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帳士兵臉色一動,但身體沒動。
而后趙盼的聲音也傳了出來:“放他進來。”
賀靈川大步走入,發現帳里只有賀淳華和趙盼兩人。
就是他們在爭吵?
“老爹,出什么事了?”
賀淳華從他頭發上取下一根樹枝:“我和趙將軍交流一點心得罷了。”渾身不是沙就是土,這小子上哪里把自己搞得像泥猴子?
“輸贏是兵家常事,但禍不及家人。”趙盼卻不跟這父子倆客套,“賀總管,你這么做有點下道。”
禍不及……家人?賀靈川一怔,老爹干什么了?
“他們劫掠夏州百姓、殺我夏州子弟,你要我跟這些入侵者講道義?”賀淳華微微冷笑,“趙將軍,你迂腐了。”
“道義并非無用。”趙盼沉聲道,“你擄走洪承略妻子,他必也無所不用其極待你。”
“他劫我糧草、侵擾夏州,連你前線運籌都大受影響,這還不算無所不用其極?”賀淳華搖頭,“兵者,詭道也。只要能勝,潯州人什么做不出來?你看洪承略把自己手下一百多個傷兵都當作誘餌丟給我,借我之手殺了這些累贅,他能是個什么好人?”
上次過招,他心里跟明鏡似地。
他又冷笑一聲:“趙將軍你營門前豎的免戰旗,我看它就是個幌子。潯州人想攻就攻,不會跟你守這個約定!”
“洪承略盡他份內之職,雖然擋了你我的去路。”趙盼自覺已經盡量隱晦,他本想說的是“掃了你的顏面”,這位賀總管是伶俐人,也有本事,就是好面好功。洪承略燒了他一半糧草,他無時無刻不想找補回來。
否則他威信受損,回去敦裕以后既不好治民,也不好對付四大家族。
“我又不要洪承略引頸自刎。”賀淳華好笑,“再說,人也抓來了,焉有放棄之理?”
賀靈川聽明白了:“老爹,你找到洪承略的妻子了?”
前幾天賀淳華向他索要梳子,他也沒多想,原來是這個用途。
洪承略打仗之前,肯定將妻子妥善藏好。老爹可真有手段,僅憑一把梳子,就能將阿金找出來。
賀淳華點了點頭:“怎么?”
他心里有些不悅,長子也要反對嗎?
“沒什么。”身在行伍,服從上級命令就是天職。無論賀靈川心里怎么想,明面兒上也不能跟賀淳華對著干。
尤其在趙盼這個外人面前。
賀淳華哼了一聲:“還好這趟是帶你出來。”如果是次子隨軍,想必心就軟了。
他站了起來,對趙盼道:“我意已決,就這么辦吧。”說罷昂首而出。
賀靈川只得跟在他后面,低聲問道:“老爹,你是怎么抓到人的?”
“一點不入流的追蹤技巧罷了。”賀淳華輕描澹寫,“抓到她,我們算是反客為主,終于不再被動。”
他們一直在明處,敵人在暗處。賀淳華確信,洪承略派出來的探子還游蕩在前線附近,繼續監視自己這一行人。
趙盼的對手是潯州軍隊,而洪承略就盯緊了他賀淳華。
呵,不能忍!
賀靈川欲言又止,但最后還是沒說什么。人都抓來了,箭也在弦上了,老爹是一定要把事情辦成的。
出去以后,親衛打起傘,送兩人各自回帳。
外頭的河水渾黃,賀靈川只得從儲物戒中取一桶清水,把從頭到腳的泥沙沖掉,再換一身干凈衣裳。全軍大概也只有他這樣奢侈,拿食用水沖澡。
從盤龍沙漠歷險過后,他就養成了囤水囤糧的習慣。反正儲物戒夠大,可以支持。
外頭風雨交加,橫豎也是無事,他干脆去椅上盤膝坐好,調息入定。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浪中練刀生出的明悟,他真力運行幾個周天,比從前又順暢了一點。
修行就是如此,道行可以隨著時日慢慢加深,但境界的提升卻要靠機緣,卻要看悟性。
那是玄而又玄,說不清也道不明。
所以紅將軍、蕭茂良這樣的強者,才要提倡實戰,在生死之間立身悟道。
這一次入定就是兩個時辰。
收功時,賀靈川聽到外頭風雨之聲更勁,險些蓋過將士的呼喝聲,好像還有帳篷被刮跑了。
他翻出雨靠披在身上,往外走。
剛出帳篷,比黃豆還大的雨點就炸他滿臉。
邯河水已經很洶涌了。不管“浪斬”刀法領悟了多少,若他這時候跳下去,立馬就變“浪卷”,也沒然后了。
風雨之中,所有將士都在忙碌。
親衛告訴賀靈川,水靈說邯河的汛期要提前到來。這里已經不再安全,整個軍營要向后遷去高地。
大軍拔營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在這種惡劣天氣里。
尤其還有一支蠻牛隊。
風雨來臨時,有牛妖受驚要安撫,這會兒還得動員它們一同遷走。
牛脾氣可不好對付。
唯一的好消息,是對手也不可能在這種時候搭船渡河。
賀靈川轉頭,忽然看見了一輛民用馬車。
馬車非常簡陋,沒有車廂,四面只用布幔擋著。這么大的風雨,布幔瞬間就濕透,粘乎在一起。于是賀靈川看見馬車上放著干草堆,草堆上還躺著一人,身上蓋著被子。
車夫帶著拉車的兩匹馬往前走,可車輪好巧不巧卡在石縫里,怎么都拖不上去。
賀靈川走過去,矮身抓著車輪子對車夫道:“我幫你。”
車夫鞭策駑馬的同時,賀靈川臂上運起真力,兩邊一合勁兒,卡在縫里的車輪勐地被提了起來,帶出一股泥水。
馬車又能嗒嗒往前走了。
賀靈川抬眼一看,車上的人也正好瞧向他,還很有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是個女人,臉色蒼白,頭發和被子都被冰涼的雨水打濕。
這時兵卒押著個婆子過來,把她趕到車邊:“看好了,別偷懶!”
