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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家阿翁大名殷枓,排行第六,如今他的那些兄弟們俱已入土,在他這一輩,便只剩下他一個了。
叔伯家堂叔伯家的兄弟也通通都走完了,于是殷家這一群小輩,自然就全都歸他管。想當初兄弟幾個還為選誰當家的事情較量許久,如今想來,還是多活幾年才是正經。
當年的殷六郎,那也是風姿卓絕的人物,年輕俊美,大好兒郎,于木工一事,自幼便有著過人的悟性。
他十五歲便能造風車,如今那臺風車還在人村子里用著呢,十七歲那年,他曾在小河村造過一臺連機碓了,一時間揚名甚廣,莫說是在這離石縣,就是在那太原府,也是有人知道他殷六郎的,只可惜前些年一場大水,把那連機碓給沖走了。
殷枓年輕時曾經數次想要出去闖蕩,奈何世道終究是不太平。
娶妻生子,這一晃眼,大幾十年便過去了,誰能料到,當初那樣一個風流人物,如今竟能變成這樣一副吹胡子瞪眼的臭老頭模樣。
嘆一聲,歲月當真是一把殺豬刀啊。
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也為了展現自己的實力,在去往那西坡村的時候,殷枓是帶著一個自己做好的車輪一起去的。
或是因為存了好勝的念頭,這車輪做得比那衡氏父子做出來的還要精細幾分,在那輪子中間的車軸上,按照上下右左的順序,刻著“離石殷氏”四個小字。
羅用和衡玉在查看過這個車輪各個細節之后,又將它安裝到院中那輛樣車上面,讓衡懷騎著車子出去溜一圈,查驗一下這個車輪是否真的好用。
殷枓也不怕他們查驗,因為在制好這個車輪之后,他自己便已查驗過了,又幾經調整,最后才得出滿意的作品。
衡懷騎著車子出去溜了一圈回來,果然也道這車輪好用,于是羅用便讓衡玉殷枓兩人簽了一個訂貨合同。
第一比訂單下得也不大,就是一百個燕兒飛車輪,每個車輪二十五文錢,半月之后交貨,衡玉這邊先給殷枓付了三成貨款作為定金,也就是七百五十文錢。
殷枓收下定金,又仔仔細細地看過一遍自己那一份契約,小心疊好,收入懷中。
然后他又從羅用小店里買了二十條車輪墊,道是自己那邊如今并無這車輪墊的貨源,之后一段時間可能還需要從羅用這邊拿貨,羅用道是無妨,盡管來拿,他這邊一條車輪墊的收購價是四文錢,賣與衡氏和殷氏的價格也是四文,自己并不掙什么差價。
殷枓懷里揣著契約和定金,手里提著一捆車輪墊從那小店內走出來,行到院中,見衡家一個年輕兒郎正在院子里教授幾個村人制竹鏈之法,那些村人亦是有老有少,其中不乏衣著破舊形容枯槁之人,一看便是家境貧寒,一時間心中便生出許多感慨。
從前年景不好的時候,殷枓也曾跟著父母兄弟一起過過苦日子,如今成了當家人,養家糊口的擔子一肩挑,自然知道掙錢的不易。他們殷氏兒郎到百姓家中去替人打制門窗家具,一天也只得些許錢糧,又不是天天都有活做,家中又有那許多婦孺小兒……
那羅三郎給他開出一個車輪二十五文錢的價格,著實厚道,從他那里買了這許多車輪墊,對方亦是分文不賺,雖說是合作,但殷枓總覺得自己是占了對方的便宜的。
至于那衡老兒,師父當前,也沒他說話的份,自然是羅三郎說什么便是什么了。
事實上,衡玉并非那般沒有話語權,羅用還是很尊重他的意見的,畢竟是專業人員,而且羅用自己也并沒有想要把持這門生意的想法。
為了這燕兒飛的買賣,衡氏父子在縣城看中一個大院,就挨著牛家糧鋪,也是一樣的格局,后面是個大院子,前邊是店面,地段不錯,地方也足夠大,就是價格貴點,一時間便有些猶豫。
羅用聽聞此事,二話不說,便把自己近來的積蓄借給了他,再從其他弟子那里湊一湊,很快便讓衡玉把那院子給買了下來。
