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出衡山

第一百六十二章:天下一絕(9.132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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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四友既然相請,自然熱情洋溢。

趙榮跟著大莊主,任盈盈不緊不慢在他身旁,一邊行過回廊,一邊與幾位莊主同賞院景。

梅莊各般建筑頗為古樸。

格子門窗自頂及地,哪怕是一扇筑在欄桿中的過膝小柵門,都叫他對應上了張擇端的《金明池爭標圖》。

雪蓋臨安,梅莊之中的亭臺水榭皆披白袍,袍上起伏有褶,他們一路走過,褶皺便如白波,在一亭一樹,朵朵寒梅上蕩出漣漪。

好看至極,雅量天成。

眾人轉走回廊,穿門過院,指點奇石,行過的青石方磚不知凡幾。

移步中心庭院,這才駐足排椅,在一寬大的高臺水榭上圍爐而坐。

暖意融融,暗香浮動,更有一把瑤琴橫列青藤長案,香爐浮細,轉眼又不知被礙事的西風吹到哪兒去了。

趙榮朝四周一瞧,見下方小橋流水,注入一塘青碧,想來也有游魚錦鯉,卻不知躲在哪個石洞。

坐在他旁邊的少女如他一般眺望,長長的睫毛輕輕眨動,目光微有奇色,顯然沒想到梅莊之中是這幅光景。

丹青生將手中翡翠酒杯放下,兩手輕拍。

“今日貴客臨門,來人,去將老夫酒屋中的美酒請來!”

“挑出最好的酒!”

他大袖一擺,興致極濃,滿臉笑意朝幾名侍者喊道。

“是,四莊主。”

幾人拱手應諾,轉身便去。

趙榮來不及寒暄,黃鐘公憂心忡忡,迫不及待道:“冒昧一問,小友方才所言,真不是誆騙于我?”

蒼老的臉上帶著凄然之色,他捋須的手都停頓在胡須上,一聲嘆息過后才將手移開:

“嵇康未傳廣陵散于袁孝尼,此曲于今絕矣.!”

“大哥!”

丹青生手背打手心,一臉著急模樣:

“我一看趙兄弟便知是好朋友,他說有那肯定就有,大哥一提到這曲子就患得患失,婆婆媽媽,豈不是叫人小看我們江南四友。”

趙榮忍俊不禁,又聽黑白子道:

“若是有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呢?”

“在哪?在哪?!”

丹青生急匆匆連喊兩聲,一聲大過一聲,又看到黑白子嗤嗤一笑便知上當,立刻擺袖不去理他。

趙榮但笑不語,看向一旁表妹。

少女朝他飛了個眼神,將瑤琴取下。

黃鐘公見狀面色肅穆,在梅莊隱居十多年,他從未如此刻這般緊張。

任盈盈瞧出老人是極愛琴之人,寬袖半搭在琴弦上朝老人拱手,口中細細念出“獻丑”二字。

一段開指便揪人心弦的遺音被她撥響!

待到小序大序忽然發力,潑刺敘事之調進入正聲。

在干凈利落的泛音和深沉厚重的綽注中娓娓道來

廣陵散那紛披燦爛,戈矛縱橫的故事,通過琴音徐徐傳遞.

黃鐘公研究過竹林七賢,知曉嵇康憤慨不屈的浩然之氣。

聞這曲調,已確定是叔夜遺音,心中生出一種莫名感動,仿佛跨越千年,與嵇康論調。

氣韻深遠、回味無窮的曲調在腦海中幽幽響徹。

老人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竟有濕潤。

琴聲止,少女的目光從瑤琴上移開,余光自身旁劃過。

她看到趙榮也睜開眼睛,給了她一個贊譽眼神。

“廣陵散,真的是廣陵散。”

黃鐘公站了起來,朝他們欠身拱手,“老朽此生能聞此曲,已經死而無憾了。”

趙榮也站起身,拱手寬慰: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前輩沒有見過嵇康,卻在千年后聞其遺音,時間流逝琴聲在,跨過千年以曲會友,又在隆冬偶遇,豈非美事?”

“前輩何必傷感?”

