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89、改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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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翠云巷。

一匹白馬緩緩在陳府門前停下。陳問宗動作輕盈的翻身下馬,落地時,已有家中小廝迎上來,從他手中接過韁繩與馬鞭。

陳問宗無聲中輕輕提起衣擺,跨過高高的門檻,往朱門深處走去。

一名健仆端著锃亮的銅盆湊上前來:“公子,擦把臉吧。”

銅盆里是備好的熱水,銅盆邊緣搭著一塊白色的帕子。

陳問宗拾起帕子,沾了沾熱水,從額頭到下巴抹了兩遍,這才覺得神清氣爽了一些。

陳問宗將白帕子疊好重新搭回銅盆邊緣,輕聲問道:“父親呢?”

健仆低聲道:“老爺下令將那昧了錢的小廝杖斃之后,便令人備車去了衙門,似是還有公務要處理。”

“母親呢?”

健仆答道:“夫人約了張夫人,一同前往裁衣局挑選綢緞。”

“問孝呢?”

健仆繼續答道:“二公子與朋友出門了,說是要去東市游玩。”

陳問宗一陣恍惚,今日家中死了一名小廝,但府中好像沒有人受到影響,一切如常。

“管家呢?”

“管家挨了板子后,被我們抬回屋里歇著了。”

“我去看看他。”

陳問宗穿過長長的朱紅門廊,來到下人所住的后宅里。

剛進院子,他便聽到管家咒罵的聲音:“那小兔崽子如今傍上王府,翅膀硬了,竟然還敢在老爺面前告狀啊,你涂藥輕點。”

啪的一聲,管家屋里像是有誰挨了一記清脆的耳光,很快便聽到一名小廝慌張道:“我再輕點。”

陳問宗皺起眉頭,管家此時的語氣,與往日自己聽到的完全不同,判若兩人。

他走上前去掀開棉布門簾,只見管家光腚趴在床榻上,一名小廝為他涂著藥,床榻邊上還擺著一盤果脯與糕點。

管家余光見陳問宗進來,立刻起身提起褲子,感激涕零道:“公子,您怎么來這后院看望我了,這下人住的污穢之地,可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陳問宗緩聲道:“你挨那十杖不輕,一定要好好修養才是,方才我去尋了陳跡,卻沒能將他帶回來。”

管家凝聲道:“公子您去尋他做什么,別看他此時裝腔作勢,無非是苦肉計想要騙老爺心疼他。您與老爺只要不理他,過些日子,他自會想辦法回陳府來的。”

“為何?”

管家信誓旦旦:“你別看他如今一副不想回府的模樣,他還真能舍了陳府的榮華富貴不成?”

是啊,陳家累世公卿,當今家主陳鹿池還是當朝戶部尚書,有幾人能放下這般門楣呢?

可陳問宗回憶著方才見到的陳跡,他分明覺得,對方神情篤定且平靜,是真的想要與陳府恩斷義絕。

他沉默許久:“管家,好好修養吧,我去看書,交代后廚,今晚不用備我的晚膳了。”

“是。”

陳問宗出門穿過深邃的院子,回到自己屋中,坐于桌案前,本想著溫習一遍經義,翻了幾頁書卻怎么也看不進去。

后天便是秋闈了,他又以一方黑玉鎮紙撫平宣紙,想要寫一篇策論,毛筆沾滿了墨汁,卻遲遲沒有下筆。

陳問宗腦海中,總是回蕩著郡主的責問,還有牛車上的歡聲笑語,無法平息。

片刻后,他竟站起身來,往外走去,對門口候著的小廝說道:“備馬。”

陳問宗匆匆來到門口,翻身上馬,他雙腿輕輕一夾馬肚,縱馬往城南馳去。

他想要認認真真給陳跡道個歉,弟弟受傷了,卻不曾關心過,自己這兄長的確愧對圣賢。

化雪后的官道泥濘崎嶇,且越靠近劉家屯,路面便越黑,滿地都是從牛車上漏掉的煤渣。

劉家屯不似想象中那么僻靜,只見屯子口往來商販,牛車絡繹不絕,有拉著粘土進去的,也有拉著瓷器出來的。

屯子里豎著好些煙囪,源源不斷向天空噴吐這白色的煙氣。

力棒們初雪天里穿著單衣,踩著漏風的草鞋,忙碌著裝卸貨物。

整個劉家屯,就是一座巨大的陶瓷器作坊。

陳問宗騎于馬上,招收攔下一位力棒溫聲問道:“請問你們有看見世子與郡主嗎?”

力棒有些茫然:“世子與郡主怎么會來俺們這種地方,這位公子走錯地方了吧?”

陳問宗沉默片刻,他也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可陳跡在醫館門前分明說的就是劉家屯。

他又問道:“那你是否有看見一行八人,來到劉家屯?其中還有位和尚。”

力棒恍然:“您說他們啊。他們剛剛用一枚金簪子,將老周家那棄置的窯廠盤下來,您左拐之后第三家便是。”

“謝了!”

