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以后飲食起居請聽品玉的。”君品玉淡淡開口,目光柔靜堅定地看著皇朝,“還有,讓品玉隨時可出入皇宮。”
皇朝眉一揚,金眸中銳芒一閃而逝。
看著眼前神色不變的女神醫,不但是神態像,便是說話的語氣也有些像了。這世間從來只有無緣才會直言要求他聽他的,而他便是貴為天下至尊,也從不駁他一言。
“陛下,”蕭雪空單膝跪地,“雪空此生唯陛下是主,請陛下準許雪空追隨陛下一生!”所以,請陛下要活得長長久久。”
“皇兄!”皇雨、秋九霜一齊跪下。
皇朝看一眼跪著的兄弟臣子,金眸移向前方的玉石屏風,看著屏風上雕刻的高山碧湖,片刻后輕輕開口道:“你們都起來吧。”
那算是答應了。可那刻,一旁的君品玉卻從那雙金眸中窺得一絲極淡的寂寥。
昔澤三年冬,帝都喜事不斷。
先是皇后娘娘又懷有身孕,喜訊傳出時,整個皇朝無論朝堂還是民間都為之高興,畢竟皇帝陛下目前僅有太子一子,皇嗣單薄。
然后是一直在鄉下養傷的掃雪將軍蕭雪空終于回朝,皇帝陛下龍心大悅,封其“靖安侯”。
最后則是皇帝陛下為蕭將軍與女神醫君品玉賜婚,并親自為其主持婚禮。
昔澤四年,元月五日。
年前下的一場大雪,雖未化完,但街道上的積雪早已清掃干凈。
今天是蕭將軍與女神醫的大喜之日,是皇帝陛下選定的吉日,天公甚是作美,朗日一早即高高升起,暖暖的輕輝灑下,映著屋頂樹梢的殘雪,云光雪照,天地一派明朗瑰麗。
將軍府前披綢掛彩,門前更是車馬不斷,客似云來。
蕭將軍戰功彪炳,更兼深得皇帝信任,是以朝中官員無論大小皆前去恭賀,便是昔日為敵、今日同殿為臣的齊恕、徐淵、程知也來了。
“吉時已至,新人拜堂!”主持婚禮的太音大人揚聲道。
新郎新娘皆是父母雙亡,但大堂上方端坐的是當朝皇帝,儐相是堂堂皇弟昀王,兩旁含笑觀禮祝福的是暉王、昕王及號為皇朝六星的喬謹、齊恕、賀棄殊、徐淵、程知、端木文聲六位將軍,堂下文武百官圍著,這樣的婚禮還能有何遺憾,便是當年昀王的婚禮也不若此刻風光!
新郎雪似的容顏在喜服華冠的襯映下更顯傲世清華,平日冷峭的眉眼今日也平添喜氣柔光。鳳冠流蘇下,新娘面貌雖看不清,但窈窕的身段,亭亭而立的風姿,令人不難想象其妍美之態。
一個是當朝大將軍,一個是當世女神醫,如此身份,如此容態,如此婚禮,豈能說不完美?世人誰能不羨?
一拜天地,謝天地降下這一份姻緣。
二拜天子,謝陛下賜下這一份祝福。
三拜夫妻,謝彼此給予這一份未來。
從今以后,夫妻一體,榮辱與共,禍福共享,病痛同擔。
“掬泉奉我主之命,特來恭賀!”
正當所有人都滿懷欣喜羨慕地看著新人完禮之時,一道略有些低沉的聲音遠遠傳來,滿堂賓客皆清晰入耳。
那些官員們還未覺得如何,但在堂的諸位大將及堂外守衛的那些侍衛已瞬間變色。來人當是內力深厚的高手。
堂外的侍衛齊齊戒備,堂中諸人則望向皇帝。皇朝神色未動,只是看著皇雨淡淡頷首。
皇雨會意,“迎客!”
“多謝!”