“嵇康臨死前俱不傷感,唯嘆惋廣陵散已絕,若他知此曲不絕,想必也是歡快得很。”

這一番話讓少女眼睛一亮,黃鐘公更是叫了一聲好。

老人盯著趙榮贊道:“小友不愧是當世奇人,見地比老朽高明得多。”

他又對任盈盈道:“這位小友琴藝極高,老朽嘆為觀止。”

“今日兩位高客在場,我也要多喝四弟幾杯酒水了。”

丹青生、禿筆翁黑白子三人聞言,俱都大笑。

三人的笑聲甚是豪邁,屋檐下的一些冰溜被震得嘩嘩砸在地上。

趙榮趁熱打鐵,他不說所求,只從包袱中頗為鄭重地掏出一本古籍。

任盈盈微微一愣。

《廣陵散》分明在她身上,沒想到這小子又掏出一本來。

她那一本是趙榮隨身攜帶,這一本卻是本就打算送給黃鐘公的。

“廣陵散!”

黑白子等人驚呼一聲,黃鐘公原本蒼白的臉上竟然出現血色,顯得極度熱切。

他方才已聞曲調,知道這譜子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之徒偽造出來作弄人的。

趙榮不作遲疑將曲譜交在老人手中。

黃鐘公深深看了他一眼便翻開第一頁,其他三位莊主雖不懂琴,但知這是失落千年的古譜都湊上來瞧看。

只是第一頁便讓黃鐘公面色大變。

他手指在空中挑捻按捺作出撫琴姿態,翻開三頁過后已魂不守舍,跟著一把將曲譜合上不敢再看,這才明白廣陵散韻律高深。

姑蘇少女雖然琴藝絕佳,但也沒能將曲調全部撫出。

他很想詢問是否能抄錄曲譜。

又想著自己一把年紀占少年人這般大的便宜實在慚愧,想用東西交換,可又覺得梅莊上下找不出任何一樣能與此譜相媲美的。

大莊主少有的心急如焚.

“此譜只是抄錄本,我帶來此處正是要贈給前輩。”

思緒繁雜的黃鐘公一聽這話便看向面帶微笑的少年,心中翻涌軒然大波!

“這”

他話沒出口就被趙榮舉斷。

“前輩莫要推辭,小可也算曲中人,那日我翻看廣陵散,叔夜托夢給我,叫我尋天下琴中雅士,共賞此曲。”

他話語真誠。

黃鐘公躊躇片刻,他一聲嘆息不再推辭,略微顫抖地將曲譜收下。

另外三位莊主都對趙榮流露出欽佩之色。

禿筆翁忽然笑道:“之前聽聞趙小友也通書法,可有什么珍藏拿來鑒賞?”

“哈哈哈!”

趙榮大笑一聲,“真是瞞不過三莊主。”

“我來梅莊是會四位朋友的,若只有廣陵散,怎敢夸下海口,說江南四友都是我的朋友呢?”

“哦?!!”

丹青生、黑白子與禿筆翁三人都是精神一振,黃鐘公撫須而笑。

他心中念著廣陵散,但此時陪兩位高客最為重要。

便見趙榮掏出一卷畫軸一樣的物品。

既然是禿筆翁所問,他便將卷軸撐開,朝下一展。

眾人伸頭瞧去,任盈盈見他姿態瀟灑,心中也好奇得很。

“咦?!”

禿筆翁那矮矮胖胖的身體朝前一探,眼睛死死盯著卷軸上的內容,雙目瞪得越來越大,口中呼呼喘氣。

“這這是真跡!”

“真是.真是唐朝張旭的真跡,假不了.這書法假不了!!”

三莊主大喊大叫,比大莊主瘋狂多了,卷軸上的草書大開大闔,如同一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在草長鶯飛間縱橫馳躍。

張旭大名幾位莊主如何不知。

他不僅是吳中四士,因擅草書又喜飲酒被稱為“張癲”,因此與懷素并稱“顛張醉素”。

三莊主的武功乃是石鼓打穴筆法,不僅有裴將軍詩,還有一路來自《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此等打穴法縱橫飄忽,流轉無方。

如今看到張旭真跡,禿筆翁怎能不癲狂呢?!

擁有極強鑒賞能力的黃鐘公等人卻微微皺眉。

“這卷書法不是《古詩四帖》,亦不是《草書心經》,也非《今欲歸帖》.”

黑白子疑惑一聲,一旁的丹青生點頭:“據說癲張還有《李青蓮序》、《自言帖》,內容也都與此帖無關。”

禿筆翁雙目赤紅,眼睛流連在卷軸書法上。

他堅定喊道:“不,這就是張旭真跡,已得其魂,旁人模仿不得!”

