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帝師
巳時末乾清宮。
散朝后,內閣和六部大臣,包括御史臺和錦衣衛全聚在這里。
他們已經在這里足足開了兩個時辰的會了,但依舊沒商量出個結果來。
小皇帝板正地坐著,眼皮一下又一下往下垂,還是身邊的大太監福公公,幾次暗暗提醒他,才沒讓他在眾朝臣前失儀。
眼見商量出個什么結果了嗎?”
刑部尚書張宏信上前一步,稟道:“陛下,江左商幫這些人的供詞不可信。他們在詔獄走一遭,重刑之下什么樣的謊話都能編出來。”
“如今他們胡亂攀咬出來這么多朝中大臣,豈不是故意禍亂我大齊朝堂!”
小皇帝聽完,看向其他人:“說來說去,你們都是覺得這份證詞不可信?”
“陛下。”戶部尚書謝鴻羽緊跟著上前一步,“若只是一兩個朝臣便罷了,這么多朝臣牽扯其中,豈是他一個罪犯三言兩語就能認定的。”
小皇帝又看向蕭澤:“蕭指揮使,人是你抓的,也是你審的,現在這份證詞也是你呈上來的,你怎么說?”
蕭澤上前一步:“臣只負責審案,案子審完了,這份證詞就是最后的結果。”
張宏信怒目質問:“蕭指揮使,你敢說你審案過程中沒有用重刑嗎?”
蕭澤一按腰側的繡春刀,目光冷冷地看著他:“但凡進了詔獄,便生死不論,張大人這是對我詔獄有意見,還是對太祖有意見。”
錦衣衛指揮使允許帶刀上殿,這句“進了詔獄,生死不論”的話,也是太祖創建錦衣衛時立下的規矩。
哪怕如今他們對蕭澤不滿,也不敢指摘詔獄的規矩。
“陛下。”張宏信臉色漲紅,卻不敢對錦衣衛多言,他一撩袍角跪下,“萬不可因為一份證詞,就毀了大齊的朝堂根基啊!”
小皇帝實在不耐煩了,翻來翻去幾句車轱轆話,這些人也不嫌煩。
他望向立在大殿左側,著緋袍,仙鶴補子,面如冠玉,神姿高砌的孟鶴雪,開口問:“首輔大人你覺得呢?”
孟鶴雪垂著眼,淡聲道:“微臣以為這份證詞不足以作為證據。”
張宏信和謝鴻羽對視一眼,今日孟鶴雪怎么幫他們說話了。
但他們還沒來得及慶幸,就聽孟鶴雪又道:“但有了這份證詞,派錦衣衛查下去,各位大臣清不清白,便能一清二楚。”
“不可!”謝鴻羽忙阻止。
孟鶴雪抬起眼,這雙波瀾不驚的眼里沒有任何情緒,宛若平靜的深淵。
這些年在朝堂上,他們不知道和孟鶴雪打過多少交道。面對的總是這樣一雙眼,讓他們毫無辦法。
他們私下里想盡辦法,派人去調查孟鶴雪,想找出他的弱點,但全部無功而返。
孟鶴雪這個人冷得像雪,又簡單得像雪。
讓他們無處著力,總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張宏信不欲跟孟鶴雪多言,把希望寄托在小皇帝身上,他誠懇地勸道:“陛下,這足足涉及二十多個朝臣,若是一旦查下去,后果不堪設想啊。”
孟鶴雪淡淡地道:“謝大人和張大人是怕……查到自己頭上?”
“怎么可能?!”
