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薇和陸念今兒沒有去廣客來,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邊。
桌上擺了一盤果子,看著像是山上的野果,大抵是前兩天從莊子上帶回來的。
陸念吃著,抬起眼皮瞥了定西侯一眼:“您今兒不當值?”
“中午空閑些,就過來看看。”定西侯道。
陸念“哦”了聲,沒有多余的表示。
定西侯見狀卻是松了一口氣,沒表示,總比直接把他轟出去強。
阿薇接了點心盒子,打開了。
陸念在莊子上松快了幾日,情緒比最糟糕的時候好了許多。
她也不至于拿吃食撒氣,便拿了一塊。
見她吃得津津有味,定西侯的心又往下落了些,視線越過她們兩人,投向了正屋方向。
門大開著,他能一眼看到靠墻擺放的供桌,以及上頭的瓷罐、香爐、供品。
想到罐子里是什么,定西侯略哽咽了下,小心翼翼地問:“我、我能給她上個香嗎?”
陸念沒有拒絕。
阿薇陪著定西侯進去,取了香點上,遞給他。
定西侯接過來,直直看著那小小的罐子,眼眶不知不覺間又酸了。
他趕緊把這股情緒忍過去,將香上至香爐里。
從正屋出來,阿薇回原位坐下。
定西侯咬咬牙,來都來了,他也在石桌邊坐了。
“阿薇,”深吸了一口氣,他開口道,“當年那案子,我來之前仔仔細細又回憶梳理了一遍,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就問。”
阿薇和陸念交換了一個眼神。
不算在意料之外,但又有那么點兒突然。
事關巫蠱案的進程,阿薇了解得其實不算詳細,她所有的訊息都來自于聞嬤嬤,而聞嬤嬤知道的,幾乎都是姑母打聽來的。
案發之時,先太子深陷泥潭,而祖父為了他辛苦奔走,在這期間,事情越來越大,卷入的人也越來越多。
祖父便是被卷進去了,就再也沒有出來。
京城風聲鶴唳,明面上沒有人敢胡亂議論,背地里的各種消息又實在不能確定真假。
姑母打聽了一些,但和馮正彬的說辭一對、又發現不能全對上。
彼時也不能說馮正彬故意虛報,實在是姑母自己都吃不準外頭暗處的流言,好在她足夠敏銳,交代了嬤嬤很多,把人送出了京城。
再后來,巫蠱案落定。
遠離京城的聞嬤嬤更是只能道聽途說了。
可案件演化得一團亂麻,便是在京中待著都不一定能層層分析準確,就別說她們山高水遠的了。
況且,真要論起來,還得是朝堂上、經歷了完整巫蠱案的人看得更準些。
阿薇便道:“您都說說吧。”
定西侯整理了思路。
“金太師最大的問題是結黨。”
“先太子敬他為師,且金太師本人桃李天下,多年間往來密切的學生確實很多,那些學生也不乏朝中有份量的臣子。”
“他們同時也與先太子關系不錯,而太師又和很多人有銀錢上的交情。”
阿薇一愣:“銀錢上的?”
“其實起先被查的是肅寧伯他們,幾家都在寶源有周轉,寶源就配合著拿出了賬冊,”定西侯嘆了一口氣,“沒想到那幾家,問題有一些卻不大,反倒是意外發現了金太師大大小小的往來票據,每一張上面,太師的落款都能對得上。”
阿薇聽得驚訝不已,難以置信地問:“這能算是證據?這擺明了是誣陷!
祖父不是傻子!他要真的結黨,真的拿銀錢活動,何必用自己的名頭?
連那王慶虎都知道拿不相干的遠親掛個名,我祖父能不知道?
他老人家的字天下聞名,字帖眾多,會寫他的字的人又不是找不出第二個來!
