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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昌樂縣中的氛圍比往常要凝重幾分,縣中百姓陸續也都聽聞了那些大食人丟失了兩名昆侖奴少年的事情。
對于這個事,大伙兒心中是如何想的暫且不說,面上肯定都是不承認的。
畢竟那阿普乃是羅用的屬下,拐帶他人奴婢乃是犯法,這事若是弄得不好,他們羅縣令也得跟著吃掛落,萬一把他的縣令職位給撤了,叫他們上哪兒再尋一個這么好的縣令去。
“那兩名昆侖奴分明就是自己跑了,因何要去攀扯那阿普,莫非只因他也是昆侖奴出身?”常樂百姓多半都是這么個態度。
這話被那些大食人聽到了,頓時就不干了:“他要不是拐帶了我們的昆侖奴,現在因何要躲藏起來?”
“你們這些大食人這么兇,換我我也得躲起來了。”
“你說甚!”
“哎哎!你作甚!還要打人不成?”
“作甚作甚,莫要動手。”
“差役過來了!差役過來了!”
“哎呀散了散了。”
比起那些宦游到此地的官吏以及他們的家屬,常樂縣當地的百姓在面對這種事情的時候就顯得淡定許多,面對大食人的時候也不怎么犯怵。
就是各家各戶都比往常提高了一些警惕,自家小孩也不讓城里城外地到處瞎玩了,看到別人家的小孩四處瞎跑的,難免也要喝斥幾句,叫他們趕緊回家,除此之外,日子該咋過還是咋過,該挑擔的挑擔,該做買賣的做買賣,橫豎不能叫這些個事情給耽誤了營生。
天氣漸涼,眼瞅著就要入秋了,交稅的時節馬上就要到了,秋后便是冬季,眼下多攢些米糧錢帛,到時候才好過冬。
那些大食人還在四處尋人,縣中百姓各忙各的,只是說笑比往常少些,看到那些在大街上行走的大食人的時候,面上難免也會露出幾分警惕。
當天下午,官府職田那邊有幾名佃農進城,在縣衙門口吵鬧不休,言是別人家的玉米早已結穗,怎的偏他家的玉米結得不好,定是因為官府給他們的玉米種子出了問題。
這些佃戶從前并未種過玉米,今年是頭一年,在種植的過程中遇到一些問題也是難免,羅用平日里沒事也經常會過去看一看。
今日來的這兩家,羅用也是認識的,開春那時候天氣乍暖還寒的,這兩家人為了保險起見,種玉米的日子比別人家定得晚,于是這會兒別人家的玉米都打苞了,他家還得再等些時日,今日因何會找上門來,羅用猜想這事八成跟阿普他們有關。
昨晚之后,阿普三人便躲藏起來了,羅用差人去水泥作坊,亦沒能尋到人,那些水泥作坊的工人也都說不清他們去了何處。
只是有兩個在那里干活的城里人,偷偷告訴一名他們認識的差役,言是昨晚確實有兩個昆侖奴少年去水泥作坊找了阿普。
這時候羅用走到縣衙門口一看,果然看到一個佃農向他使了一個眼色,于是心中明了。
羅用三言兩語打發了這幾個鬧事的佃農,言是時節尚早,叫他們繼續精心伺候地里的玉米,待過些時日若還不能打苞,他再帶人過去看看。
一面又偷偷安排了幾個為人機警的差役,讓他們暗中跟隨這幾名佃戶出城,暗中保護。
當天夜里,城中差役巡夜的時候,阿普幾人偷偷換上差役的服裝,趁著夜色混在差役隊伍之中,然后又跟他們一起進了縣衙。
“你怎就能把自己弄到這番田地?”見到阿普的時候,羅用忍不住就要問他一句。
原本以阿普現在的情況,跟在羅用身邊,將來的出路總是不愁的,他這個人聰明穩重,性格堅毅又有擔當,羅用也希望他有一天能夠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
那兩名昆侖奴若是與阿普有淵源,只要他求到自己頭上,多少錢羅用都肯幫他出,現如今他們縣里的白酒賣得不錯,每日里進項也有不少,何至于弄到眼下這般田地。
阿普卻不言語,他只是彎下雙膝跪在羅用面前的地面上,輕輕俯身將自己的面頰貼在他的膝頭,豆大的淚珠滾落在羅用的衣袍上,暈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這一刻他的心里悲傷又愧疚,他的族人像動物一樣被人狩獵買賣,他僥幸獲救,跟隨在這個了不起的少年身邊,還未及報恩,今日卻又因為自己的行為讓對方陷入如此被動的境地……
“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何益,你今后如何打算,可是要回長安城?”能讓那些大食人不敢放肆的地方,大約也只剩下長安城了。
“不去長安城,我打算帶他們回去,我們的故鄉。”阿普說道。
不能去長安城,那些大食人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大食人既不會允許拐走自己奴隸的人安然生活,也不會允許昆侖奴在大唐像一個普通百姓一樣生活,他們只能是商品。
或許羅用有辦法可以維護他,但是這件事,除了求助于那些大家族,怕是別無他法。
他也不想讓事情這般發展,昨天下午他站在路邊與幾個前來買水泥的敦煌商販說話的時候,剛好遇到那些驅趕著昆侖奴來到常樂縣的大食商隊,這些昆侖奴里面,有兩個少年人,乃是阿普的族人。
