠處還有左都御史許廬。
韓癀抬起頭來,濃眉之下的儒雅面容上,目光平靜地看向李瓚,說道:“李閣老,許大人,何故相送?”
以官職相稱,顯然這位內閣首輔心底還是有一些怨氣的。
李瓚卻對此恍若充耳不聞,面色頓了頓,低聲道:“韓兄,我來敬韓兄一杯水酒。”
韓癀點了點頭,溫聲道:“多謝李兄一路相送。”
不知為何,這位內閣次輔忽而想起多日之前,他曾經相送齊黨黨魁楊國昌的一幕,如今倒也是一種因果輪回?
念及此處,韓癀的心頭似乎也平靜了幾許。
這邊廂,韓癀之子韓暉遞上一杯斟滿酒水的酒盅,酒水盈盈,清澈明亮,似倒映著天穹上的藍天白云。
李瓚接過酒盅,朝著韓癀舉起,目中似星辰熠熠,朗聲道:“唯愿韓兄此去江南,頤養天年,寄情山水,一路順風順水。”
言畢,舉起酒盅,一飲而盡。
韓癀面色復雜地看向李瓚,說道:“多謝李兄。”
說罷,同樣舉起酒盅,一飲而盡。
眾人看著這一幕,同樣不由想起了先前前任首輔楊國昌離去的場景。
就在兩人敘話之時,就聽人群之中,小吏欣喜說道:“衛國公來了。”
不大一會兒,就見一個身穿青衫的少年,此刻騎在駿馬之上,在三五侍衛的扈從下,不疾不徐地而來,行至近前,伴隨著勒停馬韁。
“唏律律……”
賈珩將韁繩丟給一旁的扈從,看向韓癀,快步而去,說道:“韓閣老。”
這會兒,不遠處的韓暉看向那蟒服少年,面上現出一抹復雜之色。
當初,翰墨齋之前相逢的一幕幕場景,猶如在昨天一般,可不過短短三四年的光景,眼前之人已經是宰執樞密,判若云泥。
韓癀兩道眉頭之下,目光看向那少年,拱了拱手說道:“衛國公。”
如今看這少年,鷹視狼顧,只怕并非久居人下之輩。
賈珩點了點頭,說道:“韓閣老在首輔任上,國家武運昌隆,北敗東虜,西退和碩特、準噶爾,南定粵海,開拓海疆,皆離不開韓閣老在中樞坐鎮調度,支應前線,才有如今興隆之象,我來送韓閣老一程。”
不管如何,相比楊國昌的暗中壞事,橫加阻撓。
雖然韓癀手下的浙黨也多有彈劾之舉,但整體上還是配合著崇平十五、十六年的戰事的,只是在新政推廣上生了一些齟齬。
縱是如此,也沒有釀成大的改革阻力,因為科舉舞弊案,韓癀自此緘默不言,直到齊王陳澄以及忠順王陳榮父子的叛亂,被請出內閣。
韓癀聞聽賈珩之言,神色之間微微動容。
這是賈珩以自己的功績,在對韓癀這幾年在朝政上的貢獻,做出積極的肯定。
雖然賈珩“好色荒唐”了一些,但功名顯赫,無人能及,尤其此刻更是說軍功章也有你的一半。
韓癀對此言,自然是頗為受用的。
賈珩劍眉之下,目光微動,說道:“韓閣老此去,能夠頤養天年,寄情山水,同樣是羨煞旁人,自崇平十四年以來,國家多事,如今才見中興之象,韓閣老如今也算功成身退了。”
韓癀朗聲道:“如今大漢明君在朝,忠臣義士奮發于內,鷹揚武烈于外,老朽在浙江老家,也會為大漢祈福,唯望我大漢四海升平,國泰民安。”
兩人說了幾句客套的話。
韓暉輕聲說道:“父親,天色不早了,該啟程了。”
韓癀點了點頭,正要轉身登上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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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在這時,從神京城方向見到煙塵滾滾,一騎之上,戴權以及諸內衛,快馬浩蕩而來。
賈珩循聲而望,看向那煙塵浩蕩之上的馬匹,暗道,天子的使者終于到了。
如果天子不派人相送,韓癀的確有些斯文掃地。
相比楊國昌的三辭三挽,韓癀的奏疏更多是留中不發,這已經近乎“羞辱”了。
