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紅色的壯馬馱著黑衣的少女行在河堤上。
大馬走了一陣,
黑衣少女跳下馬來,牽著馬韁繩,緩步徐行,不時扭頭回看。
來路空空如也,
不見追兵。
“啊呀呀,平靈子小姐這是動心了呦!”長耳朵的天邪鬼抱著馬鞍,滿臉猥瑣地笑意,脫離那個惡詭般的男人周圍后,它就迅速恢復了活力,此時竟敢開口調侃自己的主人。
長發順著黑衣少女的腮邊垂落。
她面無表情地沉聲道:“只是看后方有沒有追兵罷了。
你再多話,我就再把你的嘴縫上。”
天邪鬼眼珠骨碌碌亂轉,對于主人的威脅卻毫無畏懼:“平靈子小姐會針線活嗎?而且,現在也沒有針線可以給平靈子小姐使用呀……
老朽覺得小姐動心了,
可不只是因為小姐頻頻扭頭回望哦。
還有……
小姐竟然懂得愛惜馬力了,在這重要的兩個時辰內,愿意下馬走路,給這匹馬喘息的時間了呀!
是因為這匹馬是那位強者贈送的嗎?”
平靈子秀眉蹙起,
忽然停住步子,松開馬韁繩,一把將天邪鬼從馬鞍上拖了下來。
同時以刀鞘重重地往馬屁股上拍了一下!
“噦噦噦!”
壯馬驚叫一聲,甩開四蹄飛奔而去!
“哎呀!
老朽開玩笑的啊!
平靈子小姐糊涂啊,真糊涂——為什么不直接把馬殺了呢?”天邪鬼被平靈子提著后衣領,整個‘人’懸在半空,手舞足蹈之際,仍不忘張口發出聒噪之聲。
“這匹馬畢竟載著我們逃了那么遠,
我為什么要做恩將仇報之事?”平靈子垂目注視著天邪鬼,眼光極冷,
卻有極有生氣。
像是此時的初春,
寒風凜冽,
萬物萌發生機。
“平靈子小姐,竟也是位高潔賢明的君子呢!”天邪鬼故作鄭重地感慨著。
噗通!
話一說完,它就被平靈子重重摜在了地上。
平靈子手掌按在刀柄上,幾次都想抽刃給這個式神一刀,但最終還是徐徐吐出一口氣,面露出一抹笑容:“你本就是那樣想我的,
我做任何事,你都會把它帶入到你的猜測中去。
既然這樣,
那就隨你怎么說吧。”
說完話,
她邁步匆匆向前走,
只是一會兒的時間,那匹棗紅色的壯馬已經完全消失在她的視野里。
不知去了何處,
但愿它能碰到一戶好人家。
“開始不舍了嗎?”
天邪鬼雖然生得矮小,走路卻一點都不慢,它緊緊跟在平靈子腳邊,這時冷不丁說話,平靈子蹙著眉,卻是看也未看它一眼,更不會主動回應它的話。
“哎……”天邪鬼故作感慨地嘆了口氣。
平靈子依舊未作理會。
天邪鬼搖了搖頭,低下頭去:“因為自己的出生日期,自六歲開始就被選為鬼王酒吞童子的未婚之妻,平靈子小姐的內心早已變得如同枯井一般了啊……
但是,人之所以為萬物靈長,
正是因為人皆有情之物啊。
縱使平靈子小姐再如何壓抑自己的情感,也終究難以讓自身變成無情之物,變得如厲詭一般。
越是壓抑,便越渴望不是嗎?
那樣強大的武士,
駕服了未知的可怕厲詭,
他甚至能獨力面對‘羅生門’這種未復蘇前就近乎鬼王級的厲詭——
說不定,他亦具備挑戰‘酒吞童子’的能力呢?
平靈子小姐何時動心了呢?
大概就是從意識到他能獨力面對羅生門的時候吧?
