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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下旬,離石縣就開始下起霜來,這一日清晨,羅用端著陶碗拿著牙刷到院子外面去刷牙的時候,就看到路邊的枯草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白霜。
不一會兒,就聽到四娘在后院那邊喊:“阿兄,醬缸結冰啦。”
“結冰啦?厚不厚?”羅用草草刷完牙,跑到后院去看究竟。
“不太厚,就薄薄的一層。”五郎手里提著一根木棍,踩在一個木凳子上面,站在一口醬缸旁邊,回頭對羅用說道。
“行了,我來吧,你先去吃飯。”羅用伸手接過五郎手里的棍子,打發他趕緊去吃飯,吃完了還得去上學。
前院那邊,二娘她們已經做起了早飯,那味兒聞著像是蘆菔煮馎饦,天氣冷了以后,家里最常見的蔬菜,也就剩下蘆菔菘菜這些了。
他們離石縣這一代倒有不少人在火炕上種青菜,所以當地人大冬天也能吃上些許鮮嫩的蔬菜,但到底不比夏秋那時候,各種蔬菜可勁兒吃,畢竟多吃些青菜,就能多省些糧食。
等羅用和四娘一起把這些醬缸都攪過一遍,五郎已經騎上燕兒飛,與林榮王紹三人一起奔學堂去了。
這天氣越來越冷,對于五郎上學的問題,羅用也開始有些憂心起來,眼下沒下雪還好,等過些時候下雪了,幾個小孩子自己騎車上學下學他就很不放心,可這上學的事,也不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羅用想來想去,覺得他們西坡村要是也能有個學堂就好了,杜構要是能一直留在這里不走就好了……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杜構過幾天就要出發回萊州去了,羅用已經讓人照著他的腳型做好了模具,就等著過兩天杜仲膠做出來以后澆模做鞋底。
離石縣中就有能做皮靴的匠人,到時候羅用只要把鞋底拿過去,花錢買對方加工好的皮子,讓他加工一雙皮靴出來,并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
杜構這段時間在西坡村學了不少東西,又是牡丹坐墊又是油紙傘的,連制草紙和制麻紙的手藝他也都學會了。
這年代交通不便,萊州當地也不像長安城是一整個國家的政治經濟中心,想來這些技藝現在也還沒怎么傳到那邊,杜構這時候回去,倒是可以將這些技藝傳授給當地百姓。
其實按羅用的想法來說,像那樣的沿海地帶,要是能發展一下海帶種植之類的產業那就最好。
只可惜海帶這東西也不是說種就能種,野生海帶品種對于生長環境的要求十分苛刻,水溫太高的地方它們根本活不成,水溫合適了缺少氮肥依舊不行。
這并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解決的問題,羅用估摸著,至少也得等到有人把生物實驗室鼓搗出來以后,新的海帶品種才有面世的機會。
吃過早飯,四娘依舊帶著六郎七娘那兩個在雜貨鋪里待著,二娘喂過雞以后就把它們都給撒了出去,等過些時候下起了大雪,這些雞就只能在雞圈里待著了,外頭冷不說,也怕遇著野獸。
一說到野獸,羅用又有些擔心起來,也不知道五郎他們幾個到學校了沒有,這年頭也不像后世,家長要是有什么不放心的,一個電話就打到班主任那里了。
大概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有父母在不遠游的說法,實在是擔心啊,年輕人只要一出門,很長時間都是杳無音訊,生死不知,家里頭有個什么事情,待在外面的人同樣也很難得知。
羅用心里想著事,縮著脖子袖著手,一路下了自家院前那個小土坡。
鄭氏母女正在煮豬食,那鄭氏這時候見羅用過來,就指著墻邊兩桶醬汁對羅用說道:“這是許家阿翁剛剛擔過來的,說是腌胡瓜剩下的醬汁,拿來煮豬食挺好,我瞅著也挺好,就是聽說胡瓜寒性,怕這些豬吃壞了。”
“無礙。”羅用對她說道:“你去院中取些生姜一起煮便是,剛好天氣也冷了,讓它們吃些生姜還能防病。”
“哎,我這就去拿。”鄭氏在圍裙上抹了抹手,交代她閨女看著火,自己提上籃子就往坡上那院子里去了。
四娘這時候正對著一塊木板皺眉頭,阿兄說等過些時候,要給家里的兄弟姊妹一人做一雙膠底皮靴,雖然不知道膠底是什么底,但是家里這些小孩兒都挺高興的。
阿兄還說四娘最近很懂事,給家里幫了不少忙,這回這個鞋子頭一個就給她先做,讓她給自己的鞋底雕個模具,最好是帶花紋的。四娘高興壞了,這會兒她就在琢磨這個花紋的事情呢。
“四娘啊,生姜在哪里,你阿兄讓煮豬食的時候放一些。”鄭氏這時候進了院子。
“就在這屋里頭。”四娘放下手里的木板,麻利下了炕,走到雜貨鋪最里邊的一個角落里,掀開一個約莫三尺高的寬口陶甕,伸手從里頭扒拉了幾個生姜出來。
生姜不算什么好物,這年頭家家戶戶都要種一些,冬日里天氣冷,放外頭怕給凍壞了,屋里靠近火炕的地方又怕捂壞了,于是就這么用陶甕裝起來,放在角落里,在填上細沙,撒些清水,放一整個冬天都不會壞。
鄭氏這時候已經把籃子拿過來了,四娘將那幾個生姜放到籃子里,想了想,又從甕中扒拉了兩塊出來添進去,問道:“這些可夠了?”