如果送也不送,在外人眼中,的確是薄待老臣,再加上賜死齊王陳澄,無疑顯得薄涼不勝。
戴權從馬上翻身下來,抬眸看向那蟒服少年,也沒有多說其他,轉臉看向韓癀,朗聲說道:“韓閣老,圣上口諭,韓閣老賞賜絹帛百匹,黃金五十兩,以壯前行。”
這些財帛不能算多,但背后蘊藏著崇平帝的看重之意。
韓癀聞言,身形一震,旋即,面色肅穆,朝著宮苑方向行了一禮,聲音不無哽咽之音,說道:“老朽,謝圣上隆恩。”
這哽咽倒不是作假,而是此時此刻的真情流露。
或者說,帝王都是PUA的高手,在經過極限壓低期望之后,最終送了韓癀一程,全了君臣的情分和體面,反而生出一股感激涕零的欣然之感。
戴權道:“韓閣老,陛下說,江湖路遠,閣老一路珍重。”
韓癀目光恍惚,朝著宮苑方向又躬身一拜。
而后,韓癀又看了一眼身后巍峨高立的神京城,在韓暉的攙扶之下,登上馬車,擺了擺手,揮手別了一眾相送的朝臣。
賈珩目送著韓癀離去,不由看向一旁的李瓚,此刻這位內閣新任首輔堅毅眉鋒之下的目光,遠眺山岳,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有所覺,李瓚回頭看向賈珩,目中似有別意,說道:“衛國公。”
賈珩點了點頭,道:“李閣老。”
兩人稱呼了一聲,而后相視一笑,卻都有一番真切的感觸,以后就要合作平定遼東,中興大漢。
至于再往后,卻是誰也不知曉了。
而后,眾人也各自散去,而賈珩也騎上馬,與李瓚一同并轡返回神京。
李瓚沉吟片刻,問道:“衛國公,在山東的京營兵馬,最近怎么樣?”
賈珩朗聲道:“先前已經下發了軍令,京營大軍正在撤軍路上。”
李瓚道:“山東地方衛所被白蓮教滲透,亟需重建。”
賈珩道:“我正說前往山東。”
李瓚點了點頭,又問道:“如今女真撤軍,是否會有其他動向?”
賈珩沉吟道:“女真在我大漢邊關討不得什么便宜,一來會聯絡和碩特與準噶爾,二來是在海上另謀擴張途徑,否則,以遼東之地力貧瘠,女真想要繁衍生息,壯大國力,唯有向外劫掠,以滋養國力。”
“衛國公的意思是?”李瓚蒼勁眉頭之下,目中現出一抹思量之色,溫聲道。
賈珩容色微頓,輕聲道:“朝鮮已在女真手中,對朝鮮多是盤剝賦稅,而女真想要擴大疆域,一來向北,蒙古五部喀爾喀,以武力逼迫臣服,此外就是海上,那就只能是倭國。”
“倭國?”李瓚面色涌起疑惑之色,問道。
賈珩沉吟片刻,說道:“倭國距離朝鮮不遠,如果遼東女真乘舟跨海橫擊,以女真八旗精銳之力,大概能橫掃日本島嶼。”
這當然不是他推斷而出的結果,結合了一些隱秘的情報。
女真應該是被逼急了,多次在大漢境內的顛覆行動都以失敗而告終。
李瓚劍眉之下,目光微動,說道:“如果女真自海上征討倭國,那我朝如何制之?”
賈珩面色微頓,朗聲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就當在海戰上有所作為,艦船之上,可為決勝之師,女真如果打下倭國,我朝或是在朝鮮斷其后路,或是趁機參戰。”
李瓚點了點頭,面上若有所思,輕聲說道:“如此一來,只是倭國。”
賈珩沉吟說道:“土地乃是財富,只要治理得當,定能有所產出,至于設官立衙,因時因地而立,海寇尚且能夠借一方水土自給,況我大漢朝廷?”
其實,文官集團對朝政的擔憂不無道理,疊床架屋的官衙架構可能會成為國庫的龐大包袱。
正如馬逆所言,如果在人口沒有多少地方仍然沿襲一套班子,一味標準化,的確會成為巨大的財政負擔。
因時因地制宜設立官僚機構,這是“我大清”都能想明白的道理。
李瓚沉吟片刻,道:“如先前臺灣舊事,可行海貿,衛國公以為倭國當如何為朝廷開辟財源?”