那低沉的聲音再次傳來,過了片刻,眾人便見堂前遠遠走來一名葛衣男子,身形灑逸,步態從容,瞬息便到了堂上。
眾人此刻方才看清,那男子頗是年輕,約二十五六歲,雙手捧一尺見方的鏤花木盒,長身玉立,眉清目朗,雖比不上新郎那般絕世容華,但自有一種風流清爽,鎮靜地立于這高官顯貴環繞的大堂卻未有絲毫窘迫。
有人暗暗生奇,仆人已是如此出色,真不知那主人又該是何等風范。
葛衣男子到了堂上,也不自行介紹,無視堂中高官貴客,目光直接望向主位上端坐的皇帝,然后微微躬身,算是行禮。
皇帝未有任何不悅之態,堂中的官員們卻有些薄怒,而其余諸王、諸將卻只是靜靜看著,倒是喬謹、端木文聲、賀棄殊三人神色有異,目光炯炯注視著葛衣男子,但無怒色,反隱透著激動欣喜。
“掬泉此行代表我主,贈美酒一杯,祝愿新人白頭偕老,和美一生!”
葛衣男子——掬泉將手中木盒置于近旁的桌上,打開木盒,從中取出高約三寸的一個翡翠玉瓶,再取出兩個翡翠玉杯,然后輕輕拔啟玉瓶瓶塞,頓時一股酒香溢出,芬芳清冽,霎時便溢滿整個大堂,堂中眾人無不為這酒香所吸,皆注目于玉瓶,不知是什么樣的仙釀,竟如此香醇。
掬泉手輕輕一斜,玉瓶中便傾出流丹似的美酒,盈盈注于玉杯中,碧杯彤霞,煞是好看。那酒倒完,不多不少,竟正好兩杯,令那些為酒香所醉的人不禁有些惋惜自己無此口福。
“此酒名曰‘彤云’,乃三年前掬泉為我主大喜所釀,僅留此瓶,我主說贈予故人。”掬泉將玉杯遞與新郎。
蕭雪空目光定定地看著掬泉,正確來說是盯著他的衣裳,那洗得有些發白的葛衣衣襟上繡有一縷白云,腰間纏繞的腰帶上繡有一朵淺淡的蘭花,這平常的修飾卻令蕭雪空一震,剎那間心神搖動,幾不能自持。
過了片刻,他躬身行禮,再恭敬地接過玉杯:“雪空多謝尊主賜酒!”轉身遞一杯給身畔的新娘,兩人一飲而盡。
掬泉將翡翠玉瓶、玉杯收起,又從木盒中取出一個高約兩寸的白玉瓶及一個白玉杯,拔啟瓶塞,香溢滿堂。眾人一聞,覺得仿佛有百花幽香,再聞卻有藥草清香,一時只覺心暢神怡,通體舒泰。掬泉將酒小心翼翼地倒入白玉杯中,那模樣倒似瓶中之酒無比甘貴,不可浪費一滴一毫,只是此酒卻不比先前那般色艷如霞,反是無色清液一杯。
“此酒名曰‘碧漢’,當世僅此一杯,我主令掬泉奉與皇帝陛下。”掬泉捧杯于手,微微躬身。
主座上的皇朝起身,走至掬泉身前,親手接過酒杯,這一下滿堂皆驚。
“蒼涯鳳衣!”
大堂中驀地響起新娘子的驚呼,然后便見新娘子抬手拂開鳳冠前遮顏的珍珠流蘇,露出一張如觀音般端美慈柔的面容,疾步走至皇帝身前,伸手從他手中取過玉杯,置于鼻下細聞,片刻后驚喜地看著皇帝,“陛下,真的是蒼涯鳳衣!”
堂中除掬泉依舊神色淡然外,堂中眾人皆是疑惑不已,不知這“蒼涯鳳衣”到底為何物,竟能讓新娘子如此失態,不過新郎與諸王、諸將卻全都有些為新娘子欣喜的神色所感,隱約間有些明了,一個個也面露喜色。
君品玉回身看著掬泉,然后躬身一禮道:“品玉代……代天下百姓謝過尊主贈酒!”
掬泉微微側身,道:“夫人不必多禮。我主曾說此酒必不會浪費,看來不假。”
君品玉轉身,也不理會堂中那些驚異的賓客,目光看向蕭雪空、皇雨、秋九霜三人,那眸中的欣喜與急切頓時令他們驚醒。
皇雨對一旁的太音大人使個眼色,太音大人馬上會意,揚聲道:“禮成,新人向陛下敬酒!”
