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七八九章 靈濟宮(中)

吾讀小說我網域名緊急更換為見兩人鬧得這么僵”徐階有些訝異,但看看他們邊上坐的沈默和張居正,又有些明白了。這時沈默和張居正也紛紛出言,勸住二人不要再多言。徐階這個當老師的,也不好裝聾作啞了”便接著王世貞的話頭道:“是啊。國家以人心為本,現在京城的官員雖然都很有才華,但觀念不正,還需要多多參加這種講學,來讓大家都知道學問的目地。”學生們轟然允諾。

徐階又看看沈默道:“江南也去吧,聽說你在國子監講學,向來都是一絕。”

這種場合下,沈默只能先答應下來,回去再想對策。又吃了會兒酒,徐階便托詞不勝酒力,先行離席了,然后三位大學士也起身回府,其余人各懷心思,走的走,留的留,不必細表。

沈默一坐回轎子,臉上便再沒有笑容,一直到家,心情才恢復平靜,也沒回后宅,直接走進前書房,將今日的事情講與幾位幕僚。

王寅聽了后點頭道:“今天的狀況,大人應對的很好,只讓徐渭發飆,這樣既能表達出絕不逆來順受的態度,又不會太露痕跡,跟他們撕破臉。”畢竟徐渭狂狷的大名舉世皆知,做出點出格的事情,誰也沒法說是沈默指使的。換成其他人就太明顯了。

“也是文長兄自己氣不過”沈默淡淡道:“還是說正事吧。”

“這次徐閣老的安排,能解讀出三層含義。”王寅點點頭道:“第一層,今年京察,徐閣老準備犧牲丙辰科,保全丁未科;第二層,抬舉丁未科的目地,是為了給張居正加力,要扭轉他和大人的差距;第三層”做得這么明顯,有敲打大人的意思,但既然是敲打,就說明他還對大人抱有希望。”

“這是當然了。”沈明臣道:“就和西方書上說的”把雞蛋放在不同籃子里”總比放在一個里強多了。”

“嗯。”王寅點頭道:“觀徐閣老的所作所為,雖然在力捧張居正,但也從沒放棄過大人。畢竟對他來說”兩個學生都在內閣,要比只靠一個保險的多。”

“但他會打壓大人的。”沉默的余寅低聲道:“他的秩序是張居正在先”這一點不會變。”因為張居正對徐階的依賴性”要遠遠大于沈默”甚至沈默已經自立門戶了。顯然扶植張居正上位”要更符合徐閣老的利益。

“官場上一個個都是狗鼻子”今天這場聚會之后。”沈明臣道:“用不了幾天,就都知道徐閣老是個什么態度了。”雖然以前徐階就不一碗水端平,但那都做在暗處”除了當事者外人并不知情,但這次卻是在明處,之前猜測的便會篤定”懵懂的也會夢醒”形勢將非常不利。

“徐閣老這種心理”說白了就是吃著碗里瞧著鍋里。”沈明臣哂笑道:“好處都想占全了,也不怕噎著他。”

在謀士們討論時,沈默向來喜歡默默傾聽,雖然他心里自有判斷”但更相信集體的智慧,可以避免少走很多彎路。

“他這種心態。”王寅緩緩道:“是我們可以利用的。既然舍不得大人”那大人就更讓他舍不得……”說著看看沈默道:“突破口就在靈濟宮講學上!據說幾位泰州學派的大佬都到了”其中不乏對您友善者呢。徐閣老這時候點名讓您講學”顯然別有用意。”

“嗯……”沈默緩緩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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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西,古木深林,岑岑柯柯,中有碧瓦黃瓷,時脊時角者”乃赫赫有名的靈濟宮。顧名思義”此乃一處道觀”祭祀玉闕真人和金闕真人。然而近些年來”靈濟宮不是因為這兩位真人而出名,而是因為它成了徐階宣講心學的道場”與以辯論著稱的三公槐論壇齊名。

靈濟宮每次講學,都有一干王學高手坐鎮。說白了,就是徐階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吸引甚至間接下令在京的學者、士子、官員過來”接受心學的辜陶”以此大力發展王學門徒。

可以說,這既是一項學術活動,又是一項政治活動,借此機會”王學提高了影響力,徐階則獲得了巨大的政治資源,可謂互利互惠,十足的好買賣。所以哪怕高拱等人再詆毀,徐階也依然我行我素,于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親自登臺講授:哪怕脫不開身,都會命人送來自己寫的文章當眾宣讀……他對講學的投入程度,已經遠遠超過一名大學士的本分”甚至有些過于入迷了。

為上者的大忌,便是將自己的好惡表現出來,徐階一生克己復禮、謹小慎微,卻偏偏在講學一事上癡迷難改,這就給了下面人投其所好的機會……全國各地都在興書院、辦講學、印王學典籍,這固然可以極大的促進王學發展,但趨炎讒勢的熱情,就像及過沙灘的潮水,誰知道待他人走茶涼,那潮水退去后,會不會只剩下一地雞毛呢?