黃鐘公念著字帖內容:

“重巖抱危石,幽澗曳輕云。繞鎮仙衣動,飄蓬羽蓋分。錦色連花靜,苔光帶葉熏”

“這這是駱賓王的詩,意境美妙。”

趙榮笑答:“正是《賦得白云抱幽石》,此帖是駱賓王后人親手贈我。”

“天寶五載張旭退居洛陽,駱賓王的后人與“罷職醴泉”的顏真卿一道去尋張旭討教書法,張旭寫了這一帖,被其后人留了下來,一直保存至今。”

幾位莊主聞言,目色有變,心中又是連嘆。

這一帖不僅是張旭真跡,還牽扯初唐四杰,又有顏真卿的痕跡。

難以想象駱家后人怎會將這無價的傳家至寶親手送人。

黃鐘公微有錯愕,又念了字帖上的詩詞:“繞鎮仙衣動,飄蓬羽蓋分。”

他不由朝執帖少年瞧去。

那身輕盈的衣衫正在西風下飄動,加之氣度非凡,果真有詩中韻調。

妙極,妙極啊。

丹青生是個直性子:“趙兄弟,駱家后人因何將此寶贈你?”

趙榮思忖回應:

“她家中一小輩身有病疾,求醫天下,因緣際會與我偶遇,我出手將那小輩頑疾去了。又盛情難卻,收了這謝禮。”

丹青生不住點頭:“趙兄弟奇人也!”

其他人還不及感嘆,忽聽禿筆翁一聲大吼!

他身體一縱,提筆蘸墨在一面白墻上狂書起來。

正是《裴將軍詩》,二十三字龍飛鳳舞,字字精神飽滿,如要飛出墻外!

“好,好極!這二十三字當是我生平最佳。”

他搖頭晃腦,將一身興致化作滿墻飛書。

見三哥這樣快意,丹青生用急切的目光看向趙榮:“趙兄弟定然還有畫作!”

“那是自然。”

“不過這畫作是我偶然所得,并且是看著那人畫的,決計算不上傳世名作。”

趙榮一邊取畫一邊笑道:“只是此事又巧又有趣,就拿來給四莊主取笑一番。”

“誒!!”

丹青生胡亂擺著袖子:“怎會取笑,便是兄弟你什么畫都不拿,我也要與你痛飲一番!”

能打動四莊主的畫作很難找。

不過畫作只是他的愛好之一,論酒論劍再補上不遲。

趙榮與這幾位相處頗為融洽,仿佛置身衡山山門。

四位莊主貌似與我衡山派有緣啊。

他暗自嘀咕,將那卷畫冊交在丹青生手上。

四莊主展開一瞧,立刻哈哈大笑。

又展開給另外三位莊主看,眾人都笑了。

任盈盈掃過一眼,立馬想到會稽山有一幅差不多的,原來文先生所畫不止一幅。

不過,當那幅畫與真人同時呈現在眼前時,倒是讓她別有感觸。

丹青生一開始沒當一回事,只是夸畫中少年俊俏。

忽然,他覺得這畫的筆法有種熟悉感,不由微微一怔,仔仔細細揣摩畫中細節。

丹青生咦了一聲,提起輕功快步沖入一間屋舍,又飛快跑回水榭樓臺,將另一幅畫攤開。

眾人一道觀賞。

黑白子也輕咦了一聲,黃鐘公也眼神微變。

“這”

“二哥,伱也發現了嗎?”

丹青生道:“哪怕他畫的不是花鳥,一樣會寫意,這種能將特征放大極致的技法不是尋常畫師能具備的。”

“畫中的趙兄弟分明在笑,那股子劍客的凌厲卻能力透紙背撲面而來。”

“不錯!”

禿筆翁摸了摸腦門:“這畫上也題了字,兩邊字跡極為相似。嗯,出自一人之手!”

趙榮聽他們一說,倒覺得有些離奇了。

“趙兄弟,幫你作畫之人可是一名老者?”

趙榮回憶了一下:“他看上去五十余歲,接近花甲之年。”

“但短暫交流,我覺著這位文先生心態舒慵,興許并不顯老,年紀會更大一點。”

任盈盈在一旁聽他迷迷糊糊猜測,心中覺得好笑,仿佛是自己知道得多一點,他知道得少一點,有一股逗趣。

“文先生?”

