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臣風流

第三百九十八章 最后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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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楠順勢坐在椅子上,打開折扇慢慢地扇,心中斟酌著語句。

嚴嵩突然問:“周小友,老夫且問你,什么是宰相?”

周楠想也沒想,隨口答道:“調和陰陽,溝通左右,聯絡上下。”

“說得好,確實如此。”嚴嵩繼續問:“外朝內庭說到底就是一座房子,不管這棟屋舍是新是舊。是巍峨堂皇,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宰相就是個拿著刷子蘸了石灰的粉刷匠,務必讓這房子看得過眼。可是,老夫又問你。這話兒既然這么簡單,人人都能做。內閣閣老可以做,侍讀侍駕學士可以做,甚至就連秘書閣的人也能做,為什么又要單獨設一個內閣?”

“至于票擬,其實這事也沒什么打緊。通政司在分票的時候,也可以寫上自己的意見。那么,究竟是為什么呢?”

周楠聞言一呆,是啊,嚴格說起來內閣只能給大臣的奏折上寫下處理意見,最終的決策權,也就是天子批紅卻在司禮監手里。如果遇到剛強的君子,這就是個秘書機構。

那么,又為什么要單獨設這里一個權勢凌駕于六部之上的行政核心?

不等周楠回答,嚴嵩揭曉答案:“代表、制約。”

周楠:“還請教。”

嚴嵩:“自古就有士大夫與君主共治天下之說,或云,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所有。士與君都需要有一個代言人,都需要有人在其中調和。”

他這話說到實質了。

中國古代拋開商周的奴隸社會制度不說,封建時代總的來說分為兩個階段:封建分封制和高度的中央集權制。

分封制起源于戰國時代,中國歷代史家都將這一時代做為封建制的開端。在這一時期,戰國各國君主痛感奴隸制度對于生產力的制約,恢復了百姓的自由之身。為了管理國家,將土地分封給兒子管理。

王的兒子是侯,侯的兒子是大夫,大夫的后代是士。于是,一個積極參與政治的士大夫階級就這么產生了。

不過,封建分封制雖然極大提高國力,方便君主管理國家。可因為效率低下,又不利于集中國家力量辦大事。于是,就被實行中央集權的秦始皇橫掃碾壓。至此,封建分封制就被實行郡縣制的集權政治形式所代替。

但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的傳統卻保留下來了。

也因為如此,君權和士大夫的特權必然生激烈的沖突,這個時候就需要有宰相來扮演中間人的角色,來調停、緩和矛盾。

宰相說到底就是士大夫階級的代表。

聽嚴嵩說完,周楠由衷地道:“閣老說得是,概括得好。”

嚴嵩撫須笑道:“周小友,老夫入獄,內閣輔一職按說應該由次輔擔任。你是徐階的門生,老夫看你面帶憂色,想來內閣輔一職尚未有定論。其實,這事也不難辦。”

周楠心中大動:“介溪公的意思是徐閣老要想出任輔一職,關鍵是在百官的態度,難道需要朝廷公推,此事談何容易?”

是啊,現在朝堂之上有幾股勢互相角力,都欲要填補嚴黨下臺之后的政治真空。其實最大兩股是裕王府和徐階。

裕王府的勢力這一年來已經深入到大明朝政治版圖的各個角落,內閣有李春芳,輿論清流有國子監祭酒高拱,知識分子階層有翰林院學士張居正,外面又有主持東南軍務的統軍大將譚綸,已經是一頭龐然大物了。

真到公推內閣輔時,搞不好大家推出來的是高拱而非徐階。

這事根本就沒有可操作的可能,周楠猶豫了片刻:“難道這事的關鍵是天子的態度?”

天子倒是想讓內閣徹底變成一個秘書機構,好集權于一身。這事嘉靖皇帝根本就不可能點頭,他現在的態度就是拖一天算一天,直接拖黃了事。

聽周楠這么說,嚴嵩哈哈大笑:“若真如此,徐階只怕是終身輔無望了。”

周楠一驚:“還請教。”

嚴嵩不答反問:“好,周小友,老夫又問你,輔在君父面前又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周楠:“勸戒君父。”既然輔是士大人的代言人,那他的的主要目的就是制約皇權,使皇權和士大夫保持微妙的平衡。

嚴嵩笑著搖頭,將話說得直白了:“宰輔什么時候要制約皇權了,他需要制約的是皇帝。”

“啊!”周楠瞪大了眼睛,嚴嵩這話已經是大逆不道了。不過,他現在已經這樣了,自然也不怕說出這樣的話來。

嚴嵩笑畢,緩緩道:“皇權不需要制約,皇權從來不下鄉。治理地方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讀書人,靠的是地方縉紳。若徐階真有治國雄心,只要做好這事,內閣輔一職當不在話下。周小友,他年你若有意內閣魁,也要拿捏好這其中的分寸。既讓百官和天下士大夫滿意,又不至于觸怒君父。”

說罷,他搖頭苦笑嘆息:“這個分寸要把握話談何容易,往百官那里偏上一分,君父對你有了成見,你在內閣也呆不久。若是偏向天子,那就是身死名滅的下場。老夫之所以變成現在模樣,就是因為太偏向陛下了,惹了公憤。”

“這是我作為一個老人,在臨別的時候送你的禮物,一旦悟了,當受用無窮。”

周楠也嘆息:“看來,調和陰陽并不容易。長此以往,內閣豈不都是一味甘草,滿腹鄉愿?”

