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身三尺三寸,刀柄二尺二寸。
刀顎吞口處白虎怒目,拄之齊眉,舉之如潮。
陳跡緩緩收刀于面前,鯨刀沒有留下一滴血,光滑如鏡。
月光下,他在“鏡”中照見自己,山間的枯葉被山風席卷于他背后,耳邊發絲隨風微動,一一清晰可見。
風停了。
一片枯葉從空中緩緩落在鯨的刀刃,寂靜的被一分為二,輕飄飄歸于大地。
這柄刀跨越萬年,終于回到他手里。
陳跡忽然在想,若這柄刀是真的,若他握刀時莫名的熟悉感也是真的,那軒轅所說的一切,也一定是真的。
可歸墟,桃花,朋友,老師,學生,天上的星星……
自己怎么一點都想不起來呢?
自己到底是誰?
沙沙沙沙的聲音從數十步外傳來。
陳跡平靜的環顧四周,幽暗的山林里卻不見人影。對方似乎并不急于圍殺他,只是藏匿在山林間的暗影里,開口問道:“馮先生讓我問你,做好決定了嗎?”
陳跡深吸一口氣:“什么決定?”
問話者平靜道:“馮先生問你,你是要逃回洛城,還是要回到軍鎮里救你的朋友?”
這些突然冒出來的黑衣殺手,像是一條條孤魂野鬼,問著誅心的問題。
陳跡不用回答,只是拖著鯨刀往軍鎮的方向走去,越做越快。
當經過一棵大樹時,大樹仿佛樹皮脫落似的露出一個黑色人影,無聲中一刀劈向陳跡后背。
但這般利用光與影伏殺的手段,陳跡在奉槐那里見過太多次。
剎那間,他如同背后長了眼睛似的,回首一刀劈去。
一抹鮮血噴濺在地上,黑衣人緩緩倒地。
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待到陳跡再往前走去,卻見山林里間的影影綽綽竟向后退去。
有人低聲道:“不像是后天境界。是先天境界。”
有人回應道:“不是先天境界,是那柄刀。”
“馮先生有令,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
黑影不再后退,當即圍殺過來,在陳跡身周織成一張網。
陳跡向左,這張網便向左。
陳跡向右,這張網便向右,越收越緊。
這四名被人施了厭勝之術的黑衣人,遠超尋常軍中精銳。
即便是踏入修行門徑的陳跡,也無法甩脫,彼此之間身體素質相差無幾。
待到四名黑衣人距離陳跡只有五步時,所有人同時爆發出無匹刀光。
四柄刀,應接不暇。
陳跡驟然前撲如虎,手中鯨刀大開大合迎去,根本不管左右,后方的刀光,只殺面前這一人。
他面前的黑衣人心中一驚,頓時向后退去。
可他一退,陳跡當即不再追逐,轉身迎向另外三人。刀隨身轉,身摧刀往,狹長的鯨刀在月光下劃過一道璀璨的弧光。
鐺鐺鐺三聲。
三柄長刀應聲而斷,被他驚退的黑衣人,再次撲上來揮刀馳援,想要逼陳跡回頭。
可陳跡頭也不回的半跪在地上,反手一刀上撩,鯨刀如戟,將身后黑衣人的手腕齊根切斷。
陳跡半跪在地上,靜靜地環視著他們,如猛虎匍匐于野。
四名黑衣人相視一眼,,正要棄了斷刀徒手決死廝殺時,遠方忽有縹緲的笛聲傳來。
笛聲悠揚,宛如正有小小牧童側坐在黑色水牛寬闊的脊背上,慢慢從石拱橋上經過,近處是小喬溪水,遠方是白云山崖。
馮先生!
不知道為什么,陳跡并未見吹笛者,卻下意識在心中念出了對方的名字。
仿佛對方只要出現,不管以何種形式,你便知道這一定是他。
一名黑衣人用左手拖著自己斷掉的右手腕,面容平靜道:“馮先生要見你,見與不見,自己決定。”
說罷,四名黑衣人紛紛向后退去,退進山林的陰影里。
陳跡起身,望向笛聲來處。
他沉思片刻,提著鯨刀主動向笛聲走去。
當他越走越近時,笛聲忽如竹影劍氣,殺氣四溢。
陳跡下意識環視四周,幾乎以為山林里將要殺出數百刀斧手來。
可是,周圍什么都沒有。
他忽然驚覺,對方竟是將笛子吹出了十面埋伏的錯覺。
走過數十步,卻見一襲青衫的馮先生坐于一塊矮青石上,持著一支牧笛。
那位曾在烏篷船上出現過的漁夫,靜靜待立一旁。
陳跡拱手行了一禮:“馮先生”
馮先生慢慢放下牧笛,笑著看向陳跡:“你怎么沒有趁機逃跑?”
