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允,林武,你二人點上火把,連夜前去徒山鎮報案,鄭觀吉,你去拿來麻繩將地上強匪捆綁,給傷了腿的強匪上金瘡藥止血,別讓他死在道觀地面,小心賊人還有同伙窺探。”
老主持有條不紊分派三名躲在房間內傻眼的雜役道士。
“呃……是是是,主持您好厲害……您且歇著,些許小事交給我們辦。”
“對對對,我先去給主持砌壺好茶。”
“幸虧主持大發神威,要不然咱們今天慘了。”
三名鼻青臉腫的雜役道士,口中恭維,臉上堆著諂媚笑意,忙爬起身拿麻繩將暈過去的強匪綁起,期間免不了對強匪拳打腳踢,發泄著他們遭受的屈辱。
老主持擺了擺手,拒絕他們的討好,示意他們趕緊忙正事,緩緩走去側殿房間。
盤坐蒲團,靜思不得其解。
他是從五千里外的“千林觀”云游之此,道家修行隨遇而安,再則他喜歡此地清靜,便接下前主持交給他的擔子,每日領著雜役道士做功課、種菜、耕作,粗茶淡飯,悠然自得。
或許他要抽時間,長途跋涉,回一趟印象陌生的“千林觀”。
他忘記了太多事情,竟然連自己精通拳腳都不記得。
思索久了,精力不濟,不覺閉目打了個盹。
待他醒來時候,油燈早已經熄滅,窗外天光微亮,泛著純凈碧藍。
老主持緩緩起身,拉開門走出側殿,沒有見到留下的雜役道士打掃地面落葉,他轉到后院,五名強匪綁做一堆,口中塞著破抹布,“嗚嗚啊啊”掙扎出聲。
接連呼叫幾聲,沒有得到留守雜役道士回應。
扯開強匪小頭目口中破布。
“老牛鼻……道長,識相的趕緊放了我們,渾山寨的爺們你招惹不起,他們三個將埋在院墻角落的金銀全部起走,連夜跑路了。”
強匪頭目瞪著一雙兇眼,陰狠威脅著老道士。
徐源長瞥一眼院墻處新鮮挖翻的泥土,不緊不慢又將抹布塞進強匪口中。
他也奇怪心底沒有半分懼意,似乎與他不相干一樣。
對于三名雜役半夜偷偷逃走之事,同樣沒有氣憤、不滿的情緒。
渾山寨的強匪在這一帶很有惡名,附近鄉民嚇唬孩子,都是用“你不聽話,叫渾山寨把你抓走”的話語,據說官府多次圍剿,每回讓幾名當家匪首跑了,即便抓到幾十個嘍啰,砍了腦袋也無濟于事。
轉身去前院舀水凈手凈面,老主持打開破舊主殿,燒香做完功課,再去廚房做些面餅吃了,拿一根半人高的雞蛋粗榆木棒做拐杖,走進后院將強匪腳上的麻繩松開,把所有兵刀用粗布包裹,背在強盜身上,驅趕著他們下山,往二十里外的徒山鎮走去。
強匪們吃了不少棍棒苦頭,骨頭都差點敲碎,再也不敢耍橫玩花樣,老老實實趕路。
腿上受了刀傷的壯漢一步一捱,傷口破裂,血跡滴落一路。
老主持無動于衷,視而不見,鐵石心腸。
沿途不少村民圍觀,聽說夕水觀老道長昨夜捉了幾個上山偷盜的賊子,一個個興奮不已看熱鬧,他們不知五名被整治得凄慘的盜賊,是渾山寨的強盜,小孩扔碎石子砸堵住嘴巴的賊人,有好事熱心青壯,往鎮上跑去報訊。
遠處山頂上負手觀看的青袍少年,嘴角勾起一抹邪笑。
“秉性不移,嫉惡如仇,還很謹慎嘛。”
“小徐子你就慢慢消受,做好事是要付出代價的,不經歷普通凡人的生活磨難,怎么能叫‘入凡’,身障之苦以身受,落地鳳凰不如雞。”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看戲,看戲。”
老主持押著五名口中塞破布的強匪,走出十余里地,身后跟著一群看熱鬧的好事者,鎮上幾個不良人得信匆匆趕來。
“這是……渾山寨的吳三麻子和莽牯牛,徐道長你……”
為首的不良人隊正認出面目全非的匪首頭目和瘸腿壯漢,臉上色變,往四處環視一圈,趕緊低聲吩咐一名手下快速跑回鎮上,借一匹驢子往城里去報案。
小小的徒山鎮可不敢留這幾位強盜爺過夜。
必須由縣城捕快衙役出馬,到鎮上將幾個燙手山芋接走,防著路上被強盜們劫囚。
功勞什么的不敢想,只要不招來渾山寨那些亡命之徒的報復,就謝天謝地了。
后面跟隨的村民聽說老道長捉住的是渾山寨強盜,頓時哄一下散去。
“徐道長,您惹大麻煩了。”
不良人隊正將正氣凜然的老主持拉到一邊,轄區唯一的道觀,前后兩位主持都認識的,壓低聲音道:“渾山寨的強盜抓不得啊,除非能夠斬草除根,將山上四位匪首一網打盡抓獲,否則他們會找您報仇。”
他更擔心渾山寨強盜遷怒徒山鎮。
渾山寨地處三府交界,山高林密,窟窿洞多不勝數。
據說近百十年來,犯了事的賊子殺人犯,被仇家追殺的江湖人,和妻離子散活不下去的漢子等等,都往三不管地界求生活,官府出兵剿滅過幾次,但是每次要不到十年又有新的賊匪形成。
眼下的黑金剛、獨眼狼、齜牙鼠和錦衣狐匪幫,在渾山橫行二十年,據說內部火并過四次,精銳匪徒百余人,其它各地散落的探子眼線不知多少。
老主持同樣壓低聲音道:“他們晚上闖進道觀,要動刀子殺人,老道迫不得已將他們打翻,生擒活捉,總不能任打任殺不還手吧?”
