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信,陸璘又驚又恨又悔。
他陡然意識到,自己不知道施菀的生辰……哪怕,他們是三年的夫妻,他本該是最了解她的人。
相比于上官顯和豐子奕,他一時竟覺得,自己不配與他們角逐。
直到想起她曾真正喜歡過他,他那因愧疚而暫且熄滅的斗志才又燃燒起來。他從前的確不對,所以才導致和她錯過,只有好好彌補之前的錯,才不致讓兩人抱憾終身。
第三封信只與第二封信隔兩天就到了,可見李由信發得急,陸璘收到信便怕是有什么意外,等見了信的內容,臉上不由一片冷白。
施菀發了高燒,昏迷、寒戰,咳嗽,疑似感染上了瘟疫。
這是他最怕看到的結果。
將信盯著看了半天,陸璘不知該如何是好。
按安陸病人服藥的情況來看,有七成到八成會在十日內治愈,另有兩到三成不見效,最后也有一成人會死去。
而且整個荊湖北路都缺藥,其中以安陸云夢兩縣最缺,有了藥方,也弄不到藥。
陸璘不知云夢縣的情況,不知能不能給她足夠的藥,也不知她服藥后會不會有好轉。
她本就體弱怕冷,又如何抵得過瘟疫?
收到信時,正好是傍晚,陸璘凝神思慮片刻,叫來一名衙役,和他道:“拿我手書去杏林館,抓十劑退瘟散,包好拿去我家中。”
接著他又叫來楊釗,將縣衙事務交給了他,然后便匆匆回家中去換好衣服,拿了幾樣東西,帶上長喜,在送信雜役的帶領下騎了馬往云夢縣而去。
兩縣距離近八十里地,他騎的馬只是安陸有的最普通的馬,體力速度都是一般,加上是夜路,所以走得并不快,夜幕降臨時出發,到凌晨天剛剛露出朦朧的一絲亮光才到了云夢縣,云夢縣也在戒嚴中,設了關卡,好在李由派出去送信的雜役手上的令牌,帶著兩人進了城。
陸璘是安陸知縣,本就不該私自離開安陸任上跑到云夢來,加上云夢官員若知道他來了,也會有諸多猜想,以致節外生枝,所以他出來時就穿了一身尋常布衣,到了云夢,也沒自己行動,而是讓雜役去悄悄通知李由。
李由得知他竟直接過來了,大吃一驚,當即就隨雜役出來。
李由與其他安陸縣過來的人都一同住在云夢縣驛館內,得到消息后從驛館出來,走了半里地,才在一處樹林旁見到陸璘。
如今已經立了冬,莫說夜里,就是白日都凍得瑟瑟發抖,陸璘在馬背上吹了半夜寒風,又不能進驛館,只能等在這野外,實在是讓人擔心。
李由將自己的斗篷解下來要給陸璘披上,陸璘攔了攔,問他:“她現在怎么樣了?”
李由只好收回斗篷,回道:“施大夫是前日半夜開始燒的,她不愿再住驛館,就住進了距驛館不遠的一家客棧,那里被云夢縣縣衙征用了,住著些官府里染上疫病的人。自她過去,我便見不著她了,但也沒聽到不好的消息,我想大概情況是穩定的,另外上官大夫也隨她一起過去了,似乎是親自照顧她。”
聽到這消息,陸璘意外地慶幸施菀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和上官顯一起,也慶幸上官顯醫術高明,更慶幸上官顯對她有意。
這樣,他一定會竭盡全力醫治她,有了他,她也沒那么容易加重病情。
他又問:“那這里的藥夠嗎?我從安陸帶了藥過來。”
李由連忙道:“這里的藥的確緊缺,但我敢保證,云夢官府一定不會少了施大夫的藥,不說施大夫在為云夢縣病人治病,就說若是施大夫在這里有什么不測,他們怎么向安陸縣交差?”