蕭雪空與君品玉一左一右扶著皇朝回座,馬上便有侍者搬來屏風置于座前,擋住了眾人視線。
“陛下,請盡飲此杯,然后運氣靜坐。”
君品玉將玉杯遞與皇朝,接著拔下發上一枚玉釵,將釵頭輕輕一轉拔下來,釵身中空,裝著細細銀針數十枚。
“蒼涯鳳衣為百世難遇的靈藥,莫怪乎說當世僅此一杯,想不到他們竟將這靈藥贈予陛下,實陛下之福,兩年之內陛下的病無礙。”君品玉輕聲說道。
皇朝金眸中光芒一閃,似感動,似悵然,欲語又止,最后只是輕閉金眸,靜心運氣。
而屏風外的眾人正驚詫著,卻見昀王皇雨笑吟吟地走向掬泉,微微拱手道:“掬泉公子,你代主人來贈美酒,新郎新娘再加皇兄他們都已喝過,卻不知皇雨是否有福,也能討得一杯呢?”
“九霜雖為女子,卻也極愛美酒,不知掬泉公子能否也賞我一杯呢?”秋九霜也笑瞇瞇地問道。
當下眾人注意力便全被昀王及王妃吸引過去了,目光皆注于掬泉及那鏤花木盒,不知那盒中還有何等仙釀,又有誰能有此口福。
掬泉也不答話,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再開盒門,取出一個高約六寸的水晶瓶,瓶身通透,眾人皆可看見瓶中碧色的美酒,瑩潤如水浸碧玉,煞是美觀。又見他再從盒中取出六個透明的水晶杯,拔啟瓶塞,將碧色美酒均勻倒入六個杯中,清冽甘醇的酒香陣陣流溢,堂中眾人無不酒蟲涌動。
眾人正艷羨時,掬泉卻取了原先置于桌上的白玉托盤,將酒杯一一置于其中,然后移步,走至喬謹、齊恕、徐淵、賀棄殊、程知、端木文聲六人面前。
“此酒名曰‘丹魄’,乃我主賜予六位將軍。我主曾言,六位將軍忠肝義膽,仰可對天地,俯無愧于君王百姓,足可謂‘丹魄’!”
眾人正有些失望之時,卻見六位將軍齊齊屈膝,叩首于地,“臣拜謝!”
“六位將軍請接酒。”掬泉將玉盤捧至六人面前。
六人起身,恭敬地接過酒杯,高舉于頂,然后才仰首飲盡。
堂中眾人愣愣地看著六將,他們六人竟以如此大禮接酒,便是皇帝陛下的恩賜也不過如此,這掬泉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啊?此時已有人恨不能出聲相問了,轉頭再看向昀王,卻發現他沒有絲毫不悅,而有一些人看著六將的恭敬神態,再細思六將的來歷,隱約有些明白了。
“主上……可好?”六將飲完酒后,團團圍住掬泉。
“主上……現在何處?”性急的程知更是緊問一句。
“幾位將軍放心,兩位主上一切安好,自在逍遙,十分快活。”掬泉微笑道。
六人還有許許多多的要說要問,屏風后卻轉出皇朝。
“替朕傳話,朕藏有一壇百年佳釀,想與你家兩位主人一起品嘗。”
“掬泉定將話帶到,只是兩位主人居無定所,行蹤縹緲,若不得召喚,便是掬泉也難見其面,最近聽聞夫人要去碧涯海擒龍,想來難有空來帝都。”掬泉垂首道。
好大的架子,皇帝陛下的邀請不感恩戴德竟還說沒有空!堂中有人暗暗罵道。
“莫非你家主人怕喝酒喝不過朕?”皇朝輕輕一言威嚴盡顯,偏那金眸中卻是淡淡的笑意,還藏著一絲極淺的期望。
去碧涯海擒龍?也只有那人才會有這等奇思異想!