他們認出了阿普,阿普也認出了他二人,只是雙方都沒有說話。
那幾個買水泥的商販還價還得很厲害,阿普一時行走不開,好不容易把這一單買賣敲定下來,時間已經是晚上了,城里也開始宵禁,原本是打算明天一早再與羅用商議此事,畢竟這些人在常樂縣投宿,沒個一二日的,應也是不會走。
何曾想這兩個黑人少年當天晚上自己就逃出來找他來了,雙方方才說了沒幾句話,縣城里就開始有了動靜,那些大食人白日看到阿普的時候,就覺有些驚奇,怎的一個昆侖奴竟然還能這般與人談論生意,哪里還有奴隸的樣子,分明就是個管事,所以人丟了以后他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往水泥作坊這邊尋找。
此時,阿普再想將人悄悄送回去也是來不及了。
而且,讓他感到十分痛苦的是,這兩名昆侖奴少年給他帶來了族里的消息,言是大食人正在不斷對外擴張,侵蝕著他們賴以生活的那一片河岸,原本生活在那里的不少部落,都已經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那些部落里的人要么死去,要么淪為奴隸,他們的部落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阿普是酋長的長子,是下一任的部落首領,他原本打算在這里學習很多知識,然后再回去壯大自己的部族,但是現在看來,他們的部落顯然已經等不到那一日了。
“我要回去。”阿普抬起潮濕黝黑的面龐,看著羅用說道,眼神沉重而堅定。
“你能穿越大食人控制的西域嗎?”
經過這么長時間的相處以后,羅用大約也能推斷出,阿普的故鄉應該是在尼羅河流域,那里距離阿拉伯半島頗近,大食人常常到那一帶的黑人部落去抓人,帶回去充當奴隸。
從常樂縣這里到尼羅河流域,不僅道路漫長,要穿越沙漠和戈壁,甚至還要穿過大片的大食國土,他們這少少的幾個人,要如何才能做得到?
阿普說:“我能。”
即便是死在路上,也好過什么都不做,任憑自己的部族慘遭滅亡。
羅用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好,這幾日我便幫你準備。”
這一刻羅用心里也是沉重的,這一世他能身為離石羅三郎,原本就是一件十分幸運的事,他的家人現在都活得好好的,也不用擔心他們會被人像對待野獸一樣屠戮和販賣。
回去,對于阿普來說很可能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路,但他卻必須那樣做。
之后數日,城里的氣氛依舊緊張著,那些丟了昆侖奴的大食人還在四處尋人。
他們聯系了原本就住在常樂縣中的另一個大食人商隊,讓對方幫他們一起找人,那些人好像也答應了,但是看起來似乎并不積極。
羅用這幾日一邊著手幫阿普他們準備物資,一邊讓人給那兩個黑人少年加強營養,他們的身體狀態太過虛弱了,很難想象以這種身體條件要如何再次穿越沙漠。
但是他們卻必須走,阿普他們或許還有留下來的可能,這兩個少年卻是絕對不行,他們是逃奴,而且這一次事情鬧得這么大,一旦被人抓回去,那些大食人絕對不會饒過他們性命。
“這兩個藥丸你拿好,他二人身上的傷口若是化膿,便喂他們吃一片。”考慮到他們將要面對的漫長而又艱辛的旅程,羅用又從自己僅剩的幾粒消炎藥里面分出兩粒給阿普。
“喏。”阿普小心接了藥丸,當初他剛到西坡村的時候,身體也很虛弱,羅用就是用了一個這樣的小藥丸,救了他的性命。
“大食國力正是強盛,不止眼下強盛,在之后幾十年時間里,他們還會繼續強大,不斷向外擴張,以你一個部族之力,怕是難以抵擋,找到你的族人以后,還是想辦法帶他們來大唐吧。”
眼下的大食,正是□□教真主穆罕穆德統治期間,國內空前團結,國力亦是蒸蒸日上,等再過幾十年,他們的勢力不斷向東擴張,與不斷向西擴張的大唐勢力,早晚也會發生碰撞,以一個部落的力量去抵御一個如此強大的民族,顯然是螳臂當車。
“我知。”
在如此懸殊的力量面前,即便心中再如何仇恨憤怒,大約也只能選擇避讓,只要能留下一絲火種,將來也許還有重回故土的可能,人都死完了,那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這是糧種,你將它隨身攜帶,春來便會發出綠芽,長成枝條,待那綠芽長到一尺來高,便將它割下,切成兩三截,插在土中,澆些清水,只要能順利生出根來,四個月之后便能有所收獲,此糧長在泥中,喜歡向陽干燥的土地……”
羅用一面說著,一面又從懷中取出兩個番薯放到阿普手里。
眼下這一切,對于阿普來說是一場沉痛的災難,但它同時也是一個機會,一個讓羅用可以掩人耳目,偷偷拿出番薯種子的機會。
“這是……”阿普看向羅用的目光中透著不解。
“待爾再來大唐之時,帶上此種,獻與天可汗。”羅用握著阿普的雙手,讓他緊緊抓住那兩個番薯:“它能給你們換來庇護。”←→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