隊正驚訝不已,沒料到枯瘦蒼老的徐道長還有這般本事,低聲道:“張允他們仨怎么沒有跟來?”
“見出了禍事,他們連夜偷偷溜了。”
“狗日的,忘恩負義的王八蛋,當年要不是郝道長收留醫治,他們三個手腳不干凈的賊胚爛賭鬼,墳頭草都幾茬了,哪有五六年安生日子過?”
隊正低聲咒罵,幾番欲言又止,最后還是低聲提醒道:“徐道長,您不是本地人,別趟渾山寨的渾水,從衙門出來后,喬裝改扮偷偷走人,那什么夕水觀保不住的,您別為了一座破道觀丟掉性命。”
年老徐源長心情沉重嘆了口氣,聽著隊正一路上低聲告訴他渾山寨的實力和諸多做惡陰險手段,幾乎沉默一路。
渾山寨賊多勢眾,不是他一個老朽能抵擋得住。
他就此回轉千林觀去,避一避禍事,也正好弄清楚記不住的身世來歷。
進了鎮子,隊正安排徐道長在公所客房歇息,熱水茶飯周到。
給另一處關押強盜的房間奉上好酒好菜,派幾名小廝伺候著,不敢給強盜爺們松綁,捱到下午未時末,一隊捕快衙役騎馬拉著囚車趕到,另有二十多名士卒拿槍背弓箭,嚴陣以待。
徐源長跟著押送囚車的護送隊伍,混了一匹驢子騎行。
天將黑時,風塵仆仆趕到縣城。
縣尉連夜提審五名渾山寨強盜,翌日又將老主持叫來問話,核查老主持隨身攜帶的牒譜,很是贊揚一番老主持的義舉,至于賊人反咬一口,污蔑破道觀里藏有大量來路不明銀錢,沒有當回事。
夕水觀窮得叮當響,前后兩任主持身上的道袍都打著補丁,哪有甚么油水?
跑掉的三名雜役卷走窩藏的金銀,倒是很有可能。
逗留縣城三天,老主持身上不多銅錢用盡,終于從縣衙得到準信,他可以回去了。
老主持有點后悔,他應該提前從五名強盜身上搜些銅錢花銷。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他想要擺卦攤算命,沒帶家伙什,連喬裝改扮都做不到,他幫縣衙抓了五名強盜賊子,竟然沒有半個銅子獎勵。
想要見一見縣尉大人,被衙役趕出來了。
老主持柱著木棍走出縣城,茫然好半晌,仍然往東南返回,他無處可去。
想要云游也得拿上算卦的幡子和卦桶等物件,路上在山里摘些酸澀野果充饑,灌一個水飽,不敢走官道大路,趕回夕水觀時候,天色早已黑透。
山頂被燒成一片白地,連道觀前后的古樹也燒得焦黑光禿禿的。
老主持腳下踉蹌,欲哭無淚,他對不住郝道長的托付啊,夕水觀在他手上毀于一旦。
一屁股坐在煙熏火燎黢黑的門檻石上,老主持眼神中交替閃爍有仇恨、自責、怨懟等復雜情緒,屋毀偏逢秋雨淋,天空淅淅瀝瀝下大了。
冷雨山風,老主持慢騰騰起身,走去燒毀垮塌的廚房翻找,從泥沙焦炭里摸出火鐮火石揣身上,尋到打爛的米壇子,用一個布袋裝上混合泥沙的糙米,挖出砸憋的銅壺等物品。
一身泥水下山,找到后山廢棄的山洞,簡單整理一下,暫時作為容身之處。
將銅壺慢慢敲打恢復能用,生火熬了半壺糙米粥。
將身上臟兮兮破舊道袍烘烤干透,火光映著滿是皺紋的老臉,透著猶豫不決和愁苦之色。
下半夜,斜靠熏黑巖石壁睡了一覺。
天亮之后,老主持熬煮一壺稠粥裹腹,外面秋雨綿綿。
鉆進薄霧雨幕之中,老主持柱著木棍往東邊深山走去,渾山寨的強盜燒了他的道觀和算卦用的工具,這個賬他要親手討回來。
雖然心底有一個聲音,告誡他惹不起躲得起,息事寧人算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等等道理。
