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七七八章 射天狼(上)

第七七八章射天狼(上)

(更新于:2011052015:33)

一行人從兵部出來,沿著安定門大街,到了城北兵馬司一帶,遠遠就看見就見城外地壇方向黑煙滾滾,還聽到叫喊喝罵的聲音,亂糟糟成了一團。

“難道是蒙古人逼近京城了?”沈默心一沉,看一眼胡勇,后者立刻策馬上前查問,不一會兒轉回道:“不是什么蒙古人,是官兵沖進地壇,搶奪避難百姓的財物,不知怎么著了火,百姓就往城門逃,卻又被守城的官兵攔住,不讓他們進來。”

沈默聞言默不作聲的策馬上前,待到近了,就見城門洞里擠滿了京營的兵士,持著刀槍結著隊,把驚慌失措的老百姓死死擋在外面;再看那些難民百姓驚恐的神情和動作,好像外面真來了韃丵子一般。

張居正在轎子里,看這混亂的局面,暗暗心焦道:‘出師不利啊,怎么一上來就遇上這種事……他沒和當兵的打過交道,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種情況。

好在有會處理的,沈默點點頭,李成梁便撥馬過去,大聲道:“哪個是頭?!”問了兩遍,沒人搭話,他便馬鞭擎起,猛抽起來,他那股牛勁兒,一下就能把棉甲給抽裂了,若打到脖子上、胳膊上,立馬皮開肉綻。

沈默早就派人去鐵嶺摸過底了,知道李成梁在巡按欽差的麾下時,實際上就是他的護衛長,時常要面對兵痞,震懾力極強,人送綽號‘李太歲’。

“哎呦呦……”一片慘叫,七八個官兵讒了毒手,捂著傷處回頭怒視:“誰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李成梁又是一陣劈頭蓋臉的猛打,幾個官兵讓他的煞氣給鎮住了,又看他身著高級軍官才穿的山文甲,摸不清狀況哪敢造次?只好抱頭求饒。

“不識相的東西。”李成梁拿馬鞭指著他們道:“你們的頭兒在哪?”

士兵們趕緊四處張望,指著個想要腳底抹油的軍官道:“那是我們千總大人。”

那千戶這才不甘不愿的走過來,朝李成梁唱個喏道:“這位上官,有何見教?”

“不是我要見你,過來跟我家大人說話!”李成梁讓開身形。

其實那千戶早看見沈默了,他也算個有見識的,知道這種大官一來,必然要多生事端,所以才想躲起來,誰知還是躲不過,只好硬著頭皮過去,跪地磕頭道:“小得永定門千戶馬德,叩見大人。”

“馬千戶,我且問你,”沈默沉聲道:“外面來了韃丵子嗎?”

“這個,似乎沒有。”馬德小聲道。

“什么叫似乎?!”胡勇咋呼一聲道。

“不似乎,確實沒有。”馬德趕緊糾正道。

“那為何要把百姓拒之門外!”沈默厲聲問道:“朝廷不是有明旨,允許百姓進城避難嗎?”

“大人也看見了,這么多人一窩蜂往里沖”,馬德道:“怕有奸細混在其中,故而不敢放他們進城。”

“這些人為何要往里沖?”沈默追問道。

“這個么……”馬德有些慌亂道:“小的就不知道了。”

“嗯?”沈默眼一瞇,胡勇和李成梁便一齊爆喝道:“說!”后者還把手中的馬鞭,猛地甩了一下。

“跟大人實話實說吧,外面有亂兵,在搶老百姓的東西。”馬千戶小聲道:“上峰怕騷亂蔓延到城內,故而不許任何人進城。”

“那好,我現在命令你,立刻撤開人墻,放百姓進城。”沈默不容質疑道。

“敢問大人您是……哪個衙門的?”馬千戶才想起問他的身份。

“我家大人乃禮部尚書,此次戰役之副帥,沈部堂沈督帥!”胡勇大喝道:“還不趕快依命行事!“

“這個……”馬千戶有些遲疑,他這個檔次的軍官,消息還沒那么靈通:“咱還沒聽上頭傳達呢……”

“現在就傳達給你了!”李成梁卻不跟他客氣,刷得拔出佩劍,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不要擔心,我會一直在這兒,沒你什么責任。”沈默又道。

“那好吧……”馬千戶心說,反正我就跟在你身邊了,到哪也別想甩了我。

伴著馬千戶一聲令下,早就撐不住的守門官軍,轟然讓開了去路,老百姓便一窩蜂的奔進城來。

沈默這時,已經和張居正上到城頭,看著那些亂軍正在為非作歹,大肆搶劫,甚至為了爭搶財物,互相大打出手的。陡然遭難的百姓抱頭痛哭、東躲西丵藏、呼兒喚女,亂作一團……恐怕俺答真來了,也不過如此吧。