如果收復土地之后,只是一塊兒賠錢的地方,那自然不行。
賈珩道:“臺灣如今已經成為巨大的貿易海港,而倭國之地也能成為海港貿易周轉之地,山上礦藏、人口不少,可為我大漢的資源儲備。”
這就是名臣良將的風云際會,所談所論,皆是國社發展的大事。
真就是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共同將大漢這艘大船行穩致遠。
兩人說話之間,已然進入神京城。
李瓚點了點頭,沉吟片刻,朗聲道:“衛國公,隨老朽一同進宮面圣吧。”
賈珩稍稍應了一聲,然后與李瓚一同進入宮苑。
此刻,大明宮,內書房
道道金色晨曦日光透過雕花軒窗,照耀在筆筒之上,在一旁的硯臺上倒映出一行日光陰影。
崇平帝坐在一方漆木書案后,落座在梨花木椅子上,此刻正執筆批閱奏疏。
這會兒,內監近前,朗聲說道:“陛下,衛國公和李閣老來了。”
崇平帝愣怔了下,高聲說道:“宣。”
不大一會兒,就見賈珩與李瓚聯袂而來,進入殿中,朝著漆木條案之后的中年帝王行了一禮。
“微臣見過圣上,圣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兩位愛卿平身。”崇平帝抬眸看向眼前的一文一武。
這就是他選擇的兩位搭檔,都是文韜武略精通的主戰派大臣,而且李瓚已經在先前的齊王陳澄,忠順王陳榮父子的謀反案中,證明了自己的節操風骨。
絕不會背叛陳氏,還有南方的高仲平更是潛邸之臣,有兩位能臣在京,足以制衡威望、才略日強一日的賈子鈺。
李瓚目光微頓,說道:“圣上,微臣剛剛和衛國公討論過先前出兵之事,衛國公認為女真會領兵征討倭國。”
“哦?”崇平帝聞言,兩道瘦松眉之下,那雙蒼老眼眸不由投向那蟒服少年,問道:“子鈺又是如何看的?”
賈珩拱手道:“圣上,女真先前在關前逡巡而返,自知在我大漢堅城利炮之下根本討不得半點兒便宜,而女真國內內憂外患,想要另謀出路,唯有自倭國島嶼尋找機會,而我大漢應當調撥登萊、江南之地的水師,伺機而動,如果有可能一舉拿下朝鮮等地,包圍遼東。”
崇平帝聞言,面上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道:“子鈺所言不錯。”
賈珩拱手道:“是故,微臣請求在九邊查邊之后,再次前往山東登萊之地,調度水師,以應對女真在海上的動向,跨海橫擊朝鮮。”
這段時間在京城待著也沒有什么必要。
崇平帝聞言,明凈目光略有幾許復雜地看向那蟒服少年,溫聲道:“子鈺剛剛回來,這怎么要奔波在外?”
這是多好的臣子?多好的女婿?
京營安插魏楚兩藩,錦衣府中也派出了眼線,仍是毫無怨念。
當然,這位中年帝王并不知道,賈珩并非沒有怨念,而是將怨念在甜妞兒嘴里爆發了而已。
至此,怨氣盡消。
賈珩面色謹肅,拱手說道:“圣上,先前如《平虜策》所言,待天時有變,就派遣將校率海師,泛舟橫渡,前往朝鮮半島,如今正是觀望戰機的時候了。”
崇平帝瘦松眉之下,眸光微動,分明聽賈珩提及《平虜策》,漸漸想起當初君臣初見之時,對答如流的欣喜和感動,如今再看那少年,赫然發現少年雖經多年,依然赤心不改。
賈珩目光沉靜,拱手說道:“圣上,微臣擇日啟程。”
崇平帝點了點頭,道:“倒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的,子鈺在家中與家小多團聚團聚。”
家小這會兒還在京中,更是談不上什么不臣之心,再說,他和子鈺之間,終究是翁婿,倒也不必互相提防。
此刻,這位天子心思繁亂不勝,或者說生出一股愧疚之情。
畢竟,賈珩離了京城,可以說擺出一副京營、錦衣府任你調整布置的架勢。
饒是天子心如鐵石,也有一種委屈了賈珩的感覺。
當然,主要還是賈珩這幾年一直在路上,幫著崇平帝將大漢治理的蒸蒸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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