所以坐在高臺后的蘆棚中,看著臺下黑壓壓的聽講人群,徐階在自豪之余,心中也布滿了擔憂。在棚中與他同坐的幾位泰州學派的大佬,看到徐閣老的表情有些凝重”忙關切的問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徐階微微搖頭,輕聲道:“我那徒兒你們看過了,印象如何?”徐階洞明世事,自然對此十分的擔,所以他迫切需要一個合適的學術傳人,將來延續他的講學事業。當然很多人愿意接這個班,可這個班不好接一因為他的主要支持者,歷來是泰州學派,對于誰來繼承自己王門領袖的衣缽,徐階并不能自己說了算,還得聽這幾位的意見。

幾位宗師互相看看,最后由和徐階關系最好的趙貞吉出聲道:“存齋公,接到圣旨時”學生正在江西講學,與夫山見過一面。”徐階初號“少湖”后改為,存齋”,是大有深意的因為,湖是以地為名”表達一種生活方式;而存字是指,存心”以示要潛心于學問,當然是陽明心學了。

而夫山,則是何心隱的號。

徐階比趙貞吉登第十二年,當初趙貞吉成為庶吉士時,徐階任翰林侍講”所以兩人也算得上師生只是這種關系不像座師與門生那么強烈”而且兩人只相差五歲,性情相投”時常一起探討學問,可謂亦師亦友。尤其是在夏言被殺,徐階眾叛親離的歲月里”他卻依然如故,這讓徐階大為感動,自此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所以在起復嘉靖朝舊臣的名單里,第一挑中就有他的名字!去年十一月領了圣旨,按說過了年再動身不遲”但他本來就周游四海、到處傳道,所以沒什么好磨蹭的,早早出發還能趕上靈濟宮講學。

至于和何心隱見面,當然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因為再人本來就是泰州學派的師兄弟”曾一同在王艮門下學藝,又都是骨干力量,同在一省”必然要碰碰面,交換一下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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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不知趙貞吉要說什么”但還是微笑道:“哦,怎么說起何狂來了?”

“他向我講了一件事。”一入江湖催人老,雖然才五六年不見”但常年在外奔波的趙貞吉,卻顯得老多了,但那副剛硬耿介的脾氣”卻一點也沒變:“說嘉靖三十九年。程學顏北遷”他曾隨同入京。在這顯靈宮中與張太岳曾有一晤。”

“哦,這倒未曾聽說。”徐階捻須道:“他們都談子什么?”

“夫山說”一日遇江陵于僧舍,江陵時為司業。在交談中”夫山發現江陵對談經論道不感興趣,便問道:,公居太學,知大學道乎?,江陵卻像沒聽到一樣,不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兩眼緊緊盯著夫山,道:,爾時時欲飛,欲飛不起也。,然后沒有再深談就離開了。”趙貞吉道:“夫山說,雖然過去那么多年了”但他還沒忘記張居正的那句話,那副表情,猶有余悸的對我說:,我很怕張江陵。,我問他:“你為什么怕他呢?,夫山說:,這個人將來能掌握國家的大權。,我不以為然,夫山又說:“分宜要滅我道統沒能作到,真正能禁除我王學的人,只有他張居正。”,頓一頓道:“夫山還說……,張居正看透了我,將來遲早要殺我。”

趙貞吉也好,何心隱也罷”都走出了名的,貴乎本心”要他們撤謊是不可能的,所以此言一出”棚中眾人全都變了臉色!

徐階見狀,知道張居正是沒戲了,好在他本來也沒抱多大希望”因為張居正的心根本不在講學上”強按牛頭不喝水,沒必要強求。便笑起來道:“諸位誤會了,我說的不是張太岳,而是沈江南。”兩個弟子,一個朝堂為尊,一個學術為王,誰也沒法傷害對方,只能彼此合作,才能穩固彼此的地位……這才是徐階為自己的學生,精心設計的未來之路。如果一切遂愿,你好我好他也好,那該,多好哇。

比起對政務的狂熱,張居正對講學的冷淡,已是由來已久了。這著實讓徐閣老無奈,所以早就斷了讓他繼承這一塊的念頭,這次之所以提出來”就是為了讓幾個老家伙拒絕,然后再提一個,成功率自然要高一些。

“是他啊……”眾人的表情要好一點了”但也只是一點而已。雖然沈默地位夠高、名望夠大、只要能對陽明心學有足夠的領悟,便是最好的繼承人選。但是沈默出身南宗淅中學派”是王畿和季本極力吹捧的子弟”身為北宗的泰州學派”怎么甘心就把盟主位子拱手相讓呢?