丹青生恍然一笑:“就是他了,你恐怕是在瀟湘一地碰上他的,這文徵明的祖籍便在衡山附近。”

趙榮點了點頭。

丹青生一指自己的那幅畫:“我這幅《漪蘭竹石圖卷》也是他所作,其寫意手法與我劍法相合,讓我極為滿意。”

“沒想到他會為你畫像,太罕見了。”

四莊主唏噓一聲:“定然是被你的氣質所吸引。”

又見到旁邊“疑是銀河落九天”題詞,心知這是夸他劍氣傾瀉而下如廬山瀑布。

趙榮見他手按劍柄,知他技癢。

“四莊主,可是要論劍?”

丹青生神采飛揚:“丁兄弟與施兄弟說你劍法天下一絕,我又見這文徵明題詞,立時等不了美酒送上就想論劍了。”

“有何不可?”

“好!”聽趙榮如此干脆,丹青生當下大喜。

他叫好一聲整個人踩在圍欄上,跟著飛掠而起上了水榭亭臺側邊一處房頂,雙足踩入雪中。

只這一手輕功,便見他武藝高強。

眾人轉眼看向趙榮,想見識一番少年的神奇劍法。

趙榮微微一笑,原地一個提離,身子驟然躥出迅捷越過四丈,又輕盈登上屋瓦。

他沒點圍欄借力,落上屋頂時踩雪反倒比丹青生要淺!

這輕功一出,別說禿筆翁黑白子,就連黃鐘公都吃了一驚。

眾人皆是高手,深知這比一招擊敗一字電劍還叫人震撼。

“老朽看走眼了,趙小友年紀輕輕,沒想到竟然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絕頂高手。”

黃鐘公搖頭笑嘆一句:“四弟,你還是先出招吧。”

丹青生抱劍一禮,激動道:

“趙兄弟功力如此高深,想必劍法驚世駭俗。”

“今日雖要大飽眼福,但我是半分不敢承讓了,得罪得罪。”

趙榮拔劍出鞘,笑吟吟說道:“四莊主既有興致,盡興使劍便可。”

言下之意是叫丹青生全力施展。

他已小露一手,沒人覺得這是托大之言。

梅莊中人見到丹青生起劍手勢,便知尋常的“白虹貫日”“春風楊柳”“玉龍倒懸”等劍法他都不去使了。

一來就要拿出真本事。

丹青生原地站定鼓內力在劍上,踏步攻殺前用劍連劃三圈。

他長劍劃過讓趙榮瞧見神奇一幕,丹青生如作畫一般寫意在劍上,劍舞三圈竟然化作三個光圈,如是有形之物凝實在空中。

這三個光圈看上去不及一字電劍耀眼,卻都是劍氣化成。

頃刻之間,這凌厲劍氣壓過屋頂寒風,呼嘯而來!

光圈越來越大,趙榮目穴鼓氣,以破一字電劍的方法看這劍招。

丹青生的寫意劍氣遠比一字電劍高明。

這劍氣雖沒實際殺傷,卻森森逼人,此時夾著風雪,叫人看不清楚后續劍法動作。

可是這并不能逃過趙榮的眼睛。

趙榮快劍一出立刻洞穿劍氣,戳向四莊主劍身,又快又準!

感受到劍上撞力,丹青生長劍微斜,瞬丟攻勢。

他趕忙再提一口真氣上來對劍,可對面劍速越來越快,他不斷提氣招架,只覺得對面的快劍無有上限,看不到盡頭!

心知對方已有留力,他又驚又喜。

旁觀之人見他們快劍來去,在劍氣與風雪中實難看清招法。

諸位莊主已知四弟早落下風。

復聽“喝”的一聲!

丹青生須髯俱張劍光大盛,臉上出現一團青氣,正是青碧訣瘋狂運轉的征兆!

他長劍連舞出十幾道劍氣光圈,大大小小,全在周身!

這是他劍法中的登峰造極之作,潑墨披麻!

數十招合為一招,再寫意而出。

內力全展之下,劍氣如風卷起屋頂積雪!

“噌!”

他一劍斬出,屋瓦上掀起一面巨大雪墻,朝前砸去。

然而頃刻之間,那雪墻便在少年眼前被切割成無數小塊,一瞬間不知他到底出了多少劍。

四位莊主、梅莊莊客各都瞧見劍影翻飛,無不震撼。

丹青生臉上的青碧之色深到極致,近五十年的青碧訣內功豁然發出!

