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雜貨

437.天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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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這朝堂之上,羅用的棺材板形象也是深入人心,倒并不是說他這個人的脾氣有多么臭,主要就是難搞,典型的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瞅著是個頑固不化的模樣,偏又有幾分精明,又少有貪念,膽子又大,尋常計策在他身上根本不好使。

這朝堂上的形勢也是瞬息萬變,早前那些新式紡織機剛出來的時候,看朝中一些人的意思,分明就是要卸磨殺驢,將羅用拔了去。

如今那些人倒是又消停了,圣人對羅用隱有回護之意,卻又并不十分提拔他,朝中不少人心中都有猜測,他這是打算要把羅用留給將來的新君。

這也是帝王常有的馭下之術,倘若圣人如今重用羅用太過,那么將來等他到了新皇帝手底下,就容易驕矜,起/點高了要求自然也就比較多,一旦不能得到滿足,就會與將來的新君生出間隙,甚至有可能成為禍端。

所以老皇帝現在就是不肯很重用他,一直磨著他,待他日新君上位,再一舉將他提拔上去,那么羅用就會對新君有感恩的心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絕不會輕易就起不滿的心思。

這些個手段說白了,也是有點把人當傻子的嫌疑,不過你既然要在這朝堂上做官,那你就得按這朝堂之上的套路來。

不管怎么樣,對于羅用來說,也算是前程可期,朝中許多人也都是這么認為的。

這回朝中有些人要羅用發個公文,禁止長安縣以及萬年縣百姓亂穿各種顏色的衣服,這件事說大不大,也可以說就是個慣例,走個過場而已,羅用偏就不干,到最后那些人竟也沒奈他何。

近來,已經有不少郎君叮囑家里的青年,讓他們沒事別去碰那塊板材板兒,免得自討沒趣,下不來臺。

羅用這個人雖然只有二十多歲,看起來就是一個尋常年輕官員,但現在無論是他在這朝堂之上的穩固程度,還是他行事作風中所展現出來的胸襟氣度,皆不是尋常年輕官員能比。

從前眾人看羅用,不過就是一個頗有聰明才干的農家子弟罷了,如今已是大不相同,長安城中不少飽學之士,對于羅用這個人的學問都是認可的,主要就是他的算學特別出眾。

羅用在機器坊教習算術,去聽過的人都說極高深,若是于這算學一道并不很精通的話,那便根本聽不懂了。

然而在這長安城中,依舊還是有不少人將羅用和他所傳播的學問斥為小道。

然而他這小道又著實十分來錢,眼下長安城中這許多學校,工學雖然開設時間最短,卻是最為闊綽,不僅伙食標準比其他學校高出一大截,四季衣裳發得勤快,學校對于旬考月考所設立的各種獎勵,其他各學皆是望塵莫及。