“這一點恕掬泉難答。”掬泉微微一笑,然后躬身,“禮已送到,掬泉要回去復命,就此拜別。”說罷即轉身離去。
“他們都有酒,就沒有我的嗎?好偏心啊。”一邊卻聽到皇雨喃喃念道,目光隱有些幽怨地盯著掬泉。
掬泉足下一頓,回身看著眼前這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皇弟,那一臉似孩子吃不到糖的怨氣,當下笑笑,從袖中取出一個青花瓷瓶,手一拋,“這是掬泉路上解渴的,昀王和王妃若是不嫌棄,便拿去吧。”
皇雨手一伸,接住,拔開瓶塞,酒香撲鼻,熏熏欲醉,比之宮中那些佳釀不知勝過幾多,當下連連贊道:“好酒!好酒!謝啦。”
掬泉淡笑擺手,飄身而去。
“賓客入席!”
太音大人嘹亮的嗓音遠遠傳開,將軍府中頓時人影匆匆,賓客按位就座,仆人侍女穿梭如花,大堂庭園,百席齊開。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今年的清明卻無雨,天氣反是晴朗一片,只是行人斷魂倒是事實,大街小巷阡陌小道上提著香燭祭品的無論男女老少皆面有黯色。
帝都昀王府百米外便是一片竹林,這竹林份屬昀王府,外人絕少來此。林中有竹屋一幢,于這鳳尾森森間倍感雅致,平日里只有昀王及王妃會來此呆上一日。
繞過竹屋,其后便是一座墳墓,漢白玉的墓碑,簡樸大氣。
此時墓前立著四道人影,正是昀王、昀王妃、蕭雪及君品玉。
“瀛洲,又是一年了,不知你在那邊是何景況?”秋九霜斟滿酒杯。
“唉,他先去了這么多年,等我們去時他已不知立了多少功勛,到時排起名來,他定又是首位。”皇雨喃喃嘆道,將手中之酒盡傾于地。
蕭雪空、君品玉也同樣敬酒一杯。
“不知他在那邊有沒有娶老婆,只是以他那木訥內向的性子,怕是很難娶到呢。”秋九霜忽又道。
“說的也是,我們‘雨雪霜’三人都成婚了,只余他一個孤家寡人實是說不過去,要不下次我們給他送個美人去?”皇雨接口道。
蕭雪空冰眸冷冷一瞥皇雨,便不再理他。
君品玉倒是柔柔一笑:“烈風將軍生為豪杰,死亦鬼雄,倒真該配紅顏絕色。”
“‘紅顏絕色’這詞卻辱了白風夕那樣的人。”秋九霜在一旁接口道,“瀛洲生前念念不忘的可是她。”說罷瞟一眼蕭雪空,隱有些笑謔。
蕭雪空對于她那一眼視而不見,只是抬首望向墓碑,碑上是皇帝的親筆:烈風將軍燕瀛洲之墓。
“這話倒有理,‘紅顏絕色’本是美人難得的贊詞,但于白風夕確是弱了些。”皇雨難得不反駁秋九霜的話。
“白風夕那樣的人世所無雙,又豈能是一語說得?”君品玉看看蕭雪空,眸中是淡淡的笑意。
蕭雪空看看她,輕輕頷首,冰眸中柔光一閃。
四人正說著,忽一縷清音傳來,縹緲似遙遙天際,卻又清晰入耳,細細辨來,竟是一首詩:
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先墜。
片刻,朗朗清音便在竹林中,輕淡又隱帶愁郁,四人一驚,舉目環視,竟不知人在何方,那聲音似從四面八方而來,便是皇雨、秋九霜、蕭雪空這等武功高強之人也辨不出其立身之處。
出門搔白首,苦負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云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注2
那吟哦之聲終于止了,林中霎時一片寂靜,四人默默對視一眼,彼此點頭。
“何人擅闖?”皇雨揚聲問道,淡淡威嚴隱納其中。
蕭雪空將君品玉拉近,手環住其腰,護在身旁,她已有身孕,當得小心。
君品玉抬眸看他,盈盈一笑。
“不過是小小竹林,本少爺若愿意,便是皇宮帝府也照闖不誤,若是不愿意,你請我我還不來呢。”那聲音淡淡道來,仿若鳴琴。
蒼翠竹影中忽有白云輕悠飄來,眨眼之間,墓前便立著一個白衣少年,四人望去,皆暗暗贊嘆。
少年衣若潔云,豐神如玉,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眉宇間卻是一派寫意無拘,神韻間說不盡的清靈俊秀,落落大方,閑閑灑灑地站在四人面前,倒似是站在自家的后花園面對著闖園的四名不速之客。
白衣少年目光依次掃過皇雨、秋九霜、君品玉,至蕭雪空時稍作停留,倒非為他的容色所懾,那模樣似是識得他,但也只是一頓,然后落向墓碑,移步上前,微微躬身,三揖方止。
“這位公子是瀛洲的舊識?”等那白衣少年禮畢,秋九霜率先發問。
白衣少年禮畢回身,淡然道:“我與他素不相識,不過我姐姐敬他為英雄,那我自也敬他三分。”
“令姐是?”皇雨接著問道,心里卻是驚奇,不知那木頭人什么時候竟有了位紅顏知己。
白衣少年看一眼皇雨卻不答他的話,反將目光移向一旁的蕭雪空,“我來此就是想問你呢,你知不知道我姐姐現在哪里?”