一掌推向自己打出的劍氣風浪,將少年眼前碎掉的雪墻朝前轟擊。

那秋水長劍先是穿過雪幕,跟著以遠強過丹青生的內力施展出萬花劍法。

這萬花劍法已大變模樣,在趙榮手中開出了不一樣的花朵。

本是防御接暗器的招法,此時迎面雪幕成了暗器,被他畫圓借力,在空中盤旋。

西風怒嚎!

丹青生的風勁劍氣被趙榮化在招法中,此時劍舞雪龍,氣勁呼嘯,盤旋兩圈后竟然斗轉星移!

四莊主拔劍狂斬,反而吃到了自己的劍氣風浪。

他雙眼迷蒙,拔劍斬斷雪龍!

可是后力難生,被這一招殘余力量震下屋瓦!

“四莊主!”

施令威與丁堅大喊一聲,趕忙在下方一接,將丹青生身形穩住。

“好劍法!”

四位莊主齊聲喝彩,“果真天下一絕!”

禿筆翁大叫一聲:“沒想到我今日能見到趙兄弟這般奇人。”

“痛快,痛快!”

他哈哈大笑,忽然又去墻上筆走龍蛇,大寫書法。

趙榮從屋頂躍下,丹青生收劍入鞘,熱情地上前摟住他的肩膀:

“兄弟,好劍法啊!”

“我自詡見過這天下諸多劍術,洋洋得意,沒想到還是孤陋寡聞。”

他們又上樓臺,趙榮笑道:“四莊主的劍法也妙得很。”

“起先我以為劍氣成形,著實嚇人。”

“欸!”

丹青生對自己的招法失了興趣,意猶未盡道:“我施展潑墨披麻劍法,用劍招寫意,兄弟你竟然用我的劍勁反而將我擊落。”

“說是衍化萬法,那是一點不錯了。”

“用我的劍法打敗我,天下沒有比這更難的事。”

丹青生不住贊嘆,再拿起趙榮那副畫,又看向一旁題字。

“妙啊!劍氣果如銀河!”

“劍妙,畫妙!”

“酒呢!酒呢!”

他知道管事們在挑最好的酒,但還是忍不住催促在高樓上大喊起來:“快快拿酒!快拿酒來!”

黑白子道:“這也是我生平僅見。”

“以寫意劍勝寫意劍,潑墨披麻,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他正在嘆,趙榮忽然拿出了一本棋譜,上面寫著《媼婦譜》。

“二莊主,那這譜你可見過?”

黑白子眼睛一掃,很是有禮地接了過去。

他端詳著棋譜,“這這是”

趙榮的聲音悠悠傳來:

“唐朝圍棋國手王積薪有一次借宿在一位老婦人家,聽得隔壁老婦人和她的媳婦躺在床上對話‘夜很長,一時睡不著,咱們來下盤圍棋吧’。”

“屋中沒有燈,她們就憑空喊著東南九放一子、東五南十二放一子、起西八南十放一子.”

“王積薪一直聽到老婦贏過媳婦,暗暗記住下棋全過程。

翌日用棋盤把她們的下法重新演示了一遍,才發現她們所下之棋,妙招迭出,用意獨特,世所罕見。”

黑白子翻開棋譜,趙榮所說的話他逐漸聽不見了。

一張棋盤,黑白世界。

黑白子的耳邊只剩下了嗒嗒落子聲,他仿佛成了王積薪。

手上的《媼婦譜》像是有了聲音,那老婦人與媳婦的對話,不斷響徹在他的腦海中。

見到二弟癡癡傻傻,偶爾露出失神落魄之色。

黃鐘公便知這棋譜極不簡單。

他看向少年,又看向那少女,心中若有所思。

想說些什么,卻被嘈雜的腳步聲打斷。

禿筆翁酣暢淋漓,在墻上寫完了第二帖。

這又是他生平最佳!

“咚咚!”

梅莊侍者搬來了四大壇、一大桶酒。

“兄弟,來看看我的酒!”

丹青生將五種酒檢查一遍,他用鼻子一嗅,便知它們是珍藏中的珍藏。

“這是三鍋頭汾酒,這是紹興女兒紅。”

“這七十五年的百草酒!”

丹青生笑指第四壇:“這更是難得的猴兒酒!”

“可知這最后一桶是什么酒?”

趙榮不是酒國高人,但此時猜也能猜道:“似是葡萄酒。”

丹青生一驚:“厲害!”