怎么、怎么能用這種東西就……”
掌心突然一熱。
阿薇低頭看,是陸念握住了她的手。
略顯著急氣憤的情緒不由地舒緩下來,阿薇回握著陸念,擠出個笑容來:“我明白的,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是證據,還是誣陷,全看拿著它的人如何揮舞大旗,全看那龍椅上的人的心、偏向了哪一方。
結果就是答案。
先太子被廢,兩位皇子身死,一位流放,多少臣子滿門抄斬。
永慶帝信了先太子行巫蠱禍事,那所有向著先太子、幫著先太子的都有罪。
既然有罪,那就都是證據。
阿薇說這話時,神色很平靜,但話語里的悲痛透露出她對這八個字的刻骨體會。
定西侯也是多年為官為臣,食君之祿,他自己能明白那些道理,但聽到它們從阿薇這樣的晚輩口中說出來,還是痛心不已。
沒有經歷過圣旨下的家破人亡,又怎么會有如此體會?
臣不敢言君錯。
哪怕到了今天,定西侯知道巫蠱案是錯案,他也不能直直地站在金鑾殿里,說什么“錯了就改”。
翻案,有翻案的步驟和章法,不能靠蠻勁。
“我親眼看過那個字,”定西侯穩了穩情緒,和阿薇道,“和金太師的字太像太像了,不止是皮,還有骨。”
阿薇愣怔了下。
仿字,糊弄簡單,要亂真,很難。
祖父的那一手字,阿薇在蜀地莊子上那兩年臨過貼,算是得了個形,瞞不過真正的行家,但那些只懂皮毛的人看了,看不出來問題。
靠著這個形,她仿寫了馮正彬的遺書,也仿了姑母的字、一張小紙條嚇馮正彬。
那封遺書是她討巧。
手邊就是馮正彬抄寫的經文,且他多年寫臺閣體、不寫金體,早已生疏,阿薇抓了幾個特征,后半截遺書又越來越繚亂,鉆了空子。
姑母自小學的就是祖父的字,又得過祖父指點,饒是如此,她的字也不能算是有了骨。
阿薇仿了,騙騙當時心神不寧的馮正彬,也夠用了。
但今日,定西侯告訴她,那些偽造的證據上的字跡有皮有骨,這不是輕易能達到的。
“那個人一定很擅長書道。”
“他應當蓄意練習了很多年,或者不該說蓄意,那時候讀書人練金體的如過江之鯽。”
“但是,大家會有大家的風骨,最初都是從臨摹入手,造詣提高后,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自己的東西,有自己的格調。”
“他練得很好,而且,收起了自己的東西,只寫金體,他在筆跡模仿上有很高的天分。”
阿薇總結著,突然靈光一閃。
她被字跡帶走了思緒,反而忽略掉了其中另一個問題。
“寶源錢莊?”阿薇喃喃著,“虛假的票子能進寶源錢莊,又被查出來,寶源在其中是個什么角色?是寶源把東西混進去了,還是他們本不知情、按衙門要求提供賬冊,而查此事的官員把偽證放進去了?”
定西侯坐得更端正了些,神色亦嚴肅。
“說實話,前些年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看起來,好像哪一種猜測都有可能,”他深吸了一口氣,坦言道,“后面我要說的,都是我昨夜得來的猜測。
寶源的背后是安國公府,這事兒你知道吧?”
見他如此慎重,阿薇也不由緊張了些,聞言點頭:“聽說過。”
“只是坊間傳言,但我估摸著八九不離十,”定西侯道,“安國公有一位侄子,名叫章振禮,現任大理寺少卿。
會懷疑安國公,是早年間我與岑太保喝酒,他當時喝多了,提到過一句。
說章振禮的字寫得特別好,別看他平日只用臺閣體,但他行書草書楷書都出眾,書道上下過很大的功夫。
還說,他都自愧弗如。”
岑太保本意應是夸章振禮的字,酒后多言,醒了也就忘了。
定西侯亦沒有把那么句酒話往心里去,也就是昨兒半夜輾轉反側梳理金家案子時,倏地一個激靈,把這兩者給牽上了。
一個愛好書法的人,怎么可能沒有苦練過盛行的金體?
岑太保自己就寫得一手出色的字,能被他夸贊,能讓他佩服、自認不如的,章振禮或許真的能得皮又得骨。
“巫蠱案是誰弄出來的,這不好說,”定西侯沉聲道,“但拖金太師下水,寶源和背后的安國公不可能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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