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陸順是昂著頭,心里帶著絲許尊嚴走出了新平鄉政府。可接踵而來的問題又不得不令他頭痛難堪。
一是城關鎮目前沒有住房分配。城關鎮政府人員早就超編,都是些領導的關系戶、緊要單位部門的照顧戶,恨不得一家霸幾套房子就好,僅有的家屬房子根本滿足不了需求,這事易書記在喝茅臺酒的時候就提出來了的,楊陸順為了早點脫身也不得不答應。
二是由領導干部到普通干部的身份轉換。長久以來我們黨的干部都是能上不能下的,除非是犯了錯誤,要不再怎么著也不愿意丟了烏紗帽的。楊陸順在新平早就習慣了人們用職務稱呼他,陡然人人都叫名字,還真不適應。沙沙亦是滿肚子意見,沒想到為了進城連職務都沒了,直埋怨六子不跟她商量跟樂老子通氣,哪怕進不了城就在縣城附近的鄉鎮也可以嘛。
三是小旺旺的問題。楊陸順和沙沙沒房子暫時寄居在汪家,又要上班,哪還有時間帶人,汪母答應沙沙倆口子住已經很不錯了,總不能還麻煩外婆帶外孫吧,南平還真沒這風俗習慣呢。
好在對旺旺感情深厚的四姐又主動提出帶孩子,算是解決了一個難題。四姐夫這幾年跑運輸、辦小廠增加了見識,不象從前那樣小家子氣,他的麻廠雖然在苧麻大跌價后停了廠,可也賺了二十多萬,如果早聽六子的話,在麻價最高峰時穩當行事,只怕還要多賺二十萬,關鍵時刻也是沙沙找關系替他貸了款才賺了大錢的,所以他對六子沙沙很感激,自然也就同意四姐把旺旺帶到家里照顧。
搬出的家具也只能暫時放到六子老家,邊搬沙沙邊埋怨:“結婚這么些年,新家什一樣也沒添,倒去花錢買什么破瓶瓶罐罐,文化又當不得飯吃當不得錢花。出那么多主意讓你家姐姐們發了財,咋個就不知道自己去發財呢,有錢了,我們到縣里自己起新樓房住,省了好多臉色。”
楊陸順還能說什么呢?辛苦了這么多年,到頭來職務也沒了,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仔細想想這些年的經歷,在工作中可以算得上是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不管是在計生線還是在宣傳線,處處都能圓滿完成上級組織賦予的工作任務,在村里包點,更是竭盡全力,幾乎把全部的精力用在了工作中,吃得沒別人好、喝得比別人差,按說取得這樣的成績是盡了職責本分,不求有功必賞,至少也算得上是個先進工作者優秀黨員了吧,對有這樣工作能力水平的同志至少也應該善待吧?可就是僅僅因為沒順從領導的意圖,沒向領導表忠,就受了兩年的不公平待遇,而那些領導的人工作平平甚至毫無建樹卻處處受表揚,處處如魚得水。原來說什么位置不重要,只要能為人民服務就行了,可到了新單位當秘書,替領導們服務的時間都不夠,哪里還有時時間精力為人民服務?再仔細品味老丘的“教誨”,楊陸順悲哀地決定:不說是再受領導賞識提撥,至少也要在新單位上爭取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總不能長時間寄居在汪家,讓旺旺跟父母親長時間分開吧?
好在沙沙在家里抱怨惱怒,卻在外人面前還是堅決護著六子,也許更多的是維護自己的面子吧。搬來農業銀行的家屬樓,鄰居們都不無例外地問及楊陸順的新單位并都夸張地說:“四妹子,你愛人楊黨委只要又進步了吧?”沙沙卻裝做很看得開是樣子說:“進步什么嘍,是慪了口氣才調動的。我家六子,你莫看他外表斯斯文文,其實很有脾氣的,他原來的黨委書記只曉得以權謀私,不為農民辦事,我家六子看不慣,就跟那破書記對著干。你也清楚,我家六子又怎么搞得那些人贏呢?就慪了一肚子氣,見我進了城,他連官都不當了,跟我一起進了城,你們說,那不為民辦事的官做了又有什么意思?!你看我家六子直性子啵?”說完還嘴巴撇得老斜,一副不屑的神氣。鄰居們自然都附和:“那你家六子真的是個好人呀,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要是換了我呀,也不當這慪氣官!”轉背就笑沙沙死撐面子,楊陸順的事新平儲蓄所的人早就傳開了,不過人們不得傳什么楊陸順為農民做了那些好事,都只是用嘲諷的口吻奚落楊陸順拍了書記又溜鄉長,到頭來被揭穿后就做不起人這樣的糗事。