在羅用看來那個院子一點也不貴,他們將來若真能把這燕兒飛的買賣做起來,南來北往肯定會有很多商人前來離石縣買貨,到時候這房價地價,肯定統統得漲,估計連那湯餅鋪里的湯餅都要漲一漲。
買下那個院子,又稍作整理之后,衡氏父子便把打造燕兒飛的工作搬到那邊去做了,那邊院子畢竟地方夠大,縣里人口也多,閑散勞動力自然也比村子里更多。
他們那邊剛開動起來沒兩天,馬上就有不少鎮上的百姓過去找活干,精細的活計做不了,砍柴伐木總做得,那些買來的木材要先把它們鋸成一截一截,然后再按照各個零部件所需要的木材大小,剖成各種大小不同的規格,這些都是辛苦活,也沒多少技術含量。
差不多也就是那幾天,殷氏也在自家的家具鋪子旁邊開了另外一個門面,名字就叫殷記車輪行。
一時間,離石縣中很是熱鬧。縣中許多婦人都想接那車輪墊的活兒干,還有剎車線,剎車片等零碎。
殷氏車輪行那邊也收車輪墊,不過他們卻并不是誰人拿貨過來都肯收,想要賣貨給他們,就得先去店里做過一番考校,待驗過了手藝,核實過身份之后,還要留下十文錢作為押金,然后殷家兒郎便會給來人般出一個燕兒飛的木頭輪子,就只一個光輪子,車輪墊和外面的羊皮都沒有。
然后便叫這些人將車輪搬回去,按照這輪子的大小做車輪墊,做出來的墊子既要套的上這個輪子,又不能太松,而且硬度也要達標,太軟的他們就不收,至于價格,便按羅用他們先前收貨的價格,四文錢一個。
雖這殷氏要求有些苛刻,但是他家這個活,在離石縣城中,依舊有許多婦人搶著要做,因為這四文錢對她們來說并不易得,若是那手上有勁干活利索的婦人,至多三五日便能納出一個車輪墊,一個車輪墊四文錢,一個月便也能得三四十文,這還只是剛開始,將來若是做熟了,速度應是還能再快一些。
對許多生活節儉的人家來說,有了這些錢,家中再有其他一點收入,便也夠養活一家老小了。雖也要些布料錢,但在他們當地,這種沒有經過染的粗麻布,價格也并不是很貴。
得知殷氏那邊也開始收車輪墊,羅用便讓他那些弟子到各村賣貨的時候,順便將這個消息散播出去,就說西坡村的羅三郎家已經不收車輪墊了,縣城的殷記車輪行要收,叫他們去那里,另外也把那殷記車輪行的要求給大伙兒說了說。
至于那些先前沒得到消息,已經在家里做了車輪墊還沒來得及賣的,羅用就讓這些弟子順便給他收回來了,橫豎這車輪墊也是消耗品,備一些放在店中也沒什么壞處,就算賣不出去,他還可以自己用。
衡氏父子的造車攤子搬走了以后,羅用這邊便清凈多了,那些想要學做車輪墊的竹鏈的,也都往城里去了,只偶爾依舊還有一些村人會做了一截一截的鏈條過來他這里買,這個東西羅用依舊還是要收的。
在這個金屬制品還特別昂貴稀少的年代,用石竹子這個東西來制造車鏈,原本也是出于無奈,竹子的質地畢竟不如金屬,于是車鏈子這個東西也就成了消耗品。
初時這些人拿過來的鏈子也是有大有小,待后來從羅用這邊拿了幾節衡氏父子做出來的鏈條回去做樣子之后,尺寸慢慢也就穩定多了,待到這些人都做出了經驗,基本上用眼睛已經很難看出有什么大小出入。
事實上,衡氏父子那邊做出來的齒小也不是完全穩定的。通常他們會一次性做出一批齒輪,然后將這些略有誤差的齒輪按從大到小的順序擺放在貨架上。待到拼裝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個鏈條,再去貨架上尋找相應大小的齒輪,只要能對上就行了。
自此,這燕兒飛的生產基本上也算是上了軌道,剩下的主要就看衡氏父子了,至于另外的零件加工外發之類,畢竟在他們這片地方上,目前也沒有很多個像衡氏殷氏這樣的家族,所以只好留待以后慢慢發展,一時半刻卻是急不來。
忙過了這許多時日,羅用終于也能松松神經,每日里只管在家里干些雜活,要么就去地頭上看看。
他家那五畝小麥收回來以后,地里頭又種上了豆子,全部種的黃豆,因為他家目前主要還是依靠豆制品掙錢。
前些時候,太原郭氏那邊運來三百斛豆子。