陳跡平靜道:“跑不掉。”
馮先生拍了拍手掌贊嘆道:“聰明。可你既然是個聰明人,為何還要回軍鎮呢?你應該知道,你后天境界的小小行官。回去也沒用。而且,你與世子,郡主相識時間并不長,何必為他人丟掉性命!”
陳跡神情疲憊的靠在一顆樹干上,長長出了口氣:“可能我還不夠聰明吧。”
馮先生感慨:“你不是不夠聰明,而是為了所謂的少年俠氣。”
陳跡沉默不語。
馮先生將橫笛遞給身旁那位漁夫,笑著從青石起身,慢慢走向陳跡,“曾有一人說過,他以名利為刀,可斬天下九分俠氣。這些年來,江湖俠客盡數被朝廷招安,各個門派銷聲匿跡。天下修行門徑皆被束之高閣。江湖也變成了無趣的地方。”
他打量著陳跡說道:“但我今日見你,忽然品出他那句話其實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原來這天下還有一分俠氣,便是他也沒法斬去的。可敬,可嘆,可歌可泣。可笑!!”
陳跡疑惑,不知道馮先生口中說的是何人?
名利為刀,斬天下九分俠氣。
好大的口氣。
陳跡問道:“馮先生為何覺得可笑?”
馮先生笑著回答:“所謂俠氣,便是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但既然知不可為,為何還要為之?”
陳跡說道:“我不懂什么事俠氣,也不覺得俠氣,僅僅是勇氣。我做決定,只是為了無愧于心。既然馮先生是聰明人,為何選擇了劉家?”
馮先生站在陳跡面前,饒有興致的哦了一聲,“你來說說看,我為何不能選擇劉家?”
陳跡思索片刻說道:“劉家雖身為外戚,權勢貴重,上有太后閣老。下有豫州望族。可陛下對劉家積怨已久,衰敗是遲早的事情。陛下十一歲登基。如今已經御極三十一載。三十一年前那個十一歲的孩童。他們尚且斗不過。三十一年后的便斗得過了嗎?”
馮先生笑了笑:“繼續。”
陳跡繼續說道:“且不提陛下與司禮監。再來說說這天下世家望族,徐,胡,陳,齊,劉,羊,六家,如猛虎盤踞,劉家在這當中,只能排行末尾。早些年或許權勢滔天,如今卻比不得其它五家了。對也不對?”
馮先生點點頭:“沒錯。其它幾家如今是不大看得上劉家的,劉家勢微,也是被他們蠶食所致。”
陳跡抬頭看向馮先生的眼睛:“既然風險看得透這些。何不改換門楣?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君而待。馮先生這樣的聰明人,留在劉家可惜了。”
馮先生仰頭朗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難怪敢來直面我,原來是想要哄騙我去陳家。少年郎真是膽大包天。勇氣可嘉。不過,你倒是在十死無生里,硬生生給自己想了條生路,不錯不錯……”
陳跡拄刀而立,平靜說道:“我不是在給自己找生路,而是在給馮先生找了一條生路。”
天地一肅,萬籟俱寂。
這山林間,便是連鳥鳴聲都聽不到了。
夜色下的少年郎狼狽卻篤定,長刀在手,頂天立地。
馮先生身后的那位漁夫,當即要上前,懲戒陳跡口出狂言。
卻見馮先生抬手止住了他的腳步,笑吟吟對陳跡說道:“陳跡家主貴為文淵閣大學士,戶部尚書,還掌控者山州,東州這兩州之地,看起來是要比劉家的前途更光明一些。可是,,你做不了陳家的主。陳跡啊陳跡,你一祭祖時都不得進祠堂的小庶子,談何招攬我??”
陳跡搖搖頭:“我不是要為陳跡說服馮先生。”
“那是為誰?”
“靖王府!”
馮先生陷入沉思。
陳跡輕聲道:“馮先生,劉家勾連景朝一事已經泄露,雖然沒有確鑿證據,可朝廷行事,又何須證據。想來,此時陛下的萬歲軍陳兵豫州北方,便是在防備劉家。這種情況下,劉家想謀反難如登天。大廈將傾,與其跟著劉家陪葬,何不適時離開?你放過世子與郡主,靖王保你無事。”
“你就不擔心靖王也參與了謀逆?”
馮先生好奇問道。
陳跡搖搖頭,“若靖王與劉家勾連,劉閣老也不用抓世子與郡主做籌碼了。馮先生,回頭是岸。”
馮先生有些好笑的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敢想敢說。明明自己都要死了。卻還在此口出狂言。不如這樣。你也別招攬我了。我見你是個人才。不如跟在我身邊做事罷。可饒你一命。若非如此,我也不用與你浪費半天口舌。”
他定定的看向陳跡,追問一句:“隨我做事,如何?”
陳跡:”好“
世界又安靜了。
馮先生沉默許久,忽然彎腰大笑:“有趣,太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