“這是兵還是匪!”張居正重重的拍打城墻,面色鐵青道。

“有時候是沒區別的。”沈默輕聲道。

“要是這些人進了城,后果不堪設想。”張居正畢竟是個豪杰,不會被情緒控制,很快就擔憂起現實問題來。

“不必擔心,我已經派人叫援兵了……”沈默輕聲道。

“唉……”看著城外的兵像土匪一樣,城內的兵卻松松垮垮,若無其事,一水的兵痞做派,張居正嘆口氣道:“就指望這些人去打仗?”他現在覺著,楊博的話雖然不中聽,但真不坑人,自己要被沈默給害死了。

“我指望他們?那還真是嫌自己命長。”沈默卻淡定道。

兩人正在說話,就聽胡勇高聲道:“大人,戚將軍來了。”便見一員三四十歲、器宇軒昂、氣度沉穩的軍官,從城下快步上來,見到沈默,一個大禮參拜下去道:“督帥喚末將來,不知有何吩咐。”

“現在城外有亂兵作惡,本官讓百姓入城暫避。”沈默沉聲道:“你且命人在城門前結陣,有百姓入城,放過,有亂軍入城,格殺勿論!”

“遵命!”戚繼光領命下城,很快便把跟來的一百名部下分成兩隊,一半在城門口戒備,另一半在維持秩序,引導老百姓從陣型的縫隙間穿過。

張居正見他只帶了這么點人,還只投入一半堵城門,心說就算你是大名鼎鼎的戚繼光,也不能只靠名氣就嚇住那些亂軍吧。不由擔心道:“是不是再派些人來?”

“足夠了。”沈默淡淡道:“兵不在多,在精。”

張居正明白了,噢一聲道:“原來,你的信心在他身上。”

“只能算其中之一吧。”說完他的目光投向西面,面容冷峻的注視著,仿佛在等待什么。

張居正站在邊上,不禁暗暗稱奇,心說此人的氣場,與平時竟截然不同,那種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一言一行皆是法令的氣勢,真看不出是那根官場老油條來。

兩人等了少許時刻,就見西面揚起塵土,一彪騎兵飛馳而來,仿佛一陣旋風,朝著城門方向席卷過來。

張居正先是一驚,但看到那些騎兵都是明軍裝束時,才放下心來,問道:“這又是哪的兵?”

“麾下騎!”不待沈默介紹,那些騎兵便爆出吶喊道:“奉督帥大人之命前來戕亂,爾等速速回營,有滯留著者殺無赦!”伴著喊聲,這些騎兵便高舉馬刀,沖入了混亂的人群中,看到有當兵的就砍,有擋道的直接撞飛,便如一道無可阻擋的洪流,繞著地壇席卷一圈。

“這也太殘暴了吧?”張居正變色道:“上來就殺人?”

“你仔細看他們的刀。”沈默輕聲道。

張居正定睛一看,原來是練習用的木刀,這才松口氣道:“這還差不多。”

話音未落,便見那些騎兵全都丟下手中的木刀,從馬背上取下明晃晃的斬馬刀,高高舉起來,一齊爆喝道:“殺!”一股兇橫之氣砰然而發,橫掃一切魅魅勉勉。

那些亂兵顯然被嚇到了,在鐵騎奔過來的瞬間,看著那亮閃閃的馬刀,終于感受到死亡的氣息,丟下搶奪的財物,慌忙作鳥獸四散了。

便有許多慌不擇路,往城門方向跑來。張居正不禁暗暗揪心,道:“還是再派些人下去吧。”

沈默卻不動聲色,只是朝下面的戚繼光點了點頭,戚繼光一揮手,原先只是簡單結長蛇陣的親軍隊伍,轉眼便組成了大鴛鴦連環陣!

“膽敢上前者,殺無赦!”戚家軍的喊聲同樣令人膽寒,緊接著兵器入肉聲,慘叫聲、哀嚎聲,在城門洞中響成一片。

雖然看不到腳下的情形,可聽起來卻倍加真切慘烈,張居正只覺著心驚肉跳,天旋地轉,得扶著城墻才站穩,這跟他平時所處的,簡直是兩個世界嘛……

“扶張大人下去休息。”沈默余光看到他的樣子,下令道。

張居正擺擺手,謝絕了他的好意,堅持扶著城墻站著。

一盞茶的功夫,喊殺聲小了。在城外騎兵和城內戚家軍的夾攻下,亂軍逃的逃、散的散,還有一些被夾在中間沒地兒逃的,只能跪地投降。

在李成梁和胡勇的護衛下,沈默和張居正從城墻上下來,但見地上傷者枕籍,哀聲遍地,大都是被狼蕪刮拉的皮開肉綻,卻沒有斃命的。

畢竟不是面對敵寇,經驗豐富的戚家軍將士,沒有用鋒利的武器招呼他們。

再看那些戚家軍將士,各個氣定神閑,連衣服都沒弄臟。張居正這下服了,道:“人說,撼山易撼戚家軍難,看來所言非虛啊!“

“小試牛刀而已。”沈默雖然嘴上謙虛,但內里還是很開心的,這時見戚繼光領著一文一武兩名官員,從外面快步走來,見過二位部堂大人。

“哈哈哈……二華兄”,沈默朝那身穿三品服色的文官抱拳道:“久違了。”

那文官面色微黃,頜下三僂長須,面容儒雅,氣度從容。但與一般文臣不同的是,只見他身形淵淳岳立,雙目如鷹如電,讓人看了不由暗贊,好一位出將入相的鎮國文帥!