原本約好是先運一百五十斛過來的,許是因為郭家那邊拖延太久,有些愧疚,于是便大方了一回,頭一回便運了這三百斛豆子過來,這些豆子被羅用在村子里,以五文錢兩斗的價格賣出去大半。
雖然春季也能種豆子,但村人不愿意耽誤粟米的種植,所以在他們這里,春季種豆子的人并不多,一般都要等到夏秋,收了麥子粟米之后,再種豆子。
在眼下這個季節,家家戶戶都沒多少豆子了,于是羅用最近這批豆子就賣得了不錯的價錢。
說到種地這些事,早前剛收完麥子那會兒,羅用也跟人到縣里去交過一回地租。
這個地租倒是不重,每畝地只需交二升,只是另外還需交些租腳,作為官府將糧食運往各地糧倉的費用,這個租腳就沒有定數,想來各地應是不同。
這時候的賦稅,除了租庸調這三樣,另外就是地租和戶稅。租庸調和地租也是比較簡單明了,都有固定的數額,只那戶稅,又有把它稱之為雜稅的,其中又分大稅、小稅和別稅。
這個相對就麻煩些,也沒有明確規定交多少,不同州郡,收取的戶稅總金額也不同,當地官員就根據那個金額,將它們分攤到百姓身上,這一層又一層的,想來油水應該也是不少。
待過了秋收,才是真正到了交稅的時候,那時候老百姓家中有糧食,一般官府收稅都在那時候,為了不耽誤耕作,一般徭役也都安排在秋收后和開春前的那一段時間。
以羅用現在的年紀,徭役離他還是遠了點,這時候規定男子二十一歲成丁,然后便有每年服徭役二十天的義務,當然,服役的地點如果比較遠的話,那些花在路途上的時間肯定就要算老百姓自己的了。
不過好在還可以輸庸代役,只要交夠了布和麻,就不用去吃那個苦頭,除非是遇到強征那種倒霉事。
以羅家現如今的收入水平,倒也并不十分擔心賦稅問題,不過他依舊還是可以感受到賦稅徭役給當地百姓帶來的壓力。
都說初唐賦稅輕,也許這個輕重,原本也就是相對而言,只要不把人給逼得沒了活路,便算是輕的了。
此時,小河村中,鄒里正家。
鄒里正這時候正坐在院子里用鐮刀給一個鐵竹片挖孔,他最近偶爾也在家里做幾節鏈條,十節竹鏈能換得兩塊糕,只是做來也是不易,他一般沒什么事的時候,就坐在院子里做做。
上回逢五,他將自己攢的那三截竹鏈拿出來,引得家里這群小孩一陣歡呼,手里抓了鏈條,撒丫子就往那西坡村跑,這么遠的路,也是不嫌累。
“阿翁,我瞅著這豬好像又肥了。”豬欄那邊,幾個小孫子正拿著豬草逗豬。
“你們天天喂,它自然是要天天長。”鄒里正往自己手里頭的竹片上吹了一口氣,抬頭往那邊看了看,笑著說道。
“阿翁,我們要等到甚時候才能有豬肉吃?”一個小娃娃蹲在豬欄前,回頭問他阿翁道。
“還有十個多月。”鄒里正又埋頭在那塊竹片上下功夫。
“十個多月是多少時日?”他那孫兒又問。
“一個月三十日,你自個兒數數。”鄒里正如此說道。
“唔……三十,三一,三二……”那小孩兒果然掰著手指頭數了起來,倒也不太笨,還知道從三十開始數,前邊的便不數了,只是那大把的日子,光憑他那幾個手指頭,必定是數不過來的。
鄒里正在那邊聽著,笑得一張老臉都皺了起來,只是笑著笑著,不知為何,竟又響起從前那雙兒女來了。
如今這小河村里的人都說他是個多子多孫有福分的人,卻鮮少有人記得,在眼前這些孫兒的阿婆之前,他還曾娶過一個女子。
那女子給他生了一兒一女,亦是百般的聰明喜人,卻是沒逢著好時候,都沒能養活,就連那妻子,也是個沒福分的,僅僅只與他過了十幾年便撒手人寰。
他是到了四十出頭才又另娶了如今這一任妻子,他這妻子也是改嫁,嫁過來的時候也有三十出頭,沒想到卻也是個多子多福的,先后給他生了三兒一女,如今這些兒女俱已開枝散葉,家中孫兒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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