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雜貨

444.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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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鑫從前在那周府之中當了幾十年管事,

前院的后院的,

對外的對內的,

甚場面沒見過,紡織學院那幾百號小娘子在他那里也不算什么難題。

上任沒幾日,他就把里里外外一應事務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五郎七娘二人也終于能夠卸下了肩上的重擔。

這兩人說是一起管事,

其實主要還是五郎管得多,

七娘就是打打下手,五郎都沒抱怨什么,

偏她話多。

周鑫接手了他二人的工作以后,便對羅用說,五郎能管錢帛,

賬目很是清晰,

什么地方該花錢什么地方該省錢,他都很有數,對于一個二十出頭的小郎君來說,實屬難得。

說起來五郎這個人也是有點奇怪,

家里這些兄弟姊妹里頭,

從小就他算術最差,偏又是個財迷,

給他幾十個銅錢,

就能坐在炕頭上反反復復數一天。

大了以后在長安城中生活,

人緣挺好,

結交了不少朋友,

一群年輕人整日里到處瞎玩,照理說這種愛交朋友的人都挺會花錢,五郎不會,他很省錢。

和他相比,羅用就像是個開了閘的水庫,那錢帛就像是奔騰的流水,嘩嘩往外沖,一刻都不帶停歇的。

不說別人,羅用自己有時候花錢花得都怕,入不敷出啊,收入根本趕不上花錢的速度。

也不止長安城這邊,早前常樂縣那邊的弟子還與他通信,道是白以茅要在隴西修鐵軌,常樂縣公府拿不出那么多錢帛,于是便去找安西都護郭孝恪商議。

郭孝恪那個老摳搜,如今整個長安城的人都知曉他在河西挖著鐵礦了,他們老郭家發達了,這廝竟也跟白以茅哭窮,道是挖礦不易,需得投入許多人力物力,他手頭上也是錢帛吃緊,又攛掇白以茅把羅用那些弟子們拉入伙。

羅用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白以茅和丁敏的公文也到了朝中,雖然機會渺茫,但他們還是試著申請了一下朝廷撥款。

結果這個申請就被毫不留情地駁回了,也是在情理之中,從長安城到隴右道這一路上連木軌道都還沒通呢,哪里就有在隴右道那邊先修鐵軌的道理。

朝中不少人都說白以茅這個年輕人好高騖遠,瞎搞。

至于丁敏,雖然他的官職比白以茅高,乃是瓜州刺史,但論家世背景,那是一點都比不上白以茅,所以這件事必定還是白以茅帶的頭。

羅用經過一番思量之后,還是同意讓他在隴西的那些弟子入股這一次的鐵路建設。

雖然說這樣一來錢就被套牢了,要說一時能有多少經濟上的回報,那也沒有,只能一年一年拿分紅,但這也是他的那些弟子們在河西那邊提高身份地位的一個機會。

再者,為了自家老妹著想,羅用自然也希望白以茅能早些回長安,和四娘兩個人好好安定下來。

四娘今年虛歲二十三,在這個年代已經算是晚婚的了,白以茅比羅用還大一歲,這會兒都二十九了。

羅用也不希望說,哪天等白以茅終于從那隴右道歸來,已經是三十五六歲的人了,他二人成婚之后過不了幾年,白以茅可就四十了,人到四十,顏值肯定就要開始走下坡路。

為了能讓四娘多過幾年有顏值有品質的婚姻生活,隴右道那條鐵路,該投資還得投資。

隴右道那邊說要修鐵路,朝中雖然不同意撥款,但態度上也是很關注的。

這時候聽說羅用要讓他的那些弟子在那邊投資修鐵路,皇帝就讓人把他叫到宮里去問了問他的想法,這也沒有什么好隱瞞的,羅用于是就把四娘和白以茅的事情說了。

不知怎么的,這件事竟很快就在宮城內外傳開了,說羅用為了白以茅這個妹夫,要在隴右道那邊砸下重金。

其實早年間四娘他們借住在白家的時候,便有人傳四娘和白以茅的事,但那時候絕大多數人都表示并不看好,覺得他二人門不當戶不對。

后來四娘甚至還走上的經商的路子,那就更不合適了,白以茅可是白家的嫡子長孫,他們白家怎么能有一個經商的主母呢?

