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她的神色,林朝陽點了點頭,“確實差了不少,可我們也不是不賺錢。我現在寫,一年少說也能賺個兩三千塊錢,買這個房子還是有能力的。”
“可那畢竟是一萬兩千塊錢啊,我們手里才兩千多塊錢,差著快一萬塊錢呢。”陶玉書有些灰心喪氣的說道。
“剛才不是說了嘛,房主說可以分期付款。”
“問題的關鍵不在于能不能分期付款,而是我們現在拿不出這么多錢啊!”
“你聽我給你算一筆賬。”林朝陽拉住了她的手。
陶玉書看向他,眼神卻沒什么信心,“你說吧。”
“你看,你現在手里有兩千五百塊錢。《高山下的花環》馬上就要出單行本了,這個月出版局剛剛頒布了新的稿酬規定,恢復了印數稿酬。
以《高山下的花環》的受歡迎程度,賣個幾十萬冊不成問題,保守估計我也能拿到將近一千五百塊錢的稿費,這就是四千塊錢了。
另外吧……”
林朝陽說到這里,表情扭捏了起來,陶玉書看著他的臉,這種表情似曾相識,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年前某一天的景象。
“另外什么?”她冷著聲音問道。
“那個啥,這不是要買房子嘛。我就想著多賺點稿費,之前上班的時候抽空又寫了一……兩篇。”
“到底是一篇還是兩篇?”陶玉書杏眼圓瞪,柳眉倒豎。
林朝陽老實道:“一篇短篇,一部中篇。”
“好啊你!”陶玉書豁地站起身,“伱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沒有了,真沒有了,媳婦!”林朝陽連連后退,“媳婦,我也是想賺……賺點稿費換個大房子!”
陶玉書的眼神怒視著林朝陽,臉色陰沉,始終不說話,似乎在醞釀著雷霆之怒。
林朝陽繼續說道:“我就是想買個房子,給你個驚喜。可惜就是寫作效率不高,就寫了兩篇。我也是沒想到這房子這么貴,本來我是打算買了房子再告訴你的……”
他心虛的狡辯個不停,陶玉書就這樣一直看著他,直到他說的都快沒詞兒了,他黔驢技窮的朝陶玉書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媳婦,嘿嘿!”
“噗嗤”一聲,陶玉書一直板著的臉如桃花一般綻放出笑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她的笑聲讓林朝陽不知所措。
“媳婦,你笑啥?”
“我笑你這個大傻子。”
“我傻?”林朝陽愣頭愣腦的反問。
“對,就是你傻。”陶玉書給他飛了一個大白眼,從書架上掏出一本《滬上文藝》翻開,“這個是你寫的吧?”
林朝陽朝雜志看了一眼,心頭一驚,翻開的那一頁正是《秋菊打官司》。
他驚詫道:“你咋知道的?”
“傻子才不知道。拿男主角名字當筆名,也就你能干出來了。”陶玉書沒好氣的說道。
“那也不一定是我啊,誰也沒規定別人就不能拿男主角名字當筆名的。”他強自分辯道。
“可這事你又不是第一次干!”
陶玉書一語致命,讓林朝陽啞口無言。
他又不死心的問道:“那你是從什么時候知道的?”
“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偽裝的挺好?”陶玉書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嘲笑道。
林朝陽郁悶的看著他,“你就說你什么時候知道的吧。”
“媽那回說你給了我大哥五十塊錢,說是電視機票的錢。”
“大哥這嘴也太碎了。”林朝陽抱怨道。
“少模糊焦點。”陶玉書的語氣嚴厲起來,“你說說你,都幾次了,屢教不改是不是?”
“我這不也是想給你個驚喜嘛!”林朝陽又搬出了他那一套說辭。
“哼!驚喜?驚是有了,喜呢?”陶玉書雙手抱在胸前質問。
“那個……”林朝陽會意的摸了摸兜,只拿出來幾張毛票,然后又低頭去翻鞋底,拿出了四張折成小方塊的大團結,展開后捋了捋交給陶玉書。
剛從鞋底翻出來的票子帶著一股咸帶魚味兒,她嫌棄的捏著這些票子。
“就這點?這就是你給我的驚喜?”
“這是上回的稿費,另一份稿費還沒到,這份稿子篇幅長,十二萬字呢,這個月就能在《收獲》發表,少說也有一千塊錢。”
林朝陽臉上的笑容略顯諂媚,又說道:“稿費我可沒亂花,也就偶爾改善改善伙食。給大哥的電視機票錢、給你買禮物、請家里人看演出、買東西,都是從這里出的。一年了,還剩這么多呢!”
“我還得夸你花的節省是不是?”陶玉書陰陽怪氣的問道。
“沒有沒有,我再節省也沒有媳婦你節省啊!我是覺得男人嘛,出門在外兜里有點錢還是有底氣。”
“呦這是嫌我給你錢給的少了。”陶玉書繼續陰陽怪氣。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這都是……”
“行了吧!”
陶玉書打斷了林朝陽的胡說八道,搖著頭嘆氣說道:“你啊,耍心眼的心思還沒有你寫才華的十分之一多。”
林朝陽訥訥無言,我好像是被夸了,又好像是挨罵了。
“你以后不會再搞這種事了吧?”陶玉書瞇著眼睛問道。
林朝陽把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一樣,“媳婦,我這都是為了給你驚喜啊!”
陶玉書冷哼一聲,“少給我灌迷魂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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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說道:“以后十塊錢沒了。”
“啊?別啊!”林朝陽大驚失色。
小金庫都沒了,零花錢再沒了,可讓他怎么活啊!
陶玉書覷著他如喪考妣的表情,臉上壓抑著笑容。
“給你二十塊錢!”