陸璘這時緩下一口氣。
的確如此,其實這些他都應該想到的,她不缺人照顧,也不缺藥,他就算過來對她也沒有任何幫助,只是……比起她需要他,他更需要得到她的消息而已,他做不到待在安陸等李由的來信。
話說到這里,李由很快道:“天快亮了,要不然我等天亮就去客棧看看施大夫的情況,再出來稟報大人?”
陸璘將自己包袱里的藥給他:“帶上藥,就說是你出發前備好的。”
云夢縣客棧也被下令不許開業,驛館與縣衙都是陸璘不能去的地方,最后李由將他帶到一處土地廟讓他暫且歇息,自己去看施菀。
沒想到他去了一會兒,很快就回來道:“客棧的人說施大夫還睡著,我沒見著她,但聽說她昨夜醒過一次,似乎還算穩定,不過我得知今日縣衙安排了民夫去客棧燒艾,人員混雜,大人要不然扮作民夫一起去?興許能有機會去看看!”
長喜在一旁道:“那怎么行,那地方是住病人的,也太危險了!”
“具體是什么時候,我何時過去?”陸璘問。
李由回道:“大概是在正午,大人先歇息一會兒,我替大人送些熱的吃食來,然后去安排。”
陸璘道:“不必了,我們帶了干糧,你去安排民夫的事就行了,確保萬無一失。”
李由點點頭,“那我先過去了,大人歇息著。”說完他就匆匆離去。
土地廟里沒人,但也冷得很,寒風呼呼往里灌,長喜想著帶的那幾個饃都硬得像鐵,只能泡了水下肚,但水又似冰水一樣,他倒是無所謂,但公子一向吃得精細,如今受了寒,又吃這個,也不知受不受得了。
但很顯然,不管是公子還是李師爺,都不在意他想的這些,他知道自己提也是白提,所以只能閉上嘴,坐到公子前面去,幫公子擋著點風。
一個時辰后,李由過來,和陸璘道:“好了,民夫的事安排好了,大人隨我過去吧,但我怕人多了扎眼,只和那管事說了一個人。”
陸璘吩咐長喜:“你在這里等著。”說完轉身要走,想了想道:“你和我換一下衣服。”
他雖也穿著布衣,但衣服畢竟新一些,看著就不像民夫,長喜的不新,但也不太舊,只是長喜個子比他矮一些,衣服給他穿上身就短了一截,不好看,也不得體,看著倒像是多年前的舊衣服或是借來的衣服,再往臉上抹些香灰,倒真有幾分民夫的樣子。
李由帶他去見了管事,然后運著艾條進了客棧。
領著民夫做事的也就是雜役,雜役知道這客棧里都是染著瘟疫的人,便只吩咐民夫進去燒,自己并不進入,其他民夫也害怕,倒給了陸璘機會,在樓下燒了幾處,便拿著艾條去了樓上,從走廊里開始,隔幾步點一根艾條。
到第三間房,門外掛了“人”字木牌,李由說過,她就住這間房。
這時一名仆婦端著藥從樓下上來,推開人字間的門進去。
陸璘側過頭,就從門縫里看見上官顯在里面,仆婦問他:“施大夫醒了,可以喝藥了?”