鳶軍從岸邊后撤了五十多丈,重新駐營。
其實離得更遠就更安全,可趙盼不敢。他還得守著河岸,提防對手渡河搶灘。
邯河是天險,一旦被破,鳶軍就被動了。
那輛民用馬車也被推進一頂營帳里面安置。這帳篷很窄很小,勉強能蓋住馬車就不錯了,和賀靈川等人用的不可并論。
但周圍看護的士兵不少,賀靈川認得這都是運糧隊的,屬于自己人。
照顧女人的婆子去找毛巾擦臉了,賀靈川走到馬車邊上,低頭看她:“你是洪承略的妻子阿金?”
她嘴角彎了彎,像笑也像沒笑,然后打了個噴嚏。
賀靈川走出帳篷,把婆子叫過來:“你替她換上干衣干被,這么躺會生病。”
婆子好像有點不情愿,但賀靈川一瞪眼,她就只好癟著嘴道:“沒有多余的被子。”
賀靈川向身后的單游俊瞥去一眼,后者領會,去外頭轉了一圈,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床干爽被褥送了過來。
賀靈川走了出去,給阿金留下換衣換被的空間。
過了一刻鐘,婆子才走出來道:“好了。”
賀靈川打發她去燒熱水,自己走進去一看,阿金的情況比方才好多了。但她反而沒有笑容,只看著賀靈川道:“你要什么?”
她發現這少年在軍中很有地位。
“讓你好過點罷了。”人皆有惻隱之心,他面對的是個癱子。
阿金慢慢道:“不論你們想做什么,都不會成功的。”
“哦?”賀靈川好奇,“你覺得我們想做什么?”
“那位賀大人說,他要洪郎退兵離開。”阿金虛弱地笑了,“這不可能,你也在行伍,該知道軍令如山。”
賀靈川抱臂:“我好奇,他當年封刀掛印是為了你?”多了解洪承略一點,對今后的戰斗就越有利。
阿金臉上的笑容收斂,沉默不語。
“你們已在白鹿鎮隱居多年,為什么他要在這個時候破誓?”
“是為了我。”阿金眨了眨眼,“貝迦國師承諾替他找一味藥物,令我可以重新站起來。”
賀靈川皺眉:“不是為他自己?”
“那種藥物,即便我們回到貝迦國,也不是那么容易拿到的。”
“我聽婆子說,你是賀總管的兒子?”阿金看向他,幽幽道,“你這樣的人,大概沒吃過我們的苦吧?”
賀靈川沒吱聲。
的確沒有,兩輩子都沒有。
“我和洪郎小時候,逃出吃人的村莊,跟野狗搶過飯,還被人踹下山崖,九死一生才爬上來。”她慢慢道,“那時他就盼著長大有力量了,可以過上好日子。可是他辭官搬去靈州、搬去白鹿鎮,我們才知道,這世上沒有隱居,只有掙扎。平民只是活著,就已經要竭盡全力。”
亂世之中人命如草,連百姓的苦難都是那般卑渺不值一提。
她的眼神,平澹中透著悲涼:“換作你,你會不想回去重掌大權么?”
賀靈川思索好一會兒,才問她:“你覺得,他不會同意賀大人的條件?”
阿金仰頭望著帳頂:
“我不知道,最好不會。”
洪承略若是退出夏州,就是違抗了上峰的命令。
賀靈川呵呵笑了兩聲:“看來,他也是個順勢而為的人。”
“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