每逢沙沙理直氣壯地辯解,楊陸順都只是笑咪咪地不說話,甚至還莫名地感激那些鄰居們的“仗義執言”,也感激沙沙一心在外面維護他,,可他又怎么看不出鄰居們笑臉下隱藏的異樣神色呢?沙沙在老同學們面前亦是這樣,也許是年輕人說話直白,不清楚底細的就會嘆息:“哎呀,六子你怎么跟領導斗著干呢?你的進步又不是農民說了算,還得領導替你說話啊。你象我們單位,巴結領導都來不及,誰還會去得罪他喲,別的不行,他壓你給你穿小鞋還是做得到的。”楊陸順就說:“我不在他面前穿鞋總還是可以的。”“可以是可以,這不你辛苦那么多年的職務就這樣沒了,你不心痛我還痛呢。要我有你那么好的條件,怎么也要巴結好領導,等你官大了,不也可以跟他算老帳么?”沙沙就說:“我們家六子想你們這么想就好嘍。”于是大家嘖嘖成一片。
寄人籬下的滋味可想而知。這不比從前是貴客,汪父曾經引以為榮的小姑爺居然混成這樣,老臉怎么抹得開,總不能老著臉皮也去學沙沙胡謅一通吧?不免也唉聲嘆氣地,這比當面數落楊陸順還難堪。
楊陸順知道現在再沒人賞識他提撥他了,一切都得靠自己去爭取,不覺也升起有股好勝心,自己不是不聰明,不聰明怎么考得起大學?不是沒能力,沒能力怎么在原來的工作上屢出成績?缺乏的就是“鉆”心“鉆”勁兒,不會琢磨人。既然現在不能為人民服務了,閑下心情為自己服務吧,就不信人家會的自己就學不會!古人說:理家治國平天下,必先始于己,爾后達于人。他總結自己八三年進入政府部門工作,差不多五年時間,只曉得悶頭工作,除了工作做必要的交流溝通,就再沒主動親近過領導,更別說人前人后對領導阿諛奉承溜須拍馬了。他不僅自己說不出,也厭惡其他人的阿諛奉承之辭、溜須拍馬之態,卻恰恰是這樣的人深受領導的喜歡,當然也有些領導不愿意聽,不是不喜歡被人捧著供著,而是有些人奉承得太露骨太膚淺太不分場合,以至領導覺得不是誠心誠意是敷衍。看來阿諛奉承也是一門學問啊,楊陸順如是感慨著。腦子里天馬行空地想象簡單,實際操作起來難度頗大,畢竟臉皮還很薄,怎么辦?楊陸順靈機一動,先在自己岳父岳母舅哥面前磨礪磨礪吧。主意拿定,楊陸順就不動聲色地慢慢改變著自己。
城關鎮政府坐落在老縣城東頭街尾子上,在文革期間修建的一座磚木結構的三層樓房,本來有個大院子,可近年來鎮政府不斷增加部門人員,只好依著圍墻建了兩排平房。鎮黨政辦公室在二樓,占據了兩個辦公室,其中一間是主任辦公室,其他人則統在一間辦公室辦公。
從領導干部身份瞬間成了普通干部,楊陸順才明白這一轉變是多么的不容易適應。新單位鎮政府的黨政干部,基本都是他從前認識的,特別是鎮宣傳委員老姚曾經還虛心向自己討教過怎么搞宣傳材料。大家原來開會喝酒時嘻嘻哈哈沒計較過什么年齡,那時候叫小楊,語氣間是帶了感情的身份也是平等的。可如今,依舊還是叫小楊,可他們臉上沒了昔日熱情的笑容沒了親切的語氣,那聲小楊帶著冷漠帶著敷衍,分明就是在表示現在你是下級我是上級。特別是老姚,明明兩個人迎面而來,卻故意裝做沒看見,等楊陸順笑咪咪地打招呼敬煙,沒表情的臉頓時豐富起來:“喲荷,是小楊黨委啊,你怎么到我們這破衙門里來了?莫不是來當副書記的?”楊陸順就虛心地說:“姚黨委,我確實是調到鎮政府來了,不過不是當書記,而是在辦公室當秘書。”老姚詫異著:“那怎么可能?你莫開玩笑了,你是我們南平宣傳線上最有闖勁的,怎么會無緣無故地到辦公室去當秘書?豈不是大材小用了?”楊陸順暗恨可臉上還不能表露,原來就是因為得罪了領導才吃了大虧,現在得吸取教訓:“我哪敢在姚黨委面前胡亂開玩笑?是真的在辦公室當秘書,上班兩天了。”老姚哦了聲,在楊陸順肩膀上拍了拍說:“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要不嫌棄,還是到宣傳線上來,你干了幾年的宣傳委員,是個人材啊。”楊陸順知道鎮宣傳線上兩個干事都是文化程度不高但來頭不小的人物,心里想去又怕是老姚敷衍的話,就笑著說:“那當然好了,只是我才到這里,一切還是聽組織的安排,我是革命的一塊磚,那里需要哪里搬。還不都是領導們決定的。”老姚嘿嘿一笑,撂下句“嗯,就是要有這樣的心態,好好干啊!”就走了,邊走心里邊想:嘿,這楊陸順脫胎換骨了啊,看來老謝還真有幾把刷子,這小子也是少年得志太輕狂,不搞搞也不知道厲害。楊陸順心里羞赧難當,卻咬牙沖老姚的背影喊道:“姚黨委,你放心,我會好好干的。”