但是老主持想了半個晚上,覺著他不能當窩囊廢,否則道心不通透,修了一輩子的道,將一朝前功盡棄。
他毅然決然要去闖一闖號稱龍潭虎穴的渾山寨。
死則死耳,但求問心無愧。
遠處的青袍少年笑呵呵,看熱鬧不嫌事兒大,道:“危難之際見真性情,這家伙以前隱藏太深,沒想到骨子里頗有血性。”
五十余里山路,老主持摸到天黑才趕到,一身泥濘幾乎看不出面目。
沒有急著去尋仇,找一處山洞,將肚子填飽,歇了一晚上養好精神。
第二天晚上,老主持找到陡峭只有一條狹窄曲道的渾山寨,他選擇從背后攀爬,抓著樹枝藤蔓,或者石壁縫隙,像一頭老靈猴上下自如,三百余丈高的陡峭山峰,花了不到半個時辰,天險變坦途,穩穩落在山頂巖石。
老主持自嘲一笑,他不會是江洋大盜出身吧,越發察覺自身的本事不凡。
但是正式的官府牒譜做不了假,他是一名如假包換的老修行。
從黑暗里往有燈光說話聲院子走去,山頂是一片占地五里左右的平地,還種著莊稼和青菜,邊上一排泥石棚子,夜里有不少穿得破爛的面黃肌瘦漢子走路,沒誰攔住柱木棍的老道長,或質疑查問一聲。
老主持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中間的石墻院子,見正門前方有燈光透出,幾個小嘍啰腰間掛刀,斜靠柱子上嘻嘻哈哈聊黃腔。
他縱身一躍上了墻頭,輕巧落到院內,像一頭無聲老貓。
避開幾處嘍啰,連過三道院墻,掛著“渾山堂”牌匾的大廳內燈火通明,里面吆五喝六人聲鼎沸。
老主持一個縱躍到了屋檐下,舉著木棍往前連戳,將兩個驚覺不對要拔刀的守門強盜戳死,他下手不再容情。
跨步走進烏煙瘴氣的大廳,里面頓時響起一陣推翻桌椅摔了碗筷的嘈雜。
“你是誰?膽敢闖我們渾山寨!”
“老家伙,你走錯地方了。”
“快快砍殺他!”
近門口幾個漢子,猛地將桌子掀翻砸向來得莫名其妙的老道士。
拔刀便撲殺過來,他們一個個久經廝殺,知道來者不善,老道士看著弱不禁風,身上沾染泥土臟兮兮的,但是能夠無聲無息摸進渾山堂,已經能說明問題。
老主持身形左移,腳尖輕點地面,避讓過桌子和杯盞碗碟湯水,舉木棍接連戳去,“噗噗噗”戳穿頭骨和喉骨的聲響,聽得一眾強盜毛骨悚然。
片刻間,偌大的渾山堂倒下大半盜匪,血腥氣與酒肉味混合,讓人作嘔。
為首的黑胖光頭漢子拔刀在手,叫道:“朋友,我們如有得罪處,還請明言,按江湖規矩給您加倍賠償。”
老主持又戳死兩個試圖沖出大廳的強盜,柱著木棍稍稍歇息,殺人是個體力活,他感覺乏力,很想先啃一個掉落地上的豬肘子,補充一下肚子里的油水。
“貧道是夕水觀主持,姓徐名源,冤有頭債有主,貧道今日要為夕水觀討回公道!”
老主持彎腰撿起一壺酒,還剩小半,往口中傾倒。
“等等,都別動手。”
一個年輕書生打扮的漢子叫道:“老道長,是咱們渾山寨多有得罪,您看這樣如何,我們賠您一千兩銀子,給您將道觀重新修建起來,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一筆兩清如何?”
老主持吃了兩個油煎餅子,精力恢復過來,道:“用不著那么麻煩,貧道殺了你們,銀子都是貧道的,所以江湖規矩江湖了,你們受死吧!”
“殺了他,并肩子上!”
“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