兩人異口同聲,小皇帝擺了擺手,道:“好了,此事就按照首輔大人的意思,蕭澤你帶人繼續查下去,一定要還慕容家一個真相。”
“是。”蕭澤抱拳應下。
謝鴻羽和張宏信又對視一眼,眼中都有化不開的憂慮。
世家大族牽扯繁雜,這二十多個大臣里自然有他們自己的人,若是讓錦衣衛查下去,怕是整個京城都要翻過來。
到那時世家的臉面又在哪里。
當初五大世家之一的孟家,一夜之間被孟鶴雪翻手覆滅,如今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京中哪還有孟家的影子。
他們如今四大家抱在一起,就是防著當年孟家的慘狀出現在他們身上。
但小皇帝的心偏向孟鶴雪,孟鶴雪還是帝師,一時半會根本扳不倒他。
四大家聽到消息火急火燎地回去處理了,孟鶴雪留在御書房,陪小皇帝批閱奏本。
小皇帝是孟鶴雪一手教出來的,神態學了孟鶴雪兩分冷冰冰的樣子。但到底年紀小,又坐了一個多時辰后,他放下了筆墨。
小皇帝轉了轉手腕,目光看向孟鶴雪:“老師,若是真的查下去,扯動了世家的經脈,到時候能收得了場嗎?”
慕容家那個孤女上京告御狀的時候,小皇帝氣憤不已,一口答應替她查清冤案的真相。
可如今這案子牽扯到這么多大臣,小皇帝自己都猶豫了。
孟鶴雪放下奏章,平靜地問:“陛下覺得呢?”
小皇帝思索了一下,道:“沒人能有骨氣在詔獄里說謊話,那江左商幫這些人說的話就是真的。若是真的,朕查他們便沒有冤枉他們!”
“世家之間層層包庇,朕還動不了他們了?”
小皇帝的眉宇間已有幾分不怒自威的帝王氣質,但他說完還是看向孟鶴雪,想從孟鶴雪臉上看到認同。
孟鶴雪神色淡淡,開口道:“陛下既然決定了,金口玉言,那便這么辦吧。”
小皇帝抿住了唇,小臉冷肅。他看了一眼孟鶴雪,又低頭看起奏折來了。
兩年前孟鶴雪成了他的老師,而他也從皇太孫一躍成為了這天下之主。他到底年紀小,加上祖父和父親相繼去世,母親年幼時就不在身邊。
驟然登基后,然后他發現原先的長輩如今都成了向他俯首的臣子,在他身邊的就剩一個孟鶴雪。
但孟鶴雪此人太過冷清,教他時又格外嚴厲,不近人情。他年幼登基,內心惶惶時,孟鶴雪只會拉著他的手教他讀書寫字、教他看奏折、教他權衡臣子之間的關系。
但凡做的不對,孟鶴雪就用這雙如霜如雪般的平靜眼神看著他。
他從這雙眼里讀不出來任何東西。
不像許太傅教他,會罰他,也會夸他。
小皇帝沒聽過孟鶴雪一句夸獎,也沒聽過他一句責罰。
半年前他深夜批閱奏折,太過疲倦,以至于將皖北一帶的賑災金額批錯了。詔令頒布下去半個多月才發現,此時已經晚了,當地本就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紛紛抗議。
孟鶴雪一句沒責罰他,親自下到皖北,替他收拾爛攤子。
過程中,還被那些憤怒的流民刺傷了。
小皇帝忐忑不安,等著孟鶴雪的責怪,但孟鶴雪一句沒說,仿佛這件事不存在一樣。
想到這里,小皇帝嘆了口氣。
他偷偷瞥了一眼孟鶴雪,發現他坐姿板正,長睫低垂。
燭光輕輕搖曳,一襲緋紅官袍,映襯著他周身似有光華流轉。
他始終安靜地垂眼看奏章,這一個多時辰他動都沒動過。
小皇帝又嘆了口氣,任勞任怨地拿起朱筆,批閱奏折。
在小皇帝不知道的地方,孟鶴雪難得在看奏折的空隙,出了神。
以前他所有的時間都被公務占據,哪怕稍有閑暇,他也在教導小皇帝功課。
如今他竟起了憊懶之心。
燈火煌煌,大殿內紗簾搖晃,好似一個明媚妖嬈的身影緩步靠近,在他耳邊輕聲吐氣。
“孟大人。”
他猛地抬眼,眼前哪有人影。
他神色更淡,筆下的墨濃重地染黑了奏章中央。
孟鶴雪將奏折讓旁邊一放,無端起了將人拐出來的心思。
這心思如野火般蔓延開來,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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