陳問宗丟出兩枚銅錢,策馬在泥濘中繼續前行。

力棒們見他高頭大馬,器宇軒昂,紛紛避開中間的道路來。

沒幾步路,他便聽見陳跡的笑聲遠遠傳來。

“都用布條將口鼻捂好啊,若是吸進灰塵了,可得好半天難受呢!”

陳問宗在窯廠門口勒馬駐足,他低頭看著路上化雪之后的泥濘,還有腳上干干凈凈的皂靴,一時間猶豫著要不要下馬。

他抬頭望去,只見窯廠大門敞開,院子里灰色的粉塵彌漫,陳跡等人灰頭土臉,一個個用布條蒙住口鼻推著院子中巨大的石碾子,將一片片歲瓷器碾成粉末。

這與陳問宗想象的完全不同。

他以為世子與郡主是開開心心來踏雪尋梅,卻沒想到對方竟湊在一座破爛不堪的窯廠里干臟活累活。

周家窯廠大約占地兩畝,左邊是一排矮矮的黃土房,瓦片都破爛不全,中間是一個碩大的平窯,此時并未點燃,右邊堆砌著如山高的殘次瓷器,還有一個巨大的石碾子。

梁狗兒躺在黃土房屋檐下,用一片曬干的煙葉蓋在臉上呼呼大睡,小和尚席地盤坐,閉目念經,陳跡等人一起推著沉重的石碾子,將一片片碎瓷器碾壓成渣。

白鯉拿著一把短短的掃帚,不停將碾好的灰塵掃進竹筐里備用。

這時,一捧灰塵揚起,白鯉郡主臉上蒙了一層灰塵。

推著石碾子的世子心疼道:“快來,哥幫你擦擦臉。”

白鯉聞言,昂起小臉,可世子卻沒有為她擦臉,反而在她腦門上寫下一個王字。

世子哈哈一笑:“這下更像小老虎了。”

白鯉怒從心頭起,抄著手里的掃帚追殺上去,兩人繞著石碾子你追我趕,其余人合力推著巨大的石碾哈哈大笑。

劉曲星看向佘登科:“我也幫你擦擦臉吧?”

佘登科冷笑:“滾一邊惡心人去,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這小子又在冒壞水,蔫兒壞。”

陳問宗坐在馬上默默看著,他不知道為什么,這些人灰頭土臉的推個石碾子,也能推得這么快樂。

苦中作樂?

可世子與白鯉郡主這般貴重的身份,為何要像力工一樣做這些事情?

猶豫再三,陳問宗終究還是跳下馬來,落地時,黑色的靴面便濺上了泥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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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貿然出聲,只是悄悄走進窯廠院子里,默默觀察。

卻聽陳跡說道:“好了,咱們先磨這么多,我得看看成果才知道后續怎么調整,這次我們得做好持久戰的準備。”

他對水泥的認知,來自廣為流傳的二磨一燒秘訣。

說起來簡單:將石灰,粘土煅燒后得到的原料,以75:25的比例均勻混合即可,雖然比不上特種水泥,但在這個時代絕對夠用了。

窯廠里有堆積成山的碎瓷器,這都是以前窯廠淘汰下來的殘次品,可以直接當做已經燒好的粘土原料。

再說熱石灰,在寧朝名為堊灰,早已廣泛應用在許多領域,買現成的就行了。

眼瞅著原材料都有了,似乎只剩下磨碎,攪拌就行。

可陳跡知道一如黃泥淋糖脫色的方法一樣,許多事情聽起來簡單,做起來難。

想要制作出水泥簡單,想要制造出合格的水泥難。

此時,沒人注意到陳問宗到來,他便默默注視著,想要看看世子等人想干什么。

陳跡將磨好的堊灰與瓷灰倒在窯廠空地上,又倒了同比例的水,將一堆粉末攪拌成糊。

待到攪拌均勻,他將水泥抹在一塊青磚上靜置晾干,一群人灰頭土臉的蹲在旁邊等待。世子抱著膝蓋蹲著,小聲問道:“陳跡,得等多久啊?”

陳跡想了想,初凝要三刻鐘以上,終凝要三個時辰之內,才算合格。

三個時辰,這么久?

陳跡嚴肅道:“耐心,做大事需要耐心。”

“哦,那我們推會兒牌九吧?你待牌九了嗎?”

“沒帶,咱們明天再來時帶上。”

“行。”

白鯉笑道:“雖然不知道這個叫水泥的東西制成以后,能不能像陳跡說的那么堅固,但在這干活,感覺要比在書院里念書有趣多了,很充實。”

陳跡笑道:“郡主,你們這只是一陣子新鮮感而已,若是讓你們像哪些力棒一樣,肯定是不樂意的。”

說到這里,白鯉忽然的黯然:“我以前總喜歡跟喜餅,喜棠他們打聽府外的世界,想看看百姓們怎么生活的。當時只聽她們說,便覺得百姓過得很苦,可今日看到力棒大叔們冬日還穿著草鞋,才明白他們的苦不是能想象出來的。”

陳跡沉默片刻后說道:“郡主與世子出身富貴,所以不會懂得討生活的艱辛,但你們愿意去了解這些,已是不易。”

世子撇撇嘴說道:“應該也叫朝堂上的哀哀諸公來看看他們治下的百姓活成了什么樣子!”