“我們和淅中學派的理念相左,恐怕到時候沖突不小。”在場眾人輩分最高,泰州學派創始人王艮的族弟,王棟這時出聲道:“況且沈江南雖有六首之名,但從未有著作問世,也未曾登臺釋我王學精義,恐怕難當此等大任吧。”

“說起來,存齋公還走出身江右派的呢,不也沒引起什么紛爭嗎?”趙貞吉在邊上幫腔道:“可見出身不是問題,重要的還是他的理念,還有講學水平如何……”言外之意,其他方面沒必要質疑了。

徐階也點點頭道:“是啊”待會兒他也會上臺講一課”咱們聽完了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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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濟宮講學,是在院中松風坪內舉行,這大坪四周生著許多株樹冠如蓋,交錯連理的古松,微風吹過,便能聽到沙沙的松針摩擦聲,因此而得名。

在大坪正北面,平地又壘起一座高高的四方石臺”名曰“講經臺”這里原先是道士們為信徒講經之處,但現在臺上臺下,全都是穿儒袍的書生,已經見不到穿道袍的牛鼻子了……雖然剛過年,但場中仍有近兩千名熱心聽眾,從辰時開始,聽幾位學者宣講自己的心學體會。

所謂“盛名之下無虛士”但凡敢登上這靈濟宮講臺的,都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之輩。講解起經義來”真可謂是舌粲蓮uā、口若懸河。無論是就句論句的詮解經義,還是從前人經典中向外推演,盡皆說得脈絡分明”饒有新意。將那幽微玄奧的心學經義,講得精妙無比,令在場眾人聽得目眩神迷。

聽眾們能感覺出來”今日講學的幾位都特賣力,讓知道沈默今日將登臺的人們,不禁為他暗暗捏把汗。在他前面登場的這些大牛,各個飛uā粲齒,妙句連珠,倒讓從沒上過臺的沈大人如何與他們相比?

就在眾人的擔憂中”輪到沈默了。他翩然走上臺來”端坐在蒲團之上”還未開。”眾人便放下心來。因為他的氣場已經籠罩住了全場。峨冠博帶”衣袂飄飄”面色從容,氣定神閑,這絕不會是初次登臺的菜鳥。那是當然,當年在國子監、在蘇州府學,沈默不管多忙”都會親自授課,像這次不過是場面大一些,人多一些而已”沒什么不同。

于是在這個冬日的傍午,沈默開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講學。松風坪上回蕩著他清朗的聲音:“陽明夫子學,以良知為宗。每與門人論學”提四句為教法:,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學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蓋因夫子謂:,學須自證自悟,不從人腳跟轉,。若執著師門權法以為定本,未免滯于言詮”亦非善學也。故小子斗膽”亦自證一篇”貽笑大方……”,只“我王學號稱,良知之學”然何謂良知?,本體,即是,良知”“功夫,即是,致良知,。然而我等后學,卻分化成了,本體派,與“功夫派,。本體派只重本體”認為“良知不需學不需慮,終日學,只是復它不學之體,終日慮,只是復它不慮之體。,講的是無功夫中真功夫。功夫派則注重由工夫而悟本體,但對本體的重要性有所忽略。”

“然而夫子曰:“合著本體的是功夫,做得功夫的方識本體。,世間哪有現成的本體?良知非萬死工夫斷不能生也,不是現成可得。是以不下功夫,不得良知,不悟本體。“功夫,必合“本體”“本體,不離,做功夫”,二者是即一即二的關系。而并非一體。”沈默的聲調提高,清嘯一聲道:“故曰:,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其本體”,這才是夫子之真諦!”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因為在中國哲學史上,無論是老莊的“道,論,玄學的,貴無,論,還是宋明時期的理本論、心本論,都將作為本體的,道,、,理,、,心,視為,先天地生”,長于上古不為老”“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超時空永恒不變之物。而沈默所言雖皆源出于王守仁之心學,但并未將,心,執為一成不變之物!而是看成是變化和發展的。

其實”他所說的心”是認識的主體:本體”是本然狀態;工夫”乃指主觀努力和體會。而他的意思是”人的認識本來不存在天生具有的道德意識或任何知識,做學問不要執定成局,而要充分發揮心的認識作用,通過不同的途徑去認識、把握真理。

工夫即本體”。這一命題把道德意識及知識看作后天學習和踐履的結果。

這就把王陽明的唯心修整成了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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