她問完,很快又“哎喲”一聲,道:“有風,我把門關上。”說著就過來準備關門。
陸璘只是低著頭沒吭聲,將艾條在房門前點燃。
仆婦看他點艾,自語道:“要不然就開著,把里面也薰一薰。”說著果然沒關門,又回去了。
里面傳來上官顯的聲音:“施大夫,能喝藥嗎?藥煎好了。”
陸璘抬眼往里面看,看不見施菀,只能見到上官顯端藥站在床邊。
那邊施菀也沒有開口,也許只是點了點頭,上官顯便道:“勞煩桂嬸將她扶起來。”
叫桂嬸的仆婦將臉上的面罩在耳邊緊了緊,過去扶起施菀。
他在門外,這才遠遠看見她的臉。
本就小巧的臉,此時下巴似乎更尖了一些,臉上透著不正常的紅,似乎還未完全退燒。
他聽見上官顯的聲音:“你坐著,我喂你。”
施菀搖了搖頭,伸出手來接過碗。
“你小心。”上官顯說,松開拿碗的手。
施菀接了藥碗,皺著眉頭將藥大口灌下。
喝完藥,忍不住用帕子捂住唇,轉過身去咳了兩聲。
“你們離我遠一些,別也染上病了。”
仆婦不由退后了兩步,上官顯卻還坐在床邊,溫聲道:“沒有事,別想太多,給你個好東西。”說完,他將手在施菀面前攤開。
“糖?”施菀輕聲笑了起來,接過糖,放進了嘴里。
“你精神比昨晚好了很多。”上官顯說著,朝她伸出手,施菀也不用他說就將手腕伸出來,給他把脈。
上官顯看了看,說:“脈象也還好,若是今晚不再高燒,說不定就退下來了。”
“1我自己也覺得好了一些,只是勞煩你,一直在這里看顧我……”
“遠在他鄉,也就我們能互相照顧,要是我病了,也得你照顧我。”上官顯說。
施菀又咳了兩聲。上官顯連忙道:“你快躺下,等一會兒吃一點。”
“嗯……”
仆婦端了藥碗要出來,陸璘別過臉,拿了艾條去前面一間房前點了。
等到仆婦出來,帶上門,他的艾也點好了,再回頭看看那門一眼,目光微微一黯,不再停留,低頭下樓去了。
她似乎好轉了,那就好。
上官顯親自在這里照顧她,自然是比他強過百倍。
第87章
到了樓下,陸璘又往樓上看一眼,這才出門去。
心里確定自己在這兒毫無意義,但他還是留到了傍晚,在土地廟里裹了片草席勉強瞇了會兒,到李由送來消息,得知她果然完全退燒了,才與長喜一同騎馬回去。
這一趟,明明見到的是好消息,卻又高興不起來。
患難見真情,她和上官顯會出現真情嗎?如果她確定與上官顯情投意合,決定結成良緣,他又該如何?
若他還要去糾纏,是不是太過分了呢?真是那樣的話,他是不是就該放手了?
這些思緒,讓他心煩意亂。
當日下午,陸璘與長喜一同連夜趕回安陸,半夜才到家中。
到第三天,李由又送來了信,信中稱施菀的病確定好轉了,人已經完全退燒,能從床上起身了。
再過兩天,信上便說施菀已經完全恢復,馬上就要開始忙疫病的事。
然而也是這一天,陸璘卻開始發燒。
送信的雜役將這消息帶回了云夢,李由思慮一會兒,當即立斷去與云夢官府道別,要即刻回安陸。云夢官府得知陸璘竟也病倒了,自然是立刻放行。
施菀病情剛好,還沒從客棧搬回驛館,李由便在出發前特地去了趟客棧,一來與施菀和上官顯道別,二來告知她陸璘生病的事。
聽見消息,施菀吃了一驚,問他:“陸大人是染上了瘟疫還是普通風寒?那邊有消息么?”
李由搖搖頭:“這個我也不知道,所以急著回去看看,只是正巧我送信回去,原本信使都是去縣衙將信交給大人,這一次卻聽聞大人病了,高燒不退,信使著急,就趕緊回來將消息告知我。”
“安陸疫病不是已經要結束了么,怎么陸大人還會染上?”施菀問。
一旁上官顯說:“既沒有確定是瘟疫,興許只是普通風寒。”
陸璘臨走前告誡過李由,不要透露他來過云夢的事。
但李由替主子著想,覺得多少有些吃虧,辛苦來一趟卻不說,和錦衣夜行有什么區別?
所以他有意回道:“或許,大人是去了什么危險的地方吧,施大夫知道我家大人,一腔赤誠,不在言辭上,只在心里。”
這話一出,施菀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但上官顯卻多看了李由一眼。
他明白李由這個人,做事圓滑,滴水不露,絕不會說什么指代不明、含糊不清的話,除非這就是他的本意。
所以,他是在暗示什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