“我這吐魯番四蒸四釀的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你竟然能聞得出來。”

“二哥,待會兒再看譜不遲。”

“酒已到,我們先喝這難得的葡萄美酒!”

這木桶舊得發黑,上面彎彎曲曲寫著許多西域文字,木塞子用火漆封住顯得極為鄭重。

江南四友不愿怠慢貴客。

黑白子暫時放下棋譜,禿筆翁、黃鐘公全都走近。

丹青生一邊拆桶一邊道:

“四蒸四釀的吐魯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要減色一次,會添許多酸味。吐魯番到了杭州估計有萬里路,可我這酒卻毫無酸澀之味。”

他面露得意:

“只因我用三招劍法從西域劍豪莫花爾徹手上換來秘訣,將十桶一百二十年的三蒸三釀變成四蒸四釀!”

眾人聞言都笑了,對這美酒很是期待。

黑白子贊了一句:“四弟這酒極為難得。”

“那是當然,我留在酒屋中十二年,不忍去喝。”

“今日兩位朋友到場,這酒便留不得了!”

他豪氣甘云,抱起了百斤重酒桶準備倒酒。

“慢!”

禿筆翁打斷他的動作:“四弟,今日有高人在場。”

“趙兄弟雅量難測,你有這美酒,他既然能聞出來,怎不問問他如何去喝?”

“也對。”

丹青生放下酒桶,連忙問詢:“趙兄弟可有見教?”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趙榮笑了笑,順口答道:”葡萄美酒作艷紅之色,盛入夜光杯中與血色無異,岳武穆渴飲匈奴血,豈不壯哉?”

四位莊主聞言,只覺意境十足,紛紛叫好。

丹青生又急得連連踱步!

“可惜啊,我的酒器中沒有夜光杯!”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他手心打手背,急得抓耳撓腮。

趙榮微瞥黑白子一眼,笑道:“莫急。”

“四莊主,勞煩叫人打一盆干凈的水來,再拿一根蠟燭。”

丹青生連忙吩咐,馬上就有人端水、端來點燃的蠟燭。

“趙兄弟,這作何用?”

眾人疑惑不解。

趙榮笑而不答,伸出兩指到水中。

很快,一盆清水凝冰。

“玄天指!”

黑白子低呼一聲,卻又吸了一口氣,搖頭道:“不對,這并非玄天指。”

任盈盈盯著這一盆冰,感覺自己的掌心有一片寒意涌入,一直到心間。

她不著痕跡地朝少年身上瞪了一眼。

禿筆翁唏噓道:“沒想到趙兄弟還有一身異種真氣,二哥的玄天指怕也沒這威力,實在是驚世駭俗。”

黃鐘公看向少年,老眼全是渾濁。

他滿心疑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到底是什么樣的人能培養出這般少年。

丹青生反倒大笑:“天下一絕自然有天下一絕的風范。”

他望著這冰,忽然醒悟過來。

“妙極!”

他這邊一聲大贊,趙榮那邊已經拔劍出鞘。

一時間宛如顧老先生手握雕刀,一劍一劍,渾然天成,雕出了一盞寒冰做成的夜光杯!

眾皆失色,嘆于方才的劍法。

丹青生愣神間,忽聽少年笑道:“四莊主,請倒酒!”

“好!”

丹青生抱住百來斤的大木桶向小小冰杯中倒酒,一滴不灑齊口而止。

趙榮偏過頭來,盯著蠟燭。

又對一旁微微出神的少女道:“表妹,出劍!”

任盈盈見他眼神示意,立時心領神會,她忽然拔劍將燃燒的蠟燭頭削下,挑在劍上。

這一劍又快又準。

四位莊主這才驚覺,撫琴少女也是罕見高手!

一晃眼,少女橫劍在身前,眸光在劍光焰火下顫動。

她微側短劍,利用劍面將燭光反射到冰杯上,這才加大冰杯透性,杯中的葡萄美酒,因此鮮紅如血!

酒中帶著一層焰光,仿佛血液在沸騰,如擱置在吐魯番的火焰山上。

反射的劍光,更壯此酒氣概!

休說是四位莊主各露驚色,瞻望咨嗟,便是酒國前輩祖千秋到此,也要心神動蕩,連聲叫嘆。

少年舉杯欲飲,少女便移動劍光焰火。

這一口酒,幾乎是她喂到嘴邊。

這樣的畫面,也注定叫她一生難忘。

趙榮一口飲下,眼中精光一閃,“歷關山萬里,也不酸其味。陳中有新,新中有陳,真是美酒!”