黨政辦一般來說有個主任、一到兩個秘書就足夠了。可城關鎮黨政辦果然人滿為患,副主任就有兩名,居然學著縣委縣政府的一個負責黨委工作、一個負責鎮里政府部門的工作,秘書只有三個,這不楊陸順來了,立即就被負責政府工作的老高接手了,剛好扯平,一邊兩個秘書。
辦公室分前后兩間,都是橫一張豎兩張辦公桌拼成品字型,副主任的座位就在窗戶下最亮堂的地方。靠墻面放著木制的老擋案文件柜子。楊陸順給前后的人敬了香煙后,負責黨委工作的副主任老戴只是拿眼珠溜了楊陸順一下,嗯了聲點點頭又去看桌子上的材料,沒當回事。
其中伏案寫東西的年輕人站起來接了楊陸順的煙,還熱情地握手自稱小張,然后又坐下去寫東西。一個看報紙的年輕人自稱小段的更熱情,伸手就摟住楊陸順的肩膀往前面走,沖老高眨巴了下眼睛說:“高主任,恭喜你添了名干將啊。可喜可賀呀。”
老高是真高興,為什么呢?他手下那小焦秘書原是縣棉毯廠搞了幾年政工的半瓶子貨,是小焦的廠長老子走了不少路子才搞進的鎮政府,寫個大型重要點的材料還真不行,而且小焦還嫌秘書沒意思,又在找路子準備換單位,搞什么都沒精神,就苦了老高官不官民不民地死累活累,楊陸順有水平南平皆知,他能不高興么,就差哼起:“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了。笑著說:“那是那是,楊陸順在我們南平文章是把好手喲。只是小楊會不會習慣秘書工作呢?”
楊陸順忙說:“高主任你放心,我會做好本職工作的。”
小焦抽著煙聽了就不樂意了,其實他也知道不是針對他,可就是心里有疙瘩,斜著眼說:“你楊陸順在新平聽說是個威武角色,當了那么多年領導再換回來當小兵,能習慣才怪呢。”
楊陸順笑著說:“肯定習慣,都是干工作,分工不同而已。”
老高連連點頭道:“小楊的態度不錯,都是工作,分什么高低貴賤嘛,這一句話就反映了一個人的水平。”說完乜斜了小焦一眼。
小焦更不滿了,口氣也就沖了起來:“楊陸順,見面不如聞名啊,也不象說的那樣嘛。那我就奇怪了,聽你這么謙虛的口氣說話,怎么就在新平跟謝萬和斗起來了呢?”
小段和老高都把目光注視著楊陸順,也知道楊陸順為什么連職務也不要的原因,就看怎么回答了。楊陸順臉上的笑不自然了,默默長吸了口氣說:“這事說來也是我年輕氣盛闖的禍,也是說話沒個輕重得罪了領導老同志,現在后悔莫及得很,也是年輕人應該吸取的教訓啊。”楊陸順說完就知道自己還是意氣了點,這不小焦的臉色益發難看了。
可老高覺得很過癮,既謙虛了自己也暗示小焦說話要懂分輕重,不禁呵呵大笑:“小楊謙虛得好,知錯就改,善莫大焉!”
小段也覺得楊陸順挺不容易的,見小焦罵人揭短也很看不順眼,就拍著楊陸順的肩膀說:“小楊比我們辦公室里的三個年輕人還小那么三兩歲,說話楞是有水平得多,不管怎么著,你那副科級還在哩。你這個朋友還是可以交的。”
楊陸順就覺得心里熱呼呼的,點著頭說:“能與你們交朋友,很榮幸呢。”
小段說:“小楊爽快,按老規矩意思意思吧。”意思意思無非也就是再挨個敬煙了。可楊陸順哪知道意思意思究竟是怎么個意思意思呢?遲疑著說:“我新來,以后還靠大家多幫助,意思意思也是應該的,可、可我不知道怎么個意思法?”小段嘴快:“隨便你嘍,反正是你興意思嘛。”楊陸順惦念著口袋里還有百幾十塊錢,就道:“那中午我請大家吃個便飯意思,怎么樣?”
小段老高一對眼,沒想到混了頓吃的,趕緊就同意了,楊陸順見小焦沒說話,笑著說:“小焦,你也賞臉一起去吧。”小焦擠出點笑說:“行啊,有的吃好肯定去了。”
于是楊陸順又去后面辦公室請老戴和小張,老戴推說中午有事不去,小張倒是蠻爽快地答應了,幾個人都忙不迭打電話告訴愛人不回家吃飯。中午就在鎮政府斜對角的小飯店圍了一桌,好歹老高還體貼楊陸順自掏腰包請客,就沒點什么貴的菜,考慮下午要上班,只點了瓶郎酒,也花了近五十元,倒是氣氛不錯,似乎很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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