“下官譚綸參見部堂。”雖然沈默叫得親熱,那文官卻絲毫不敢怠慢。”

“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沈默挽住他的胳膊,堅決不受他的禮,指著張居正道:“這位是戶部張侍郎,號太岳。”說著又對張居正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譚綸譚子理!”

譚綸很會為人,客氣的行禮道:“久仰久仰。”

張居正的腦子太靈光了,一聽到這個名字,腦海馬上浮現一串信息:譚綸譚子理,江西宜黃人,嘉靖二十三年進士。二十七年,有wo丵寇逼近南京城下,官員驚慌失措,將士怯懦不前,時任南京兵部郎中的譚綸,請命募壯士五百,擊退wo賊,其善用兵之名,自此聞于朝廷。二十九年,淅江wo犯猖獗,譚綸受命臺州知府,募鄉兵千人,教以荊楚劍法及方圓行陣,嚴格記練,成為勁旅。之后便長期戰斗在抗wo第一線,身先士卒、歷經大戰,功勛累累,官階也扶搖直上。wo患平息后,從東南調往北疆,任保定巡撫至今。

面對這位功勛卓著,還比自己早一科的前輩,張居正哪敢托大,趕緊行禮道:“久仰久仰。”

兩人認識了,沈默又指著一員大胡子,紅臉膛的大個子武將道:“這位說起來,和太岳兄更有淵源了”,說著一拍他壯賣他壯實的肩膀道:“尹德輝,你們那一科的武狀元!”這也是他在南方的老相識,與譚綸一起調到北方的尹鳳,現任保定總兵,那支騎兵便是他的麾下。

張居正其實是不認識他的,但還是很熱情道:“年兄……”

“不敢當,”尹鳳咧嘴笑笑,站在一邊不說話。

簡單的介紹完了,沈默望向譚綸道:“子理兄,這場兵亂?”

“唉……”譚綸嘆息一聲道:“不瞞二位大人,各路軍鎮問警訊后,皆是倉促出師勤王,未及攜帶糧草。從出發到現在,長的有七八天,短的也有五六天,都早就斷了炊……而且現在初冬,部隊也缺少御寒的衣物,每天都有人凍出毛病……”雖然奉命平亂,但他畢竟是各路諸侯中的一員,要先給這些軍士減罪。

“圣上不是頒詔犒賞援軍了嗎?”沈默望向張居正道。

“戶部移文經返,確實遷延了數日,”張居正道:“但已經把軍需配給了兵部,前天就完成交割了。”勤王軍隊已經達到五萬,為了備齊這批物資,張居正是絞盡腦汁,費盡周折,能在幾天之內湊齊,已經是個奇跡了。只不過他這人說話得體,只道是文移費時了,絕口不提困難二字。

“兵部倒是下令了,讓各軍到光祿寺領取軍需,可每日只給一天的口糧不說,糧食摻的沙子比米粒都多。”譚綸接著道:“更離譜的是,下發的棉衣棉被,且不說大小合不合適,單說面料一扯就開裂,里面竟用些爛草葉、破布頭填充。”說到這,譚綸的面龐微微發紅,深吸。氣道:“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將士們滿懷忠君愛國之心,馳援京城,竟被人如此對待,能不窩火,又怎能不出事?再有那唯恐天下不亂者一挑唆,難免拿老百姓撒氣……”

“怎么會這樣?”沈默還沒說話,張居正面色鐵青道:“糧食是從廣濟倉里調出來的,被服是預備發給京營的,不可能有問題的!”

“那些東西還堆在營里。”諄綸嘆口氣道:“張大人不信可以去親自查看。”

“我會的。”張居正知道現在不是追查這個的時候,點點頭沒再吭聲。

見又有一支部隊,從城內開過來,沈默明知故問道:“兵馬司的人來了嗎?”

“在,小人在。”一個胡子拉碴,發了福,眼睛小小的軍官湊上來,陪著笑道:“小人兵馬司指揮牛德華。”

“牛指揮,我命你速速把這些亂軍收監。”沈默沉聲道:“立即恢復城門秩序。”

“大人,我們是管治安的……”牛指揮為難道:“軍隊的事情,管不著吧。”

“那就只能送鎮撫司了。”沈默垂目道。

“你可想清楚了。”張居正雙目通紅的望著,道:“錦衣衛插手的話,事情就通天了!”聲音冷得讓人打顫。

兵馬司隸屬兵部,是知道一些內情的,牛指揮連忙投降道:“我們收,我們收……”趕緊下令把人都收押。

沈默把他們叫來收拾殘局,就是誰惹得禍事誰自己擔,那些巡撫總兵的,請罪也好、要人也罷,全都去找兵部去吧。

見這邊事了,沈默看看左右,道:“先去戚將軍營里吧。”

這是昨天的,今天的另發。其實是這樣的,昨晚就寫完了,但一直上不去起點,今天一直沒時間上網,后來有空了,又有個采訪,是哈爾濱廣播電臺的,今天晚上17:10分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