陳問宗看著這一幕,忽然在它們身后出聲打斷道:“朝堂之上哀哀諸公同樣心懷社稷,他們日日殫精竭慮制定政令,救百姓于水火。要怪,便只能怪景朝與我寧朝連年征戰,導致民不聊生。世子與郡主金枝玉葉本不該混跡鄉里蹉跎時光,更不該背后編排朝堂諸公。”

蹲在地上的眾人聞聲一起回頭看向他:“咦,你怎么來了。?”

陳問宗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誠懇道:“世子,郡主,你們該回去好好讀圣賢書,將來造福一方。”

世子蹲在地上,大大咧咧道:“我們正在做軍略大事,你這書呆子不懂。”

陳問宗呼吸一滯:“你們在這臟亂的劉家屯里,如何能做出影響軍略的大事來。”

世子樂呵呵笑道:“說了你也不懂。”

陳問宗凝聲道:“你不說我如何懂?”

世子遲疑道:“主要我也不懂。”

陳問宗喃喃道:“世子您還挺誠實。”

一旁的陳跡瞥了他一眼;“兄長,你若想看便站在一邊看,不要扯東扯西的,你也不要看不起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學問的終點是經世致用造福百姓,空談只會誤國。”

陳問宗聽到此話,便想動怒,儒家悌道,兄友弟恭,可陳跡卻絲毫不在意這些禮法,根本沒把他這兄長放在眼中。

可他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終究忍了下來。

他不想像眼前這些人一樣,蹲在地上辱沒斯文,便站在一旁靜靜等待,想看看這群人要整出什么幺蛾子來。

只是……

陳問宗疑惑道:“我方才聽你們交談,此處似乎是陳跡在主事?”

眾人相視一眼,不知道這算什么問題。

世子思索片刻,后反問:“不然呢?”

陳問宗怔住了,管家一直說陳跡奴顏屈膝傍上世子,郡主,可現在看來,管家說的根本不對。

白鯉扯了扯世子的胳膊:“哥,別理他,咱不跟他玩。”

陳問宗:……

不知道等了多久,或許兩個時辰,或許三個時辰,眾人蹲麻了腿,便從屋里搬來木椅子繼續等。

直到太陽西沉,陳跡忽然說道:“應該可以了。初凝時間與終凝時間都還算合格。只是不知道夠不夠堅固。”

世子湊上去查看,卻見方才抹在磚石上的泥糊已然凝固,與青磚黏為一體。

他眼睛一亮,看向陳跡:“尋常糯米砂漿要多久凝固?”

陳跡道:“十天。”

世子又問:“若這玩意真能替代糯米砂漿,父親便不用發愁了。那堊灰與粘土隨處可得,許多百姓便不用因為征收糯米餓肚子了。”

陳跡拿著青磚仔細打量著水泥凝固的結構,突然說道:“不要高興的太早。”

說罷,他伸手用拇指輕輕一戳,那本該結實堅固的水泥,竟如豆腐渣似的被搓掉了。

若拿這水泥去邊鎮筑城,恐怕還沒等景朝來攻,便要垮塌。

屆時,世子和白鯉或許沒事,陳跡怕是會被砍頭。

問題出在哪里呢?

陳跡喜好看科普類知識,所以見識廣。

可見識廣,通常意味著么一個知識面都只是淺知,無法深究。

說起到來來頭頭是道,真正做起來,卻要走許多彎路。

陳跡嘆息道:“現在這樣子肯定用不成。”

世子問道:“那怎么辦?”

陳跡思索片刻:“這些磨出來的瓷粉要篩的更細一些,郡主,你帶著佘登科和貓兒大哥再去屯子里找找,有沒有更細的篩網。世子,你一會兒與劉師兄,小和尚再去賣些堊灰來。”

陳跡始終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好像漏了極為關鍵的一步。

陳問宗看著陳跡專注思考的模樣,只覺得對方格外魔神。

往日在陳府里,陳跡單獨住在一間院子里,吃飯是單獨的,睡覺也是單獨的,就連上的學塾也與他和問孝去的不一樣。

母親也總會以陳跡頑劣為由,阻止他們相處。

親兄弟明明生活在同一處宅院里,卻像是生活在兩個世界。

直到這一刻,陳問宗才意識到,自己從不曾真的了解過這位弟弟。

正當此時,陳跡驟然抬頭看向院子當中那座巨大的土窯:“不對,是這窯不對,難怪盤下這窯廠時老板支支吾吾。”

說罷,他拿出一根樹枝蹲在地上畫出一個葫蘆來:“這是升焰窯,溫度無法達到燒制水泥的要求。得換成葫蘆窯,或者饅頭窯,讓升焰變成半倒焰才行。世子,你去召集劉家屯的力棒過來。”

世子好奇:“你要做什么?”

陳跡篤定道:“我要改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