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璃一行人是在第二日下午抵達北漠邊城的。
從邊城至皇城,至少還需要三日。
鐘璃原本的打算是進了皇城后盤桓幾日,先打聽清楚情況后再做打算。
不料,他們尚未進城,就在城門口看到了不知什么時候就在等候的耶律浧。
耶律浧收到鐘璃的信后,早早地就趕到了城門口守著。
遠遠地看著鐘璃來了,看清鐘璃身后帶著的少得可憐的隨從,他的神色變得格外微妙。
耶律浧沒想到,鐘璃真的敢只身前來。
又或者說,他沒想到鐘璃的膽子已經大到了這種程度。
帶著這么幾個相當于沒帶的人,就敢來北漠皇城。
她是真的以為,自己不敢在這里對她動手嗎?
鐘璃走近后,耶律浧也沒收斂眼中的暗沉,大笑著對鐘璃拱手。
“聽聞鎮南王妃有意前來,小王特意早早地在此等候,還望沒讓王妃感到失禮。”
鐘璃握緊手中韁繩讓馬停下,利索地翻身下馬,對著耶律浧頷首之后,輕輕地笑了。
她說:“原是本妃冒昧前來,蕭鼎王能在此等候已是本妃榮幸,本妃又怎會有不知足的地方?”
霍云齊等人也緊隨其后下馬,分成三角維護之勢將鐘璃圍在了中間。
耶律浧沒接鐘璃客套的場面話,也像是看不到霍云齊等人對自己的警惕似的,笑著說:“得知王妃前來,本王特意在城中收拾出了一個清凈的宅院供王妃休息,只是那所宅院實在不大,安置不下太多人,故而王妃帶來的隨從,估計只能安置在別的地方了。”
說完,他看似好奇地往鐘璃來的方向看了一眼,瞇著眼睛說:“王妃帶著的人現下在何處?不知是否需要本王派人前去迎接?”
面對耶律浧明知故問的話,鐘璃無聲勾唇一笑。
她指了指身后的幾人,淡淡地說:“此行倉促,我總共也就帶了這幾個人,身后并無隨從尾行,蕭鼎王的體貼我心領了,只怕這份體貼,暫時是用不上了。”
耶律浧雖然對此早有猜測,可聽到鐘璃如此坦白的承認,心中還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一震。
眼前這個女人的膽子,大到了令人震撼的程度。
前所未見。
鐘璃的開誠布公出人意料。
在這種情況下,耶律浧事先準備好的刁難一句也用不上。
他憋氣地抿了抿唇,心頭突上一計。
他露出了遺憾的神情,帶著無奈和惋惜說:“鎮南王之事,本王聽說了,鎮南王少年英雄,英年早逝實在是令人惋惜,還望王妃莫過于沉浸在悲痛之中,早些振作起來,諾大的鎮南王府還指望著王妃做主呢。”
話說得再好聽。
也掩蓋不了耶律浧是在鐘璃心頭創傷上撒鹽的事實。
霍云齊和洛秦兄弟兩人臉上瞬間多了一絲怒氣。
鐘璃看起來卻像是沒那回事兒一樣。
平淡得讓人意外。
她意味不明地嘆息了一聲,說:“多謝蕭鼎王關心,只是我現在實在是沒心思難過,畢竟,等著我去做的事兒還有很多,王爺說呢?”
世傳鎮南王夫婦情比金堅,可歌可泣。
甚至有不少人猜測,鎮南王已去,只怕鎮南王妃也難以茍活,不知什么時候就心死隨著鎮南王去了。
此時說起祁驍的意外,鐘璃看起來卻無半分悲切。
滿眼皆是讓人難以捉摸的深沉。
耶律浧只覺得比起之前的會面,此時自己更加看不透鐘璃心中所想。
他嘆息著說:“斯人已逝,王妃自然是要好生珍重才是,否則也是辜負了鎮南王的愛護之意。”
鐘璃含笑點頭,說:“多謝王爺提點,我記下了。”
鐘璃像一個油鹽不進的鐵桶似的,不管是言行還是舉止,都難以讓人挑出半分不對。
耶律浧知道再在此處糾纏下去對自己也無任何益處,索性往旁邊讓了半步,說:“來者是客,王妃既已到了北漠的地界上,不如就先請進城歇息,也好讓本王能稍微盡上幾分地主之誼。”
耶律浧不問鐘璃來是為了什么。
鐘璃也不主動說。
她接下了耶律浧遞過來的臺階,不假思索地將手中韁繩遞給了跟隨耶律浧前來迎接的人,慢悠悠地朝著城中走。
那閑庭信步的樣子,不像是深入了敵營,反而是像在自家的后花園中散步。
耶律浧見了,眉梢戲謔一挑,抬腳跟了上去。
耶律浧所說不假。
他的確是準備了落腳的宅子。
除了宅子,還有站了滿院子的仆人。
住進了他準備的宅子,用了他準備的仆人,就相當于是接受了他的監視。
鐘璃不會不明白這個。
但是她對此卻沒提出任何意見,一切按耶律浧的吩咐進行著,順利得讓耶律浧都忍不住微微咋舌。
耶律浧壓著心中詫異,短暫修整半日后,帶著鐘璃奔著皇城前去。
耶律浧接到鐘璃的第一時間,就將消息傳回了皇城。
因此他們到的時候,皇城門口早早地就有人等著了。