聽到“唰”的一聲,少女一劍回遞,將蠟燭還送燭臺,短劍也隨之入鞘。

“佩服!”

丹青生的目光從短劍移回到趙榮身上,“想我丹青生好酒好劍,今日見過趙兄弟,才知自己是井底之蛙。”

黃鐘公搖頭道:“小友乃是天下奇人,四弟何須與之相比。”

“哈哈哈,大哥,你卻誤會了。”

“我只是太過激動,只覺這酒雖是珍藏,卻還不足貴,若是能多個幾百年份,才堪堪配得上趙兄弟的雅量。”

趙榮自嘲道:“哪有什么雅量,諸位前輩別笑我賣弄便好。”

“這隆冬天用冰杯,寒中更寒,其實不美。”

“哈哈哈!”幾位莊主又笑了起來。

大家不再講究,圍爐而坐,各自滿酒,先飲一杯。

黃鐘公被這對年輕的表兄妹所驚,心中掛懷甚多,此時一杯酒下肚有了一分酒氣,只得冒昧開口:

“兩位小友今日來敝莊,除了訪友可有其他事情?”

老人話語真誠:“今日得奇人高看已是抬愛,若有江南四友能辦到的,盡管提便是。”

“不錯!”三位莊主也相繼開口,對大哥的話并不奇怪。

四人眼中,那表妹閉口不言,一雙妙目只望著表哥。

于是他們也都看向少年。

趙榮朝他們拱手,話說到這個份上不必再瞞:

“今日小可前來梅莊會友,那是半分不假的。只是心中還有點駁雜念頭,此番說出來要讓四位朋友見笑了。”

丹青生連連催促:“兄弟你盡管說,若我能為好朋友辦到什么事絕對眉頭不皺一下。”

趙榮朝他一笑,看向黃鐘公。

大莊主神色微凜,心說是沖我來的。

‘難道方生大師與他說了什么,所以看上我的那些人情?’

‘方證人情我雖不愿去用,但這少年并不是奸邪之輩,即便沒有廣陵散若真有急事,老夫也該幫忙。’

他心思電轉,想著怎么寫信給方證大師。

忽然聽到少年開口。

“小可癡迷功法秘訣,很想見識一下大莊主的七弦無形劍。”

聽了這話,江南四友都愣住了。

“僅是如此?”

黃鐘公的臉上帶著訝然之色。

趙榮又朝黑白子拱手:“我還有一本《嘔血譜》,比方才二莊主看過的《媼婦譜》還要高深。”

“在下身懷異種真氣,如今功力修到極致,難有寸進。便想見識寒冰之類的功訣法門,聽說二莊主也有一門類似武功,便想用《嘔血譜》抄本來換。”

“不知兩位莊主意下如何?”

四位莊主都明白了。

丹青生道:“大哥雖然不動武,但若是兄弟你想見識他的七弦無形劍,那他一定一百個答應。”

“不錯。”黃鐘公立刻點頭。

丹青生又皺了皺眉,看向一臉糾結的黑白子:“我二哥的玄天指就難辦了。”

“嗯。”

黃鐘公道:“小友有所不知,這玄天指的功夫不是我二弟獨創,他受規矩所限,不能將此功傳人。”

“不過.”

老人盯著趙榮,灑脫一笑:“這七弦無形劍是我自創,旁人無可置喙。”

“小友也不必見外,你在梅莊小住幾日。”

“我將七弦無形劍盡數傳授于你。”

趙榮聞言心中大喜,他對音律武功毫無掌握,沒有把握領教過后就能練成。

此時聽了黃鐘公的話,驚喜不已。

“多謝前輩厚愛!”

“小可貪心這門功法,連拒絕的話也不愿出口了。”

見他如此坦蕩,黃鐘公反而大笑。

此時搞清楚趙榮目的,他心中再無掛懷,當下與他同飲一杯。

黑白子無奈搖頭,投來歉意的目光。

玄天指是黑木崖上的武功,外傳等同叛教。

趙榮臉上的愁悶一閃而逝,不再糾結。

察覺到他心情波動,又捕捉了那一絲失落。

一旁少女不由垂下眼眸,薄唇抿出一絲笑意.

(''ゞ敬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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