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上章振賢,但幫他、指點他,也算是幾十年如一日、習慣成自然了。
誰叫他是伯父的嫡親兒子,是安國公府的世子呢?
哪怕是個廢物弟弟,該幫還是得幫。
章振禮從書房退出來。
夜風止了,蟲鳴越發刺耳。
突然間,他想起了陸念今晚說過的話。
廢物就是廢物。投胎還真是個本事!
翌日。
臨近中午時,沈臨毓進了大理寺衙門。
少卿分左右,官署內部也分了左寺、右寺。
沈臨毓來尋章振禮,直直就往右寺走,遇著的官員小吏紛紛與他問候,有人急著要去報上峰,被他攔了。
章振禮還不知道沈臨毓來了,正和下屬們積極說著案子。
沈臨毓站在院子里,角度關系,他看不到章振禮,卻能聽見他的聲音。
“這案子不止在江寧,甚至整個江南都議論紛紛,遞上來、打回去,遞上來、打回去,沒完沒了。”
“大理寺核準地方案件,不是讓我們看著不對打回去就算了,要把事情解決!”
“你說江寧府自己查案子沒查明白,他們當地世族鄉紳也還在鬧,我們管不了當地刑名,那就讓能管的去。”
“御史巡按,不夠就請圣上點派欽差,地方上官官民民那點事、地方上解決不了,那就京里去人解決。”
“剛剛許大人說的就很對,這事情……”
“諸位還記得前些年徽州府那案子嗎?當時我們……”
沈臨毓靠著墻邊。
陽光被長廊頂擋住,避光處沒有那么熱。
他也不著急,閉目養神似的,一面等,一面聽章振禮的侃侃而談。
不管章少卿在巫蠱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作為朝堂官員、日常政務上還是很上心積極的,強硬起來,一眾比他年長許多的老臣都只有聽著的份。
里頭,章振禮一個人又說了一刻鐘,這才把事情敲定了,放松下來飲了一口茶。
沈臨毓慢悠悠走到門邊,拱手道:“各位大人辛苦。”
章振禮在一眾問安聲中抬起頭,對上了沈臨毓的視線,眼中防備一閃收起,客客氣氣喚了聲“王爺”。
沈臨毓請他借一步說話。
章振禮從里頭出來,道:“若是為了書道會的事,家中管事上午就整理好送去長公主府了。”
“是另有一事請教章大人,”沈臨毓道,“衙門里人多,找個無人打攪的地方說吧。”
一來一去,兩人各有心思,最后還是定的廣客來。
理由也是簡單:大中午的,總不能餓了肚子。
依舊是昨晚上那間后院的小屋子。
沈臨毓笑著與阿薇道:“等下還要回衙門,也吃不得酒,簡單些就好。”
阿薇應了聲“好”。
桌上,章振禮昨晚寫的字也已經收起來了。
陸念上下打量了他兩眼,嗤笑了聲:“如果那就是章大人的能耐,嘖……國公夫人還真是,夸自家人夸得厲害了。
也不奇怪,國公夫人是位好母親,母親眼中,兒女做什么都是最棒的。
她對庶女那般好,對侄兒自然也是如此。
這事不能怪到章大人頭上,是我因一位良母的愛子之心而有了過高的期待。”
章振禮險些氣笑了。
千步廊一路過來,少不得出些汗,人也燥熱。
他定定看著陸念,壓著脾氣,道:“讓夫人見笑了。”
陸念撫掌,哈哈笑了聲,抬腳走了,留給章振禮一個囂張的背影。
章振禮一口氣下不去又上不來,著實堵得慌,閉著眼按著眉心緩了緩,聽到沈臨毓走進來的腳步聲才又舒展開來,恢復如常。
“王爺想說的是什么事?”他問。
沈臨毓道:“想請章大人仔細看看馮正彬的那份遺書。”
章振禮一下子沒有領會:“那案子……”
“馮正彬的死一并被歸為了科舉舞弊案,這其中有圣上的考量,”沈臨毓清了清嗓子,“但我們做臣子的,能弄清楚的地方還是再多費些心,說不準哪天圣上突然問起來了。
此前確實也沒有多少新的方向,得知章大人擅長書道后,我才有個這個念頭。
章大人多年練習,想來是練過金體,馮正彬的那手字和他的遺書,寫得到底如何,我想還是讓章大人這樣的內行人看看。”
章振禮的呼吸一緊。
今早送去長公主府的那些字,行草楷各色都有,是他自己的參悟,并沒選擇臨摹的大家字體,更不會有金體。
本以為,書道會開始時,長公主或許會讓他在相國寺中當場書寫,卻也不一定會點金體來刺激圣上,但章振禮著實沒想到,沈臨毓今兒就等著他了。
偏偏還是這么的名正言順。
沈臨毓取出那封遺書,展開推到章振禮面前,另一邊,又攤開了抄寫到一半的經文。
“還有這一份,”沈臨毓道,“從馮家抄出來的,多年以前馮正彬用金體寫的文章。”
一溜兒排列在面前,章振禮不看也得看。
他畢竟是行家,對金太師的字體又格外熟悉,一眼看去就能看出差異來。
“馮正彬的功夫不到家,”章振禮斟酌著用詞,“金體不好寫,他能寫成這樣也能得個中游。
早年間寫得更好些,經文反倒是退步了,想來這幾年中他很少用。
遺書……”
章振禮沉默了陣。
去年,他就看過這份遺書。
彼時粗略看了,認為遺書字體十分“曖昧”。
和抄寫經書的字有七八分像,真要分析起來也能抓到不同痕跡,偏后半截龍飛鳳舞,也能解釋為尋死之人那不同于平日的心境使然……
這案子不經過大理寺,又牽扯著馮正彬那位姓金的原配夫人,章振禮沒有一筆一劃和諸位官員分析的想法,因而根本不摻和。
顯然,半年多以后,遺書再次放在他面前時,他不能單純以一個“外行”的目光去評價了。
成昭郡王有備而來。
章振禮答得萬般謹慎,他甚至還是用手指蘸水在桌上描畫說明。
阿薇隔著窗戶看見了,抬眸沖陸念眨了眨眼。
陸念心領神會,一面損著“章大人好生客氣”,一面大步進去從架子上取了文房:“昨兒就不肯用這的筆墨紙硯,但我告訴你章振禮,你愛嫌棄不嫌棄,我家桌子臺面是用來吃飯的,不是給你當畫板的!我嫌棄你用它寫字!”
章振禮一張臉倏然漲紅,被陸念震住了。
沈臨毓抿著唇才沒有笑出聲,偏過頭不去看章振禮的神色。
視線落向窗外,他看到了阿薇。
阿薇在廊下笑得眉眼彎彎,甚至無聲地,替陸念鼓了鼓掌。
陸念依舊自說自話,罵完了人,她添水研墨,紙張鋪開。
筆架擺到章振禮面前,陸念一字一字道:“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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