負責迎接的人將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不光是對著耶律浧行了禮,就連鐘璃也沒忽略。
鐘璃坐在馬背上受了他的禮數,在無數探究的目光中進了城。
鐘璃遠道而來特特跑一趟,自然不可能是為了觀光賞景。
北漠皇也好奇鐘璃的來意,當天夜里就安排了一場接風宴,北漠皇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被邀請出席。
出席前,耶律浧說是鐘璃奔波前來,只怕是沒帶合適的衣裳,特意派人給鐘璃送來了一身,與衣裳配套的配飾都是全的。
鐘璃翻看著眼前紅得耀眼的服飾,唇邊緩緩溢出了一絲冷笑。
世人皆傳祁驍已死。
按大褚的規矩,鐘璃此時應當在家中為去祁驍守喪,三年不得輕易外出,一生不得再著顏色艷麗的華服。
否則就是對亡夫不敬,對感情不忠。
耶律浧明知大褚規矩,卻還在此時送來這樣一身衣裳,用意為何不言而喻。
霍云齊只覺得眼前的紅色刺目得緊,忍無可忍地咬住了牙。
“耶律浧用心歹毒,王妃……”
“人家不過是在體現主人家的體貼罷了,何來歹毒一說?”
鐘璃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從眼前華服上輕輕劃過,淡淡地說:“再說了,這顏色看著喜慶,我倒是覺得不錯。”
不過就是一件衣裳罷了,算得了什么?
更何況,一日不親眼見著祁驍的尸體。
鐘璃就一日不會守喪。
在她心里,祁驍一直活著。
鐘璃擺手示意霍云齊稍安勿躁,慢條斯理地說:“一會兒宴上只怕要受刁難,你們切記不可妄自行動,一切看我的意思行事。”
霍云齊咬了咬牙,沉沉地低聲應是。
時候差不多了,鐘璃在指引官員的帶領下,帶著霍云齊和洛秦兄弟朝著皇宮出發。
宮殿之中,絲弦管竹之聲不絕,來往皆是彩衣蹁躚,引人注目。
耶律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睛卻時不時地往門口的位置瞟,像是在期待著什么,又像是在等著看誰的笑話。
過了一會兒,門前侯著的宮人高聲唱喏:“鎮南王妃到!”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匯聚到了門口。
鐘璃的身影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緩緩出現。
紅衣璀璨奪目,烏黑發髻上自然流淌的紅寶步搖隨著她的走動一步輕搖,搖晃出的弧度像無數勾人的小鉤子,緩緩勾起了人壓制在眼底深處的欲念。
耀眼的紅之下,是鐘璃白皙得過分的眉眼。
杏眼含笑風情無限,烏眉不畫自彎稍顯溫情。
就連她嘴角噙著的笑,看起來都是那么的與眾不同。
溫柔纏倦,卻又自帶難以言喻的尊貴之姿。
讓人難以對眼前之人生出半點褻瀆之意,只余下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瞻仰之心。
誰也沒想到,傳說中幾上戰場,人如麻的鎮南王妃,竟是這般模樣。
鐘璃對投注到自己身上的目光不以為意,在侍者的指引下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霍云齊在她下首落座。
洛林洛秦則是站在了她的身后,負手而立。
不知是巧合還是設計,耶律浧的座位,恰好就在鐘璃的旁邊。
他很好地收斂了眼中的驚訝,端起酒杯對著鐘璃微微舉起。
“王妃天人之姿,本王今日算是開了眼界了。”
穿紅色的女子不少。
耶律浧見過的也不計其數。
可能將紅色穿得如此特別的人,耶律浧當真只見過鐘璃一個。
聽出耶律浧話中唏噓,鐘璃輕輕地笑了。
她說:“蕭鼎王過獎了,分明是本妃配這衣裳罷了。”
言笑間,北漠皇終于壓軸出場。
北漠皇年事已高,哪怕是精心調養著,臉上也滿是歲月的痕跡。
他在宮人的伺候下落座,下意識地往場下看了一眼。
看清鐘璃的臉,他混濁的眼珠中閃過一絲令人極不舒服的暗芒。
那種光芒,只要是男人都能明白其中含義。
耶律浧抿緊了唇。
鐘璃無聲地攥緊了手中酒杯,低垂的眼簾遮住了眼中無盡譏誚。
都說北漠皇人老心不老。
年過六十了,還時常納年輕漂亮的女子為宮妃取樂,荒唐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