那工學里面的考試獎勵,不僅是總成績好的人能拿到,單門成績好的也能拿到,甚至在一些考卷上還常常能看到獎勵題。

那獎勵題的意思,就是說不管你整張卷子拿多少分,只要那一題做對了,就能拿到相應的獎勵。

在如此豐厚的獎勵制度之下,工學中這些學生的學習積極性,也不是其他幾個學校能比的。

當然這個學校的掙錢能力,也不是其他幾個學校能比的,他們現下還在對那新式織布機進行不斷的調整和改進,有一些精密零部件只有他們能造,光靠賣零件每月的收入就很多。

南北雜貨那邊有個雕版匠人,他家有一個兒子便在工學,也不算十分拔尖的學生,每次旬考月考的,常常也能拿些價值十文二十文的竹簽子回來。

那竹簽子在長安城中許多商號都能花用,學生們愛去哪一家便去哪一家,只管拿它換了自己想要的物什,每月月底,這些商號再與工學結算。

南北雜貨這邊負責雕版的匠人總共有十幾個,就在后院一間大屋里干活,一日能管兩頓飯食,工錢乃是按件計算。

尋常雕刻一個模板多少錢都是定好的,若是活計做得漂亮,也能得些獎金,有一些要出書的小娘子,甚至還會指定匠人為其雕刻。

這些匠人在南北雜貨干活,每月里得個幾百文錢,也算安穩。

不過他們也是要養家糊口,大抵都過得十分節儉,對于那個時常能從兒子那里拿到竹簽子的匠人,也都是比較羨慕的。

那一個竹簽子十文二十文的,主要便是從南北雜貨鋪子里換些醬料,于是那一大家子人吃醬便有著落了。

有時家里若是不缺醬,便可換些糕餅回去,家里的小孩哪有不愛的。

這一日,恰逢旬考之后,那工匠來到南北雜貨這邊干活,依舊是滿面春風的模樣。

“你家二郎可是又考得了獎勵?”有人問他。

“操作課評分進了班上前五,得了二十文,這回旬考又有一個獎勵題,問這長安城城墻高幾許,坊墻高幾許,早前我曾與他說過,這回他便答對了,又得了十文錢。”那匠人一聽有人問,便一五一十全都說了,心里也是高興,很想跟人說說。

“這便得了十文錢?”其他匠人紛紛道:“這題我也會哩。”

“我兒亦是這般說,道這是他們工學給學生們發福利呢。”那匠人笑嘻嘻說道:“不過也有沒做對的,這回旬休,他們那些工學的學子便要去外面丈量街道的寬度,水渠的深度,免得下回出到這樣的題,又做不對。”

“你兒子著實出息。”

“算不得很出息,只那一兩門功課還算不錯,其余便也只是將將能夠跟上。”

“如此便很不錯了,那工學之中,又豈止是他一人刻苦,聽聞個個都很刻苦的。”

“確實刻苦,聽聞許多學生,每晚都要學到三更,直到工學里面強制熄燈了,這才肯歇下。”

“工學設立雖晚,但如今他們工學的一些算術卷子,拿到國子學太學,那邊的學生也不很會做哩。”

“好人家的郎君,哪里會如貧家兒這般刻苦。”

“怕也是先生教得不好。”

“聽聞那些學校的獎勵,還是當年羅縣令在太學當助教的時候定下的標準。”

“我怎的聽有人說,還有士族郎君把自家兒郎送到工學讀書的?”

“聽我兒說過此事,當時也是考了試,成績不錯才讓他進的工學。”

“竟還要考試?”

“自然,羅縣令說了,往后誰想進工學都得考試。”

“那些世家青年若是不能通過考試,臉面上如何能夠下得來?”

“那便別去靠嘛。”

“嘖嘖……”

眾匠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各自擺好了家伙什,開始了這一日的勞作,一旦開始干活以后,便很少有人再說話了。

待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這才又再次活絡起來,各人拿了自己的飯盆到食堂去打飯,連飯帶菜的打一大盤,一邊說話一邊吃著。

有一個匠人說,他們那個坊,有個特別出息的小娘子,便是在那羅氏機器坊學藝,每月里連獎勵帶工錢的,能往家里拿好幾百文,少的時候也有二三百,最多一回拿了六百多。

“那戶人家我倒也聽聞過,她那阿耶與叔伯幾人,便是個與人掏沼氣池的,每日里弄些沼渣沼液,到鄉下去與農人換些雜面柴米,有時候當天的沼渣若是不及運出城,便要堆在自家院里,弄得到處臭烘烘一片,常常熏得鄰人抱怨。”

“那又有什么法子,沼氣池總得有人掏不是。”

“也是危險的活計,從前羅縣令他們不是總與人說,掏那沼氣池要十分小心,一個不留神,就會被熏死在那池子里頭。”

“那底下又不能點燈,黑燈瞎火的,又臭又悶。”

“吃那口飯著實不易。”

“那也總比沒飯吃好些。”

“他們家那幾個兄弟我亦知曉,早早便沒了阿耶,只有一個老娘苦苦支撐,他們兄弟幾個,很小便出來與人擔水舂米了。”

“原本底下還有一個女娃,聰明伶俐得緊,卻是到底沒養住,七八歲上一場傷寒,人便沒了。”

“唉……又算得什么稀奇。”

“便是因著此遭,她那阿婆整日便要與人說,這孫女乃是她小姑姑投胎轉世而來。”

“莫不是瘋了不成?”

