姰恪當然看到她神色駭然。
他很憔悴,滿面苦澀。
“他跟我說了秀秀的事,我應該替她,替姑母報仇的……”
接下來,他徐聲跟姰暖說了昨日江四爺說過的話。
柏溪重新上樓來,他也沒有絲毫停頓和遮掩。
姰恪說,“我學醫的時候,父親只教我要心懷慈悲善念,善待每一條性命。”
“一個走街串巷的地痞,他偷雞摸狗,甚至還做過在城里奸污寡婦,逼死寡婦的惡事,保長和警員押他來醫館包扎傷口,我不想管他,父親還罵我。”
“他罵我行醫治病,本就該普度濟世,就算是惡人,也有得到救治的權利,世道的公正,自然有主持律法的人去評判,輪不到我們來決定惡人生死。”
“他讓我既然做醫者,就敬重自己的職業,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要揣那么多雜念和情緒,會蒙混本心,違背初衷。”
姰恪說著,眼眶開始發紅。
他抬手捂住眼,開始哽咽。
“我殺人了,我用自己的醫術,殺了人……”
姰暖眼眶跟著發熱。
她起身過去抱住他。
“…哥哥,這沒有錯,我們是反擊,是為民除害,不是蓄意殺害…”
柏溪看著姰恪,原本只覺得他很沒出息。
但看姰暖也受他影響,眼睛通紅。
她皺了下眉,上前將姰暖扶開,扶她坐回去,又垂著眼很冷淡的告訴姰恪。
“姰大夫,這種事你一定要跟夫人說?說出來,你心里會更好過?”
姰恪哭聲微滯,怔怔抬頭看她。
柏溪靜靜看著他,眸色深不見底,像是沒有什么情緒。
“你要哭,要自責,能不能找個沒人的地方去?不要影響我家夫人。”
姰暖淚意稍散,無奈地伸手扯她。
“柏溪……”
柏溪看了看她,而后突然扯住姰恪衣領。
“你來,我開解開解你。”
她力氣真的大,直接將姰恪薅著衣領拽起來,往樓梯的方向走。
姰暖愕然起身,“柏溪,你別對他動粗…”
柏溪回頭,一本正經說道:
“夫人不用下來,屬下能開解好姰大夫,放心交給屬下,屬下不動粗。”
她又很冷淡的看姰恪,而后松開手,站在他身后。
“你自己走,我不拽你。”
姰恪,“……”
姰暖立在中廳里,看著姰恪一步步躊躇著,被柏溪攆下樓。
這畫面,一時又有點很好笑。
她心底那點擔憂,突然散開了。
柏溪將姰恪拽出院門,兩人立在院墻外的回廊拐角處說話。
她端詳姰恪布滿血絲的眼,靜靜說道。
“姰大夫,要么你先哭,哭完了我在說。”
姰恪面上掠過窘迫,“誰哭了?!我沒哭!”
“你不哭,我可說了?”柏溪道。
“你說就是!”
姰恪有點氣急敗壞,又強自壓抑著,側過身不看她。
柏溪,“你比我還年輕幾歲,從小習醫,生老病死經歷的多,手下送走的人,還少嗎?”
姰恪愕然,聲音驚怒:
“我是治病救人的,你這話講得好像我專治死人!我沒治死過人!”
柏溪表情很淡,“我講話直,你別介意,反正都是那么回事,你見的死人多了,救不活的人也多了,不就是害一條人命,還是一個為非作歹作惡多端的人,又有什么好愧疚不安的?”
“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救過那么多人的命,是多大的功德?這么多功德的分量何其重,難道連一條人命都抵不了?”
“外面百姓若知道你做的事,也只會說為民除害,沒人會因此聲討你,何況,這件事又并不會被人知道。”
姰恪著惱,“你這是歪理!救人是救人,殺人是殺人,這是兩碼事,怎么能混為一談?!”
“可你已經做了,你要早知道自己會后悔,又這么煎熬,那當初為什么不拒絕?”柏溪問。
姰恪噎住,“我…,我是煎熬,內心受到譴責,不是后悔…”
柏溪點點頭,“你煎熬,那就往后繼續行善積德,撫平這點業障便是,為什么還要說給夫人和胡姑娘聽?”
“你殺胡二爺那幫人,難道是為了讓胡姑娘感激你嗎?”
姰恪黑臉,“我不是…”
“那你不要告訴她們就是,沒人知道是你做的。”柏溪打斷他。
她往院子里小樓的方向看了看,又繼續說。
“這件事,四爺自己可以辦,何必要你去出手?”
“是為了讓你愧疚自責,再來夫人這里找安慰,讓夫人跟著心煩擔憂嗎?你能不能看清這件事的本質意思?”
姰恪怔愣,“什么本質?”
不就是為了讓他,親手替秀秀和姑母報仇嗎?
柏溪眉心微皺看著他。
“冤有頭債有主,這是你姑母和表妹的債,又并非夫人的債,四爺憑什么多管?你以為四爺很閑嗎?”
“他能做到查清事實,給你鋪墊機會這一步,已經仁至義盡了。”
江四爺完全可以不再理會這件事,姰暖也挑不出任何錯處。
靠胡秀秀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跟胡二爺那幫人討回公道,只能悶頭咽下這個冤屈。
柏溪,“你若是無動于衷,那你姑母和表妹的冤屈,沒人再去理會。夫人現今的身份,是不適合做這件事的。”
“她是少帥夫人,行事受很多牽制,要顧慮很多,四爺也不會臟了夫人的手。”
“四爺跟夫人之間是一體的,除此之外,你們任何人都不能與他們相提并論。”
“四爺要你去做,是為了逼你立起來,你不立起來,能獨當一面,早晚要夫人替你們分擔。”
“以前只有你一個,分量不足掛齒,現今又多了闊闊少爺,多了夫人肚子里的兩位小主子,多了胡姑娘和月月。”
“夫人替你分擔的越來越多,自己就會墜得越來越沉。”
“若是如此,四爺為何不盡量幫她砍了拖綴?他把夫人和自己的血脈單獨揣在兜里護著,綽綽有余,還很輕便。”
姰恪滯怔的神色,逐漸變得復雜,他眼眸里情緒很沉。
柏溪看著他,嘆了口氣。
“你看大帥夫人,當年國破家亡,她沒了娘家做靠山,拖拉著三個稚子,過得多艱難?你以為她一直這樣風光,從來就受人尊敬嗎?”
“大帥再喜歡夫人,他也還有兩個姨太太,還有三個庶子。”
“經歷過江豐的時代,又經歷過江戟的時代,你無法想象大帥夫人和四爺前面那些年,頂著怎樣的質疑與算計,輕視與白眼,才走到今天。”
“杜家姐弟倆,都見證過大帥夫人的不易,他們才那樣懂事,從不給夫人添亂,全心全意與四爺一條心。”
“我們夫人,像當年的大帥夫人,還有很多事,是四爺幫不了她的,她得護著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步步走大帥夫人走過的路。”
“你們幫不了她,還請不要拖累她。”
姰恪眸色幽幽,靜靜看著柏溪,很久沒開口。
柏溪苦口婆心了半晌,被他盯得,后知后覺生出點不自在來。
她語聲低了低,“殺惡人,那叫討伐公道,不算罪孽,世道這么亂,人性都自私,政府也有自己的立場和顧慮,多少事情是囫圇過去的?”
“冤屈落在無辜的人身上,有能力的,就只能換自己的方法,來討公道,沒什么好自愧不安。”
“都像你這樣,那我們這幫人,豈非都該下地獄?”
姰恪這時開口了。
他問,“柏溪,你殺過多少人?為什么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