只有這樣的強者,才能讓平靈子小姐觸摸到那……遙不可及的、做回鮮活人類的希望啊……”
平靈子抽刃出鞘,
刀尖抵在天邪鬼脖頸。
她握劍的手都微微顫抖。
長發下的雙眼微微泛紅,口中惡狠狠道:“心魔!天邪鬼,你果然是蠱惑人心的心魔,現在竟然想要蠱惑自己的主人嗎?!”
天邪鬼背著手,丑陋的面孔上滿是慈和的笑意:“在平靈子小姐六歲的時候,我就被制造出來,用以監視平靈子小姐的一舉一動啦,
看著平靈子小姐慢慢長成這樣美麗的少女,
老朽委實覺得可惜啊……
假若小姐能嫁給一位忠厚的夫君,安穩活到壽終就好啦。
平靈子小姐,現下正是一個機會啊。
面對自己的內心,
小姐真正覺得,是老朽在蠱惑你嗎?”
伯耆國。
井上家的莊園內。
晴子一身吳服,端正地跪坐在正堂的蒲團上。
在她左右兩側,蘇午親自為她挑選出來的家臣武田信雄、彌生女、三上太郎亦都端坐著。
幾人神色嚴肅,一時間都未開口說話。
“晴子小姐,備前國的武士已經來了!”
這時,家仆首領大木匆匆跑進了中堂內,躬身向主位的晴子匯報道。
武田信雄上身微微前傾,看著大木,滿臉嚴肅地問道:“他們此次前來是為了什么?你可曾探問過?”
“我問了,
他們沒有告訴我。”大木滿臉慚愧地說道。
“八嘎!”三上太郎聽得大木如此回答,當即連眉毛都立了起來,瞪視著大木,怒聲斥責道,“作為一個家仆首領,連刺探來客口風,探明來意的能力都沒有?
你這個家仆首領有何用處?!”
“我……”
大木深深地低下了頭。
他已經想盡辦法想要從備前國的武士口中刺探點有用的消息了,
但對方根本死不松口。
也許,就是自身能力不足以擔任家仆首領,幫助晴子小姐管家吧……
“三上君,
我們此前清洗了與備前國交好的草間家,
如今,燭照君為源氏運刀的消息傳了出去,已經效忠于平氏的備前國守,更與我們勢同水火。
他們來者不善,
又怎么會輕易向一個家仆透漏消息呢?
你的要求,對于任何家仆首領而言,都是太苛刻了。”
晴子徐徐開口說話。
大木偷偷去看條案后的晴子。
晴子小姐面孔小小的,身穿一身繁冗的華服,面孔上沒有表情。
她注意到了大木的目光,向大木笑了笑,
大木趕緊低下頭去,
更覺得愧疚了。
如今晴子小姐已經失去父親,連阿布都不在她的身旁,這三位家臣雖然可以為晴子小姐倚重,但他們自覺晴子小姐年幼,許多事情根本不會上報晴子小姐,就自行處理了。
晴子小姐這段時間被諸多事情拉扯,已經十分疲憊,
自己卻幫不上什么忙。
三上太郎神色有些陰沉,但家主既然說話,他卻不好再說什么,便看著低頭不語的大木,也不發一言。
彌生女見狀,開口道:“大木管家,你先下去吧。”
“是。”
大木躬身退下。
中堂里的四人沉默片刻。
武田信雄先開口道:“備前國的武士來勢洶洶,必然有所憑恃。
只怕接下來,中堂內會有一場刀兵之禍。”
他看向晴子,躬身道:“晴子小姐,不妨先回到屏風之后,暫避血光。”
“燭照君臨行以前,曾贈我一柄打刀,名為‘雷池’。”晴子輕輕搖了搖頭,將一把重新做過刀鞘的打刀擺在案上。
她接著道:“假若備前國武士在中堂之上出言僭越,冒犯雷池。
我將以此刀斬下來敵首級。”
武田信雄搖了搖頭,
未再多說。
彌生女目視自己身前的條案,默然無語。
三上太郎嘴角微勾,臉上尤然是一派陰沉之色。
中堂內的氣氛沉凝無比,
晴子端坐正中,衣袖下的手掌輕輕捏緊,又徐徐放開。
她面孔上沒有分毫表情,
眼睛里似有神光集聚。
表情、眼神、儀態竟與前往平安京的家老‘井上燭照’如出一轍!