片刻之間,林朝陽經歷了一番從地獄到天堂的反向蹦極之旅。
他臉上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媳婦,咱說話能別大喘氣嗎?”
“你活該!”
林朝陽見她神色間冰雪消融,便又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道:“有了這一千塊錢,我們就有五千塊錢了。”
回到了剛才的話題上,陶玉書本來輕松的表情又糾結了起來。
“可還是差了很多啊!”
“你想想看,去年這時候咱們才有多少錢?
杜峰說房主想快點出手房子,我們可以先去看看,講講價嘛!要是能講到一萬,那不就還差五千了嗎?
明年我爭取多寫點,爭取盡快就把這個窟窿給補上。”
再講價又能便宜多少錢?
至于丈夫說要多寫,她心里更是不抱希望。
哪里是那么好寫的,多少作家一兩年也不見得能寫出一部來。
這話陶玉書沒有說出口,看著丈夫為了兩人的小家庭那么的努力,她不忍心戳破他的夢想。
“那就去看看!”陶玉書咬了咬牙說道,大不了就薅家里點羊毛。
這天周末,杜峰一早來到了燕大,卻沒有進陶家的門,而是在朗潤湖公寓邊上等著。
過了沒一會兒,林朝陽和陶玉書從樓上下來,三人集合騎著自行車往燕大校門外駛去。
燕京的三環概念從五十年代就提出了,不過在當時是以分段建設形勢開建的,到1965年才初具雛形,還叫環路。
在六十年代出版的《燕京游覽圖》上,北三環路劃分為北環西路和北環東路,東三環劃分為東環北路和東環南路,南三環位置出現了南環東路。這是燕京歷史上首次出現“環路”的字樣。而此時,二環路尚未標注出來。
花園村華僑公寓,就在西三環花園橋旁。明朝所著的《帝京景物略》中說,“出阜成門南十里,花園村,古花園,其后村,今平疇也”。
幾百年前的金、元時期這里曾是達官貴人的私家園林,后來就變成了平疇郊野。
到新中國成立后,華僑公寓的建成改變了這里的情況。
杜峰和林朝陽夫妻倆來到院門口,保衛詢問完他們的來意之后讓他們登了個記,然后拿起保衛室里的電話撥通了電話,看起來是通知房東。
杜峰低聲對林朝陽說道:“看著沒?趕上進機關單位了,不過是花錢的。”
華僑公寓是燕京第一個配置物業的小區,每家每戶每個月八塊錢。
“三位請進!”
三人進了院向二號樓的單元門走去,陶玉書對林朝陽低聲說道:“這院子可真不錯。”
華僑公寓南北兩棟四層樓,樓宇的前后中間除了道路便是大片的綠植,環境整潔幽雅。可惜現在是冬天,院里的花草樹木都衰敗了。
如果是后世,這么大的院子如果是蓋多層住宅的話,少說也得搞個七八棟。
可華僑公寓的院子里僅有兩棟樓宇,若是在夏天的話,必定是綠樹掩映,素雅幽靜的存在。
陶玉書從小在燕大里長大,就喜歡這種幽靜的環境。
華僑公寓的設計者是華攬洪,我國知名的建筑大師。
他年輕時留學法國,在法國國立美術大學建筑系深造,畢業后獲得當時極少人擁有的國家建筑師文憑。
本可以在法國享受衣食無憂的生活和超過一般人的社會地位,但他還是在1951年毅然回到了當時還一窮二白的新中國。
華攬洪自法國帶來了他所崇尚的現代主義的建筑思想,并盡力與中國的傳統和現實融合。
他在1952年至1957年之間,設計了燕京兒童醫院,被《弗萊徹建筑史》列為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現代主義的經典之作,他還設計了崇文區幸福村住宅小區、汽車和自行車分道行走的建國門立交橋、官廳水庫迎賓樓、燕京友誼商店等燕京標志性建筑。
華僑公寓的外立面是灰色的,線條方方正正,有一種簡約的美感,同時也非常具有現代氣息,只看外立面便完全區別于如今燕京能見到的蘇聯式住宅。
從外面看,每家每戶還都有個大露臺,看上去很有生活氣息。
幾人走到走到二號樓的單元門門口,便看到一個寬額高顴骨、膚色黝黑的年輕人站在那里。
“福貴!”
杜峰跟年輕人互相打了個招呼,說道:“這是我姐夫和姐姐,這位是林福貴。我姐夫也姓林,你們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呢。”
幾人寒暄了幾句,林朝陽才知道年輕人名叫林福貴,是當年福建人下南洋的第三代馬來西亞華人,這里的公寓是他父親當年為了支持國家建設買下來的。
林福貴現在在外國語學院留學,這套房子本來是他父親給他留學居住的,可林福貴一直住在學校,根本就沒在這里住過幾天。
去年國家開始改革開放,燕京這邊的風氣還沒有什么大的變化。
今年暑假的時候林福貴到廣東走了一圈,發現那里已經是春江水暖鴨先知,而且在廣州已經開始實行商品住宅全價銷售的試點工作。
這些變化讓林福貴看到了中國經濟發展的機會,他參考二戰之后亞洲幾個經濟騰飛的經濟體的經驗,把目光鎖定在了中國的房地產市場上,所以打算把這套房子賣了買兩套燕京的四合院。
林福貴是個熱情開朗的年輕人,漢語不錯,就是沒那么正宗,對林朝陽他們也不避嫌,侃侃而談自己對于中國改革開放和經濟發展的看法。
林朝陽聽他說了一會兒,覺得這哥們兒肚子里確實是有貨的。
不過他今天主要還是來看房子的,林福貴領著他們三人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