“你再多拿幾個。”鄭氏笑道:“那豬食得有好大一鍋,一頓就煮好幾鍋,就這幾個,那些豬怕還吃不出味兒。”
“也是哈。”四娘也笑了起來,若按人的食量,這些生姜確實不少,但那些豬可不一樣,一頭豬一頓都能吃一大桶了。
“這些應是夠了。”鄭氏看著籃子里的生姜差不多了,便道:“你阿兄說是要防病,我今日便多放一些,把味道煮得重些。”
提著小半籃子生姜出了院子,鄭氏心中也稍稍松了一口氣,像他們這種給人干活的,要從主人家那里領點東西,總是沒有那么容易,若是遇著刻薄小氣的,少不得就要說上幾句。
好在羅家人并不那樣,今日若是換了二娘在雜貨鋪這邊,應該就會讓鄭氏自己去那陶甕中挖生姜,二娘平日節儉歸節儉,倒是能信人,無論是對于彭二還是新來的鄭氏母女,都很和善,也能信任她們。
四娘倒也不是不相信她們,大約就是性格使然吧,小小年紀已經很精明能干了,整日見她在雜貨鋪里賣東西,卻從未聽聞她出過什么岔子,經過她手底下的東西,她心里頭向來都是有數的。
說起來,鄭氏這次帶來的小女兒平日里也喚作四娘,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傻丫頭,那羅家四娘也就比自家閨女大一歲而已,鄭氏與她打交道的時候,卻也要透著幾分小心,好在羅四娘也是個講道理的,一般就是多問一兩句,并不會無故刻薄于她。
這一邊,鄭氏繼續煮豬食,另一邊,羅用去那幾個處理杜仲葉的水槽檢查過一遍,又查看過水泥廠的情況之后,便去了許家客舍。
近來秋收結束,來他們那個水泥廠干活的人又多了不少,整個水泥廠的規模擴大了將近一倍,新建了好幾個土窯,石磙也添了一些,照這個速度生產下去,除了每日賣出去的那些水泥,應該還能有一些剩余的,修路的事情,也是時候要提上日程了。
早前羅用就想過集資捐款,主要目標還是那些城里的商賈和大戶,但是事到臨頭,卻又不知該要如何開口了,總不能直接開口管他們要吧,這多不好意思啊。
羅用這些日子正犯愁呢,然后馬九就回來了,馬飛陽這小子在外頭浪蕩了快有大半年了,這幾日剛回離石縣,在家里待了沒幾天,就跑西坡村來了,說是要來參觀水泥路和羅家的水泥作坊,這會兒他就在許家客舍住著呢。
羅用過去的時候,馬飛陽也已經起來了,正在廳堂里吃早飯。
大半年時間沒見,這家伙倒是長高了不少,瞅著也比以前強壯一些,長得還是一副唇紅齒白的模樣,昨日羅用見他騎馬過來那英姿勃發的氣勢,就覺得這小子必定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心里邊還不知道裝了多大一張地圖呢。
“三郎今日起得早啊。”馬飛陽見羅用來了,便笑著與他打招呼,在他的印象中,羅用這小子的身子骨有些弱,從前常常都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羅用笑瞇瞇走過去,脫了鞋子上了炕,麻溜兒坐他對面去了,這個集資捐款的事情,還得從馬飛陽這里下手。
“我瞅著你倒不像是想吃蟲,約莫還得是想吃肉。”馬飛陽咧嘴沖他笑道。
“哪兒能啊,大早上的。”心思被人戳穿,羅三郎半點都沒感到不好意思,繼續跟他搭話道:“我們的水泥作坊你也參觀了,怎么樣,有什么建議沒有,畢竟你也是出去看過世界的人了,見多識廣。”
“我能有什么建議。”馬飛陽喝了一口粟米粥,含糊道:“昨日不都跟你說了,過了蘇揚杭州,再往南去就窮了,江南地區好是好,不過跟長安城還是沒得比,你不已經去過長安城了,那就是最好的了。”