“大約是有些瘋傻了吧。”

“可憐可嘆啊……”

在那羅氏機器坊之中,身世可憐的女子又何止一個兩個,而在這機器坊之外,還有無數的女子想進來。

如今這羅氏機器坊也算是有了比較穩定的收入,羅用便讓人在機器坊周圍求購宅院土地,打算將地方擴一擴,然后再進行一輪擴招。

崇賢坊這個地方,距離西市頗近,西邊便是長壽坊,長安縣公府所在,往東邊走,過了崇德坊安業坊便是朱雀大街,距離宮城也比較近。

住在這里的人家境大多不錯,加上這幾年長安城中宅院土地的價錢節節攀升,挨著這個羅氏機器坊,將來的行情也是格外看好一些,所以輕易都不肯出手。

但是因為羅用他們急需用地,所以開出的價錢就很高,最后在周圍那些鄰里之中,便有一戶人家的肯賣的。

那戶人家的位置正在羅氏機器坊街對面,地方也是很寬敞,他們家里的年輕人想要搬去更繁華的光德坊居住,地方都看好了,就是價錢很高,自家這屋子又是在羅氏機器坊街對面,而不是左右相鄰,原本擔心他們不肯要,或者是賣不到好價錢。

沒想到那羅氏機器坊的人竟是出奇的爽快,對他家給出的價錢,與那些左右鄰里的價錢也都是一樣的標準,甚至還幫忙去與光德坊那戶人家打過了招呼,免得那個房子最后又被別人爭先買了去。

不出多少時日,這戶人家便高高興興搬到光德坊去居住了。

而羅氏機器坊這邊,為了將兩片被街道隔開的區域連接起來,便要在街道上方架一座天橋。

這樣一座過街天橋,對于曾經在峽谷上高空作業的衡致等人來說,就只是一個手到擒來的小工程而已。

對于還沒有接觸過橋梁建設的工學學生,以及羅氏機器坊這邊的學生們來說,這便是一次難得的學習和實踐的機會。

因為鐵的價格十分高昂,所以在眼下這個時候,像這樣的學習機會并不是常常都有。

但是又因為社會發展的必然,路橋工程無論是在工學還是在羅氏機器坊,都是很受重視的學科。

坊間百姓從來便只知曉有人在河道上架橋的,卻從未聽聞過在街道上架橋的。

于是每日里都有人到崇賢坊來看熱鬧,眼睜睜看著那些小郎君小娘子們,用那些鋼筋水泥等物,親手在這條街道的上空架起了一座天橋。

待這一座天橋架好之后,周圍的百姓便時常會看到一些身著機器坊統一服裝的小娘子們往來于那一座天橋之上,偶爾也會有一些小郎君抑或是青年郎君。

她們那些人大抵都是行色匆匆,時常也會有笑鬧,尤其是那食堂的鐘聲一響,一群小娘子們呼啦啦從那天橋上跑過,三五成群呼朋喚友,往往看得周圍街道上的婦人們很是羨慕。

新校區既然也有了,之后自然便是擴招了,羅氏機器坊那邊現在也已經貼了通知出去,說是今年八月初一,要進行一次秋招,預計要招收新生三百人,請大家提前做好準備,屆時踴躍報名。

之所以提前這么長時間通知,把招生的時間推得那般晚,一方面是因為機器坊內部也需要做些準備,提前招好新的教員,準備好教師宿舍這些,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有一些學生可能會從比較遠的地方過來。

三百個名額,在羅用看來著實還是太少了些。

“聽聞你那機器坊今年秋里又要擴招了?”這一日羅用去上朝的時候,進了宮城,行在路上,便有一個同僚過來與他搭話。

“正是。”羅用從前跟這人沒什么接觸,也不大分得清對方是敵是友。

“如今便有五六百了,再這般招手下去,很快便要過千了吧?”那人又道。

“應是要過千的。”羅用點頭。

“教習女子學些技藝,確實是好事一樁,只是你招了那般多的人進去,怕是很難教得驚喜。”

這名官員嘆著氣,苦口婆心地對羅用說道:“我朝亦一國之力,設立這長安諸學,生員總數也不過三千余人,加上那新立的工學,亦不足四千,你以一己之力……”

知曉對方并無惡意,羅用也就放下了戒備,一路聽他念叨著,往那上朝的大殿行去。

這位官員沒有見識過后世那種動輒就是上萬人的學校,便以為對于一所學校來說,人數過千就很了不得。

這便是被時代背景限制了眼界,是很多人都無法超越的框架。:mayiwsk←→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