嚴嵩:“其他輔臣遇事可以不著聲推給輔,可輔卻能推給誰?”

這就是力量越大,責任越大啊!從嚴嵩那里出來,周楠心中感嘆。

不得不說,今日嚴嵩的話算是說破了內閣輔的實質,算是給周楠上了深刻的一課,也徹底點化了周楠。

讓他有種醍醐灌頂之感,整個人都通透了。

其實,就徐階做輔這事仔細分析,也不難。

但這其中有兩個關鍵,先,得讓嘉靖認可徐階是維持整個朝局穩定的關鍵;其二,讓百官都知道徐階可以作為他們的代表制約天子權力濫用。

這需要一件事做為契機。

至于這件事是什么,周楠暫時沒有想到,且放到一邊。

反正佳境暫時沒有立輔的想法,而徐階又沒有下死命令限期讓我們的周大人于何月何日拿出個章程。那么,先對付今年的順天府鄉試吧,那才是關系到自己未來前程的關鍵。

周楠已經沒有退路可走了。

師公王抒明日一大早就要離開京城回太倉老家,按照朝廷制度,卯時就會有兩個錦衣衛過來押送,王世貞夫妻也跟著老父回鄉。

按照真實歷史記載,王抒因為被斬,王世貞回鄉丁憂。加上心情抑郁,病了好幾年。直到隆慶元年王父得到平反,他才重新被朝廷起復做了浙江參政。

后來,在萬歷元年的時候才做了廣西布政使。進左僉都御史,后來又做了順天府尹,南京兵部侍郎,南京刑部尚書。終其一生,也算是為極人臣,極是圓滿。

不過,這次師公沒事,歷史已經生改變,或許恩師他老人家會早幾年出仕,在政治上的成就會大些吧,周楠這么想。

時間緊迫,王家上下忙著收拾東西,亂成一團。

王抒深愛周楠這個精明能干的晚輩,就叫來里保做眾人將宅子贈于他做新婚賀禮。

周楠照例推辭,說太珍貴了,晚輩受不起。

王世貞板著臉喝道:“長者賜,不敢辭,你就收下吧!自家人,客套什么。你若堅持不受,豈不讓老人傷心,那是大大的不孝。”

自己這個學生他最清楚不過,別的都好,就是愛錢,心中自然是愿意的。只是面子上掛不住,要推辭再三。家里事情這么多,哪里有工夫陪他玩三請三讓的游戲。

周楠只得接過房契,不表。

當夜,周楠忙到飛起,就住在王世貞家里。

第二日天不亮,一行人就在錦衣衛的押送上出了京城,等到通州已經是下午。

今日的天氣甚好,沒有太陽,甚是涼爽。

立在船上望著西面已經看不到京城,一向開朗的王抒回想起自己宦海沉浮的一生,禁不住長嘆一聲,撫須正琢磨著作一詩述懷,那邊卻傳來王世貞的厲聲呵斥,竟將他的詩興打斷了。

轉頭看去,卻見兒子正在教訓周楠:“子木,這距離考試也沒幾日了。這一路行來,為師問你經義上的幾個問題,你回答得只算勉強。這科鄉試也就罷了,就算過了,會試怎么辦,且不是要被打回原型?想必你這幾日以為勝券在握,懈怠了,你這樣的性子,將來還成得了什么事?”

“是是是,恩師教訓得是。”周楠連連點頭賠罪,心中卻是大苦。恩師你老人家打題的本事是了得,篤定我今科必中。卻不想,你打題人家也在打題。這京城中的考生人人都知道顧言會從《論語》出題,和他們競爭,難度好大啊!

王抒笑道:“士貞,好了,嚴師出高徒是對的,可也不能刻意打擊,磨去了年輕人的銳氣,開船吧!”

王世貞余怒未消,朝周楠一揮手:“下去,為師不想再看到你,你是我所教過的學生中最差的一個。”說罷就背了手,恨恨地回了船艙。

周楠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狼狽地回到岸上。

這個時候,水手升起了風帆。

有風吹來,風帆呼一聲變成半圓,大船緩緩駛離碼頭

周楠定睛看去,卻見不知道什么時候王世貞竟從船艙里走了出來,立在船舷后看著自己,目光中全是不舍。

二人目光碰在一起,王世貞下意識地抬起手朝他揮手作別。

可想起剛才自己對周楠的訓斥,他一跺腳又惱怒地背過身去。

周楠忍不住笑起來,長長一揖,但淚水卻瞬間朦朧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