如今倒是沒人再說這個話了,因為現在的羅用,已經不是遠在邊陲前途未卜的一個地方小官了,他現在搖身一變,成了這朝堂之上的一支潛力股,就連長孫無忌都想拉攏他。

有他們白家人數代以來的經營,再加上羅家的財力支持,以及羅用這個勢頭正盛的未來姊夫幫襯拉拔,白以茅將來的仕途自然也就很被看好。

至于四娘經商這件事,到時候再慢慢商量就是,其實也不算什么大問題,畢竟她也不是一嫁進去就要當主母,那白以茅的母親和主母的身體都還康健,一時根本輪不到她這個孫媳婦去挑大梁。

若是白家那邊實在很介意,羅用到時候也能給她尋點別的出路,要不然就去紡織學校那邊當校長也行,那比經商總是要顯得清貴許多。

要不怎么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從前讓四娘那么犯愁的事情,隨著羅用的歸來,他們羅家的發展,如今竟已不再是什么難題。

她現在就盼著白以茅能早日從那隴右道歸來,就算每日與她吵架拌嘴,都好過現在這般相隔萬里。

四娘一向是個能承擔的,從前羅用和大娘二娘他們都不在長安城,四娘比五郎他們年長,自然就承擔起了照顧弟妹的職責。

后來她又慢慢擔起了長安城這一間南北雜貨的經營,早前是有許二郎等人幫忙,如今許二郎他們都到洛陽那邊發展新店去了,長安城這間鋪子一直就是四娘在挑大梁。

與白以茅的感情問題,也是困擾四娘許多年,之前她都默默承受著。

如今好不容易所有的問題都已經不再是問題了,她卻還要承受這一份相思之苦,只這一次,她覺得自己分外委屈……

羅用也知道四娘不容易,不過白以茅那事,他一時便也只能幫到這里。

有幾日,羅用正與一個胡商商議一批精鐵的價錢。

這些個定居長安的胡商做什么營生的都有,高利貸的都有,更隱秘一點的,搞政治投資的都有,倒買倒賣囤貨居奇這點事,對他們來說也是很尋常。

眼瞅河南道那條鐵軌就要修完了,羅用估摸著,長安城這邊的鐵價也該降一降了。

那胡商卻道,隴右道那邊還要修鐵軌呢,這鐵價一時必定降不了。

“我說要降價那必定是要降價,你若不信,便只管留這批精鐵在手中,等著郭都護將那黑鐵山的黑鐵賣到中原那一日。”

羅用是很確定這鐵價早晚會降,只不知道具體什么時候,而他眼下又急等著用鐵,紡織學院那邊要建教學樓和宿舍樓,不用說,這又是一筆不小的投入。

那胡商也很猶豫,因他心里也清楚,待那隴右道的黑鐵賣到中原,長安城這邊的鐵價肯定要降,只他也不知道具體是在什么時候。

手里頭這批精鐵數量又多,零賣的話一時卻是很難賣得完,若說有能力有需求大量購鐵的客服,眼下恐怕也就羅用了,其他若不是很急用的,便都想等到精鐵降價。

他們這兩邊正商議著,杜構身邊的一名隨從來尋羅用,道是隴右道那邊又來人了。

“又來人了?”這邊的消息才送出去沒幾日,都不知道到沒到隴西,怎的這般快又來人了,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這些事也不好當著那胡商的面說,羅用向他拱拱手,表示改日再談,然后就匆匆離開了。