“倒是可惜了。”羅用玩笑道:“我還當你是個見識廣的,打算與你結交一番。”
“三郎何出此言,咱們的關系莫非還不夠好?”馬飛陽摸不準羅用到底想說啥,只好笑嘻嘻把話接下去。
“好是好,就是沒好到讓我想送你一雙膠底皮靴那份上,頭一批杜仲膠做出來,大概也只夠做十來雙鞋底的,除了自家兄弟姊妹,就連我那些弟子一時也是沒有的。”羅用嘆了一口氣,一臉惋惜地說道。
“什么膠底皮靴?”馬飛陽登時來了興致,他知道羅用最近又在鼓搗什么新物什了,也很想搶個先機。
“……”羅棺材板兒笑而不語,想要皮靴,那就得先看看你值不值那個價了,天底下哪里會有免費的午餐,不給他出點力就想要皮靴?
“嗨,不就是想要一點建議嘛,我想想哈。”馬飛陽登時改了口風,這丫從前雖然不學無術,但畢竟是商賈之家出來的,父兄對他的培養也稱得上精心,再說他本來就是個聰明通透的,并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富二代。
關于這一次南下的見聞,他是不打算與人多說的,辛辛苦苦在外面跑了這么久,好容易才增長起來的見識,要是都說給別人知道了,那他不是很吃虧,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他將來還怎么顯得自己比別人見識多呢?更何況這里邊還藏著不少商機。
不過羅三郎這回想要的,顯然并不是那些南方的消息,他的重點還在那個水泥作坊上面。
馬飛陽想了想,對羅用說道:
“我覺得吧,水泥這個東西實在很好,但如果僅僅只是用它來修建庭院的話,用量就比較有限,買的人不夠多,你又怎么能賺到足夠多的錢呢,但如果有人愿意花錢買水泥鋪路,那就不一樣了,你們村子里鋪著的這條小路我也看到了,確實是非常好啊。”
“出去游歷過的人就是不一樣啊,真是見多識廣,說出來的話也特別有道理。”這個方向就很對嘛,于是羅用連忙鼓勵他繼續說。
“不如先鋪一條從離石縣到西坡村的水泥路,到時候大伙兒見過用過了,就都知道這種路的好處了。”馬飛陽樂顛顛往坑里跳,那坑里頭有膠底皮靴嘛,不跳下去怎么拿得著。
“此計甚妙!”羅用拍著手,大聲說道,完了卻又嘆起氣來:
“主意是好主意,但是從西坡村到離石縣,那得多少水泥啊,這又是人工又是材料的……唉,說來慚愧,年初從你們那里借來買樹苗的錢,我到現在還沒還清呢。”
“這……”涉及到錢的事情,馬飛陽這個商二代就沒有那么爽快了,用修一條路的錢去換一雙膠底皮靴,這顯然是一筆虧本買賣啊,于是他含含糊糊道:“要不然我過兩天回城幫你問問。”
“如此,便多謝馬兄了!”羅用一臉感激地拱手說道:“這條路若是修成了,我到時候一定讓人給你修個功德碑。就立在路邊上!”
“嗨,嗨,那倒不用啦。”
“要的要的。”
“那怎么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凡是出過力的人,我都讓人把名字刻上去。”
“……”馬飛陽愣了愣,突然間靈關一閃福至心靈,原來這棺材板兒并不是想從他身上掏錢,而是要讓他從別人身上掏錢,這還有什么好為難的,當即拍胸脯保證:“三郎安心,此事便包在我身上了!”
“如此,全賴馬兄幫忙了!”羅三郎登時眉開眼笑,這修路的錢可算是有著落了。←→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