聽了白衣少年這話,皇雨、秋九霜、君品玉皆看向蕭雪空。
蕭雪空一直凝眸看著白衣少年,只覺得似曾相識,卻憶不起何時見過,聽了這一言,猛然間醒起,脫口而道:“你……是韓樸?”
白衣少年點頭,“我姐姐哪兒去了?”
蕭雪空此刻也是驚奇不已,眼前這白衣潔凈、容顏俊美、武藝高強的少年竟是當年那個臟兮兮地直叫著姐姐救命的小孩?
“問你呢,啞了嗎?”韓樸見蕭雪空只瞅著他卻不答話,沒好氣地說道。
“你這小子真沒禮貌。”一旁皇雨搖頭。這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臭小子狂妄得很,自進林來正眼都沒瞧他們一下,問他話也不理,倒只管追著人家問姐姐哪兒去了。
“姐姐連酒都不肯請的人,有什么了不得的。”韓樸卻出言相譏。
“撲哧!”秋九霜聞言笑了,也不顧被譏之人是她丈夫,含笑瞅著這少年,這一刻她倒是知道他要找的人是誰了。
“這臭小子!”皇雨口里惡狠狠的,眼中卻有了笑意。
“我并不知道你姐姐在哪。”蕭雪空答道。
“齊恕他們六個也不知,想不到你也不知道啊。”韓樸失望了,“我以為她肯贈你酒,定視你不同呢。”
“韓公子找風姑娘有何事?若是有事需幫忙,我們也可略盡綿薄之力。”君品玉插口道。這少年眸中隱有抑郁,若久結于心,必傷心傷神,她看他與白風夕頗有淵源,不忍不助。
“木觀音真有觀音的慈悲心腸呢。”韓樸看著君品玉點點頭,“只是你們都不知道她在哪兒,又如何幫我呢。”
“公子只是想找到風姑娘?”君品玉微微訝異。
“姐姐說過五年后即可相見,可是五年都過去了,她卻還沒來見我。”
白衣飄展,眨眼便已不見人影,空余那幽幽長嘆。
“這臭小子心里難道就只他姐姐?”皇雨看著韓樸消逝的地方嚷道。
蕭雪空看著韓樸消逝的方向微微嘆息,扶著君品玉,“我們回去吧。”
“走吧。”秋九霜最后回首看一眼墓碑,然后拉過皇雨,出林而去。
竹林中霎時寂靜如亙,只余裊裊酒香飄蕩,陽光透過竹葉,在地上落下碎碎的影,風拂過,簌簌作響。
流年易過,抬首間,已又是一年春逝夏來。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快!別讓他跑了!快追上!”“站住!韓少俠!你站住!”夜幕下,一群人舉著火把,提著燈籠飛步追趕著前邊一道人影。借著朦朧的燈光,可以看見,后面一群人皆作家丁護院裝扮的壯漢,前邊飛跑的卻是個年約十五六歲的白衣少年,眉目俊秀,一臉的不耐煩又帶著兩分滿不在乎的隨意,施展著輕功快速地飛掠著。而身后追趕的人雖比不上他的功夫,卻也都是練家子,所以跑得也是飛快,一路遠遠墜落,又兼人多勢眾,追得氣勢洶洶。就在這一群人你追我跑中,漆黑的夜色里,忽然響起一道清冷的女音。“哈哈……這可真有趣。”前面飛掠的白衣少年腳下一頓,然后一臉驚疑的神色,側耳去聽,似乎是想知道方才是幻聽還是真的有人說話。“幾年不見,你小子就這么點出息?”女聲再次響起,帶著調侃與笑意。白衣少年這次聽清了,頓呆若木雞,竟不知道是要歡喜還是要憤怒,只呆呆站著,目光望著前方。幽暗的夜里,前方忽然亮起了一片柔和明亮的燈光,幾丈外的地方,停著一輛極大的馬車,馬車周身漆黑,在車檐前掛了兩盞水晶宮燈,燈籠里亮著的并非燭火,而是鴿蛋大小的夜明珠,光華閃爍,將周圍數丈內照得猶如白晝。“他在這里!