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夫口中的仙,便是以“天地”為壽限。
宋辭晚問:“請教前輩,那這天地又是否有壽限?倘若是天地要毀滅……”
這句話尚未問完,只見漁夫眼睛一瞪,像是聽到了什么極為恐怖,極為不可思議的話語。
“小娘子,話不可亂說!”漁夫低聲怒道,“天地永恒不變,又怎么可能毀滅?你……”
他怒容上臉,像是還有什么斥責的話語要脫口而出。
但話到了嘴邊,他又立即收斂住了。
“罪過罪過。”漁夫嘆一聲道,“修行三百載,日日練心,吾卻仍是如此易怒,這不好,太不好了!”
他搖了搖頭,放下船櫓,先對宋辭晚拱了拱手道:“對不住啊,小娘子,原諒老朽則個。”
沒等宋辭晚答話,他又對著河那邊小鎮的方向忽然一跪,磕頭說道:“請求仙尊見諒,弟子今日修行有缺,渡河之事,再自行加罰十年,求仙尊原諒!”
漁夫在船板上砰砰磕頭,宋辭晚在旁邊都有些看呆了,很想說:這有必要嗎?
初見這漁夫時,毫無疑問,漁夫在宋辭晚心中的形象便如那紅塵仙人一般,雖在世間,又仿佛是在世外。
他的灑脫大度、恣意悠然,便仿佛是華夏文明中,求道者永恒追求的境界。
宋辭晚修煉坐忘心經,這功法雖然是此世之功法,但實際上,宋辭晚在修行上,還是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前世記憶影響。
盡管她前生所在的世界走的是科技路線,并不存在修仙這回事。所有有關于“仙”的故事,都只有傳說流傳。
然而世界雖然改變,一個人所經受的文化烙印卻很難改變。
從骨子里來說,宋辭晚對于“仙”的理解,便如華夏傳說之神仙,既有悲憫,又有灑脫,能入世,能出世,拿得起放得下,如此才可匹配為“仙”。
像這種意象中的“仙”,她在大周仙朝很少看到,可此番入了秘境,她卻仿佛是在眼前的漁夫身上看到了——
當然,這種看到,又在這一刻,在漁夫向著遠方忽然下跪的這一刻,轟然之間,土崩瓦解了。
很難說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感覺,總之就是古怪得很。
漁夫跪在船板上磕了三個頭,而后弓著腰側頭做傾聽狀,也不知他聽到了什么,只見他臉上露出了誠惶誠恐的拘謹神色。
片刻后,漁夫從船板上爬起來,又對著宋辭晚彎腰拱手。
宋辭晚立即側身讓過,并連忙彎身,手放在下方,對著行禮的漁夫做出托舉狀,道:“前輩萬萬不可如此,這可真是折煞晚輩了。”
漁夫順著她的手勢站起來,只將袖掩面,羞愧道:“吾不該動怒,一朝動怒,十年修行皆毀于一旦。小娘子,是老夫的錯,多虧你大度能夠體諒。”
宋辭晚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了,她心里還有許許多多的疑問,可此時卻完全不知該從何問起。
同時她忽然又發現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譬如此刻,她正在渡的這條河,這其實是一條蜿蜒清澈的小河。
小河在云上流淌,總共不過三丈寬。
這么一點距離,漁夫在河中搖船,又與宋辭晚對話許久,小船卻始終都在河流的中央打轉,怎么也去不到對岸。
是漁夫有意拖延渡河,還是這小河另有玄機?
總之,這個被漁夫稱之為靈界的秘境太奇怪了,其中充斥著種種令人難解之處。
但不得不說,漁夫口中的金丹大道著實誘人。宋辭晚雖然不缺壽命,此刻也仍然對漁夫描述的大道與長生充滿了好奇,充滿了向往。
她想,任何一個求道者,面對長生之說,永恒之說,都必然會生出探究之心,而絕不會輕易放棄。
這是一種態度,修行的態度。
宋辭晚便也不急,她順著漁夫的思路,對漁夫說:“前輩,人非圣賢孰能無過,若是圣賢,則更該有容錯之心。不論對人,還是對己。前輩以為,可是如此?”
這是順著漁夫的話,承認漁夫方才動怒有錯。
雖然宋辭晚根本不覺得那是什么錯,她就覺得莫名其妙。
但她口中卻道:”不瞞前輩,小可向有求道之志,此刻雖是凡軀未褪,卻也想效仿先賢,寬容大度。還請您不要再自責了……前輩,何妨寬容他人,亦寬容自身?”
這句話頓時觸動了漁夫。
漁夫怔了,他接著宋辭晚的話,喃喃道:“寬容他人,亦寬容自身?”
宋辭晚微微笑說:“是,寬容自身,又何嘗不是一種修行?”
漁夫道:“是該如此,吾非圣賢,卻有向圣之心。吾非仙人,卻有成仙之志。若欲成仙成圣,又豈能不修寬容?三百年間,那蝰蛇無數次挑釁于我,吾卻從不對其動怒……”
說到這里,漁夫哈哈一笑,神態輕松,似又恢復了先前的灑脫:“而今日,吾又有幸得小友你寬容以待。因而,吾寬容他人,亦有他人寬容我,而今吾再寬容自身……”
“蛇為生靈,尓為生靈,吾亦為生靈,此等奇妙循環,便是天道之妙。”
漁夫仰首望天,道:“我悟了!”
白云之上,尚有白云。
便如天外更有一重天。
因而當漁夫仰首時,只見那云天之上,更有層云匯聚。瞬息間,云聚風生,雷鳴隱隱。
又過片刻,雷火電蛇穿梭在層云之上。
漁夫仰天長嘯,歡喜道:“修行三百載,始迎金丹劫!小友,你速速退開,吾要渡劫了!”
與此同時,宋辭晚身邊天地秤浮現。
秤盤之上臥著一團淺金色,并浮動著細微紅芒的氣:
天地秤采集了漁夫的氣,并給出鑒定。
首先,漁夫被鑒定為“人”。
不知怎么,宋辭晚莫名松了口氣。
至于其他的,不論是筑基期還是尋仙者,都沒什么問題。
宋辭晚腳下輕退,便欲在雷劫下來之前飛身上岸。
然而奇怪的是,就在她提氣縱身的那一刻,一種莫名的禁錮之力卻忽然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宋辭晚發現,自己離不開這艘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