踏,踏,踏……
不徐不疾的腳步聲自中堂之外傳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在腳步聲響起不久以后,邁步走進了中堂之內。
此人即是備前國的武士。
他竟是一人前來,
讓中堂內如臨大敵的幾人都頗感意外。
身材高大的男人目光掃過中堂內的四人,目光最終落在晴子身上,一張微微泛白的面孔上露出詭異的笑容:“井上家的主人,晴子小姐。
我今奉備前國守之命,
前來討伐井上家!”
討伐?
中堂內的幾人一聽到這個詞語,一時紛紛變色!
“八嘎!”
“胡說八道!”
“該死!”
三個家臣俱對闖入中堂的備前國武士喝罵無聲,一時間刀鞘出鞘之聲不絕于耳!
面色泛白的男人對眾人的怒斥聲無動于衷,他身后明明空無一人,此時空氣卻扭曲起來,一條漆黑的三頭蟒蛇從那扭曲空氣里蜿蜒而出,
蟒蛇三顆頭顱,俱為女人頭顱。
三顆女人頭,嘴里吐出暗紫色的蛇信,以極快的速度襲向中堂內的三個井上家家臣!
與此同時,
男人不帶一絲情緒的聲音徐徐響起:“在我與晴子小姐商談之時,你們最好少說兩句話,那樣不會引起我的注意,你們也能多活一會兒……”
攜裹著陰冷氣息的蛇頭襲擊著井上家的家臣,
三個家臣揮舞刀劍格擋,一時間竟與一頭式神大蟒相持起來,斗得不相上下!
男人邁步走向晴子,
同時出聲道:“備前國守有令,假若晴子小姐能識時務,可以做他的情人的話,則井上家的家名可以保留下去,不過,效忠井上家的武士必須被清洗干凈。
國守如此仁慈,
想必晴子小姐亦會是感激不盡。
一定愿意投桃報李的吧?”
晴子低眉順眼,
在此時起身,手持‘雷池’,邁步迎向了男人。
“看來晴子小姐并不太聰明,做出了與國守大人期待相反的選擇。
那我只好把你綁縛起來,
作為俘虜,獻給國守大人。
井上就,就此除名!”
男人鞋子在地板上個輕輕一踏,
地板就化為漆黑的泥沼!
泥沼中,一個個人形蠕動著,攀爬而起,俱圍攏向了邁步走近的晴子!
晴子抿著嘴唇,腳步飛快地踏奔著,
腦海里回憶著自己每日千百次的揮劍、刺劍等等諸多基礎劍招,
在那遍布污臭黑泥的人形撞向自身之際,她猛然側開身形,朝前一步,雙腳陷入泥沼中,身形卻陡然臨近了那個可以操縱式神的陰陽師!
于陰陽師譏誚的眼光中,
晴子揮出雷光迸發的一刀!
男人的頭顱滾落,
頸間血液沖天而起!
四下里種種式神俱消散于無形!
晴子面龐泛白,失神地看著那陰陽師滾落在地的頭顱。
片刻后。
她再回身時,
已然面色平靜,拿著一塊絹布擦拭著刀上血跡。
“備前國守麾下有多少武士?
類似的陰陽師有多少?
將這顆人頭給備前國守送去,告訴他,最近須積極準備井上家討伐備前國事,如有懈怠,后果必是非備前國所能承受之重!”
晴子收刀歸鞘,
走進了屏風后。
一眾家臣俱跪地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