追上了!”“韓少俠!你別再跑了!”那群護院追上來了,看到前方白衣少年的身影,頓時大喜,一個個圍了上去,手里拿著繩索,顯然是想要綁了白衣少年,待走近時,看到那輛奇異的黑色馬車,頓也有些驚疑,一時面面相覷,猶豫著是不是先上前把人給綁了。就在這時,馬車嘎吱一聲,車門打開了,走出一位女子,素衣如雪,發如墨綢,額間一枚彎月玉飾,映著那清波泠泠的雙眸,仿如新月墜湖,襯得她清姿絕世,風華無雙,頓將那群護院看呆了。那女子卻目光落在白衣少年身上,笑吟吟地看著他。白衣少年看著那女子,看著看著,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此舉頓時驚得那些護院一個個張大了嘴,不知要如何反應了。他們可是知道這白衣少年的厲害的,可怎么也沒想到他們眼中的絕代高手,竟然就這么樣無緣無故地哭了,一時護院們也都傻了眼。可白衣少年卻只是號啕大哭,像個走失了找不著家的孩子般,哭得又傷心又無助。那女子卻只是靜靜看著他。許久,白衣少年終于是止了哭聲,抬眸看向白衣女子,目光又是怨恨又是歡喜,神情又是委屈又是渴望,那真是復雜又糾結。“樸兒,你怎么還跟小時一樣愛哭啊。”女子輕聲嘆道。這話一出,白衣少年再也繃不住了,飛身撲了過去,“姐姐!”女子伸手,輕巧地接住了少年。“姐姐!你為什么說話不算話?為什么這么久了都不來接我?”少年抱住了女子埋怨著。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韓樸,這女子自然就是江湖久已不見的風夕了。“嗯……”風夕含糊了一下,“姐姐有點事耽擱了,這不一回來就馬上來找你了嗎?”“真的?你不是哄我?你不是不想要我了?”“當然是真的,姐姐怎么會不要你了。”“嗚嗚嗚……你這么久都沒來找我,害我以為……”“乖,別哭了,姐姐才你這么一個寶貝弟弟,怎么會舍得呢。”“你這回可不許再拋下我了。“不會了,從今以后,姐姐在哪兒,你也就在哪兒。”兩姐弟,一個百般撒嬌,一個百般撫慰,只將一旁的護院們看得滿臉抽搐。這就是那樣武藝冠絕的韓少俠?他們一個個下巴都快要掉下來了。安撫完韓樸后,風夕總算拔出時間理會眼前這群人了,“樸兒,這是怎么回事?”“什么事都沒有。”韓樸哪肯說實話。而那群護院這會兒回過神了,一聽韓樸的話,豈能答應,當下一名看似是首領的漢子上前幾步,“韓少俠,請跟我們回去。”風夕目光掃一眼那護院首領,再轉向韓樸。韓樸沉著臉不說話。護院首領倒也直接,道:“韓少俠,成親的吉時不能耽誤,你要不肯走,那我們只好把你綁回去了。”風夕一聽這話,頓時眉頭挑起老高,“樸兒,你定親了?”“我才沒有!”韓樸連忙搖頭,“是他們強自為難人。”“哦?”風夕看著他,尾音微微拖高了一個調。護院首領卻不同意他的話,“韓少俠,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們哪里是強自為難人,明明是你摘了繡球,自然就得和我們小姐成親。”“我又不知道那是繡球。”韓樸嚷道。“那就是繡球,我們柳家招親的事,這方圓百里內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護院首領也有了火氣。“我就不知,我就不曉。”韓樸一句話就推干凈。