行在路上,與那傳話之人略問了問,羅用便知曉了,這一次來的卻是郭孝恪的人,因為一批流民入關的事情,寫了文書回來請朝廷批示。

也就是說這一次的事情他老郭自己不拿主意,朝中怎么批,他就怎么辦,將來出了岔子他也不背鍋。

聽聞這一批流民數量頗多,足有數千,其中各色雜胡都有,甚至還有不少胡人表示想來長安,這事郭孝恪自己確實也不太好拿主意。

幾日之后,剛好就是七月十五大朝之日,群臣果然就這件事進行了爭論。

很多人都擔心那里頭有細作,要搞事情,危害沿途百姓以及長安城的安危,莫說長安城,最好連邊關都不要讓他們進來。

“若是細作,自然有更高明的路數潛到中原,怎會用如此低劣的手段,興師動眾,惹人猜疑?”同意這些雜胡入關的人自然也有。

“楊朝議這般說,他日這些雜胡若是出了差池,你可擔得起?”反對派那邊當即便咄咄逼人道。

“我既穿了這身官服,自然就是擔得起。”楊朝議這個話外之意,就是譏諷對方膽小怕事不配為官,不如回家吃自己。

“你擔得起?你家里攏共多少人口,一旦出了事端,怕是與人償命都不夠數目。”那邊又有人嘲諷楊朝議出身低微,家里人口少。

這朝堂之上一旦吵起架來就兇得很,一個個都跟吃了火藥似的。

這些個士族出身的郎君們,營養又好基因有好,長得大多都比較高大,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姿態往往也是高高在上。至于那些個開國功臣武將出身的官員就更別說了,但凡膽子小一點的,被他們吼兩嗓子都得露怯。

羅用有時候覺得自己站在這朝堂之上,就跟站在一堆豺狼虎豹里頭一般。

尋常只要是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他一般也不愿去招惹這些個豺狼虎豹,只是這一次這個流民的事情卻是有些不同,邊關的自然環境生存條件有多么惡劣他是很清楚的,那些流民冒著生命危險千里迢迢入關投唐,怎能又將他們活生生趕出關去?

尋著一個他們吵得不是太激烈的間隙,羅用終于也站出來說話了:

“臣以為,不若將那些雜胡就地吸收,將其分散在隴西各州,隴右道本就是胡漢雜居之地,多這數千雜胡,也并不妨礙什么。”

不管怎么說,羅用認為還是應該先把這些人安置下來再說,畢竟人命關天。

至于那些還想來長安城的,也都先就地安置吧,只要是腦子活絡的,將來他們自己總會找著機會,這種事就無需再拿到朝堂上來商議了。

羅用這一說話,毫不意外的,很多人的矛頭馬上就開始指著羅用來了。

說他什么的都有,甚至還有人提出說羅用因何會有那般多的金銀錢帛,又是投資修鐵軌又是興辦紡織學院的。

聽聞他早年在隴右道,曾受到過突厥可汗的招攬,莫不是當時便與突厥人有了勾連,就因為有突厥人在背后支持他,所以他們才會有取之不盡的金銀錢帛。

“荒唐!”當即有人反駁道:

“哪有細作不交友不赴宴,又是花錢建學校又是投資修鐵軌的道理,你當突厥人是開善堂的不成?”

羅家上下多少產業,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羅用除非是腦殼被驢踢了,才會想不開去給別人當細作,這跟點火燒自家宅院又有什么區別。

“你若不是細作,又是安的什么心?”

“年輕人沒經過戰亂,便以為這太平天下是白來的,什么人都敢放進關來。”

“哪一日那些雜胡若是作亂,看你要往哪里逃?”

羅用一聽這話,笑了,這人竟然問他要往哪里逃,他怕是不知道自己近來做了多少投資,花錢花到心頭滴血吧。

“我因何要逃?”羅用問他。

“你不逃,那你就且等受死吧。”對方罵道。

羅用抖了抖官袍,端的是一派正義凜然的棺材板姿態:

“我羅用生是唐人,死是唐鬼,爛也得爛在這長安城的大街上,要逃你自己逃,橫豎我是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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