護院首領見勸說無果,手一揮,“把韓少俠請回去。”那群護院頓時紛紛圍了上來,準備要綁人了。“你們再強逼,可別怪我出手無情了。”韓樸也被惹出了火氣,特別是這事還被他敬為天人的姐姐撞上。眼看著雙方就要動手了,風夕嘆了口氣,“樸兒,你給我把事情說清楚。”她這話一出,韓樸立馬縮了縮腦袋,而那幫護院卻覺得有機可乘。他們不是姐弟嗎,這婚事或許只要姐姐點頭了,弟弟還不是得乖乖聽話。護院首領馬上沖風夕抱拳行禮,道:“這位姑娘,您是韓少俠的姐姐,常言道長姐如母,這事您得做主了,可不能由著韓少俠這般任性行事。”“哦?說說怎么回事?”風夕先看了眼韓樸,才把目光轉向壯漢。于是護院首領將事情細說了一番。原來這群人是擷鎮柳家莊的護院,這柳家莊在方圓百里那也是頗有聲名的,柳家莊的主人柳老爺夫妻年過半百,膝下只一女,年方十六,生得才貌雙全,柳老爺夫妻愛若掌上明珠,舍不得女兒出嫁,想為招個女婿上門,只是周圍的適齡男子柳小姐全不中意,反是弄了個繡球掛在莊前的柱子上,說誰能摘了繡球就可以娶她。那掛繡球的柱子,是柳小姐命石匠砌的,光禿禿的高達六丈,常人哪里爬得上去,是以這繡球掛了都大半年了也沒人摘到,但今日韓樸路過柳家莊時,看到繡球,輕輕一躍,便摘下了,這不是天賜良緣嗎。“韓少俠既摘了繡球,自然就要和我家小姐成親,這走到哪都是這個理,姑娘說是不是?”“我都說過了,我根本不知道那是繡球,更不知道你們柳家招親!”韓樸怎么肯同意,吼完了護院,立馬轉頭望著風夕,一臉的緊張,“姐姐,我是真不知道,我就過路時,看到那柱子上掛了個花籃很漂亮,一時好奇就取了,哪里知道那是招親的繡球。”說起來,他才真是冤。“哈哈哈哈……”風夕聽完這前因后果,卻是一頓大笑,“樸兒,你怎么干出這么烏龍的事啊,小小年紀的,這不是惹風流債嘛。”“姐姐!”韓樸惱羞成怒。“這位姑娘……”聽著風夕這語氣,護院們心里沒底了。風夕卻不理他,只目光上下打量著韓樸,然后頗為欣慰地點頭,“唉,樸兒長大了啊,都可以娶媳婦了。”“我才不要娶媳婦!”韓樸立時反駁,轉頭便又沖那些護院叫道,“我決不會和你們小姐成親的,你們快快回去,再糾纏不清,我就真的動手揍人了!”“你這人敢做卻不敢當,我們還怕你不成!”護院們也惱了。風夕嘆氣,轉身回了馬車,小孩子惹的事得自己解決。眼見一言不合就要開打時,遠處忽傳來叫喚聲。“你們別吵了!小姐來了!”眾人齊齊轉頭望去,暗夜里又有燈光飄來,過了會兒,便見一群男女仆從擁著一位十六七歲的俏麗少女走來。“小姐。”護院們忙迎了上去。這少女顯然就是柳小姐了,她手中捧著一個十分精致漂亮的花球,風夕看了才知道為何韓樸要說是花籃了。那花球是以細竹編成,形狀像半球形,周圍繞著許多竹描著七彩的花,遠遠看著,真的像花籃。柳小姐一到,誰人也不看,徑直往韓樸走去,將手中花球往他面前一送,冷冷道:“掛回去!”韓樸本來是打起了十二分的戒心,聽到這么一句,倒是愣了下,那些護院更是一臉驚愕。“又不是給你摘的,你多什么手!”柳小姐滿臉好事被破壞的惱怒。韓樸醒悟,頓時眉頭飛揚起來,“掛回去就沒事了?”柳小姐皺皺眉頭,“要不是沒人跳得那么高,誰耐煩來找你。”她這話一落,護院們可有意見了,“小姐,老爺和夫人可不會同意的,韓少俠既然摘了花球,他自然就是小姐的夫婿。”柳小姐冷冷掃一眼護院們,然后目光盯著韓樸。“樸兒,小姐的花球是在等人,你快掛回去。”馬車里傳來風夕的聲音。“好!”有了姐姐的吩咐,韓樸如奉綸音,“姐姐你稍待片刻,我馬上就回。”話音一落,他人已飛身掠起,眨眼間便消失于黑夜中。柳小姐看了一眼馬車,沒做聲,轉過身,在仆人們地擁護下回去了。那些護院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然后追著小姐走了,反正柳老爺夫妻回頭有什么責難也可以推到小姐頭上了。一切歸于平靜后,馬車里傳來一道風鳴玉叩似的優美嗓音,“一場鬧劇!你這弟弟可真是長進了。”“別急著笑話,我弟弟就是你弟弟。”風夕哼了一聲,又開了車門跳了下來。等了不過兩刻鐘,韓樸便回來了,一見到馬車前的風夕,眼睛頓時亮了起來,臉上的焦灼也退了,“姐姐!”兩個起縱便落在風夕身前,伸手便抱住了她。剛才他很怕回來時又見不到人,便是滿天下去尋找,卻是怎么也找不到。他害怕那種恐慌,仿佛被遺棄了,世間就他一人。風夕似乎知道他的感覺,伸手攬住他的肩膀抱了一下,才是放開他,“好了,我們回家去。”韓樸一震,抬頭傻傻地看著風夕。那樣的目光令風夕有些心痛,有些愧疚,“傻樸兒,你不和姐姐回去嗎?”“我……我要去哪里?”韓樸傻呆呆地問。“回家,姐姐是來接你回家的。”風夕溫柔地看著他。韓樸心頭一震,然后眼眶一熱,哇的一聲又哭了。他以為他沒有家了,也沒有了親人,這一年他找她都找得快要絕望了。一時心頭的酸甜苦辣委屈傷心全都爆發了。只不過韓樸這一回還沒哭幾聲,馬車里忽然哇哇哇地響起一陣洪亮的嬰兒啼哭,把他的哭聲給嚇斷了。他呆呆地忘了哭,愣愣地看著馬車。車門開啟,走出一身墨衣的豐息,只是——他的懷中抱了一個嬰兒,但就算抱了個嬰兒,那也不能損他半分的雍容高貴。“他餓了。”豐息將懷中的嬰兒往風夕面前一送。韓樸瞪大了眼睛,看看豐息,再看著他手中的嬰兒,然后轉回頭看著風夕。風夕接過嬰兒,哄了幾聲,不哭了,捧到韓樸面前,“樸兒,這是你的小外甥,還沒取名,你要不要給他取名?”“你是不是生孩子去了,所以不來接我?”韓樸夢囈似的問著。風夕語塞。發現懷著這孩子時,人在碧涯海中的島上,害喜嚴重,吃不了,睡不穩,人躺床上動不了,哪里能坐船回來,只好等生下孩子,結果就過了約定的時間。韓樸見她不說話,頓時再次哇地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道:“難怪你不來找我,原來你有了孩子,所以你不要我了!”他一哭,嬰兒也哭起來了,頓時哭聲熱鬧,直驚得四野蟲鳴鳥飛。“樸兒,誰說姐姐不要你了,這不一回來就來接你了。”“可你有孩子了。”“有了孩子,你也還是我的弟弟啊。”“你還跟這只壞狐貍成親了!”“這……樸兒以后也會成親的啊。”“我才不要成親!”“臭小子話別說這么滿。來,跟姐姐說說,喜歡什么樣的女人,剛才那位柳小姐其實也不錯。”“哼,我才不要那些又笨又丑的女人!”“……”“我要娶姐姐這樣的!”“……”“姐姐,你休了這只壞狐貍,嫁給我吧。”“……”“啊!!!壞狐貍想干什么?姐姐救命!”……馬車緩緩馳去,一路灑下啼哭、嚎叫、怒罵、吵鬧……以及滿足的歡喜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