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臣風流

第四百六十一章 水落未必石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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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周楠再次來到刑部。

他昨天旁聽完案子之后又回到了西苑,向嘉靖稟告了案情的進展。

在之前,黃光升早他一步見了駕,也匯報審訊時的情形,將案卷交到了嘉靖手頭。

周楠去的時候,嘉靖正在批紅。

要知道,嘉靖自從二十多年不上朝的時候,已經很少親筆批紅了,這種事情一般都是交給司禮監。

就算遇到大事,他也是召集司禮監和內閣的眾位相爺們商議一下,然后口頭做出指示。

今天破天荒動了御筆,倒是少見,可見他對這樁案子非常重視。

卻見奏折上已經用朱砂密密麻麻寫一兩百字。

看到周楠,聽他說完話,嘉靖道:“看來,徐閣老確實與此案無涉。畢竟是侍侯朕多年的老臣了,嚴黨得以鏟除他居功至偉,若連他都不可相信,朕也無人可用。”

周楠:“陛下圣明。”

嘉靖:“黃光升的折子朕已經批了紅,依舊讓徐階回內閣當值。朕的內閣也就那三瓜兩棗,他若再撂挑子,這朝廷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周楠道:“陛下,光靠一個批紅只怕徐閣老未必肯回來。”

嘉靖:“也是,人都是有面子的,揮之即去,招之即來,面子上掛不住。朕要面子,徐閣老也要面子,你擬一道圣旨給徐階,好生寬慰。如此,徐閣老也有個臺階好下,朕也好下得來臺。”

“是。”周楠抖擻起精神,提起洪荒之力,擬了一道詔書。

這還是他隨侍天子以來第一次替嘉靖擬旨,這事說起不大,但落到外人眼里卻有強烈的政治意味。

替皇帝寫詔書可不是你想寫就寫的,一般來說,圣旨都會出自天子最最信重的內閣輔臣、司禮監秉筆之手。另外,翰林院的編纂、編休也可以代筆,翰林們一旦走到這一步,就內定將來是要做部院大臣和入閣的。

試想,皇帝這圣旨一下,大家一看,嘿,是周楠的筆跡。

這是什么概念,還用多說嗎?

周楠本有點擔心自己的古文水準不足,寫出來的圣旨貽笑大方,未免有些緊張。不過,他今天的狀態非常之好,一篇文章做得不錯。心中不禁感慨:人都是被形勢逼出來的,不經過重壓,你就不知道自己的潛力有多大。

“寫得還成。”嘉靖點點頭,讓人用了璽,輕飄飄地來了一句:“對了,周楠你什么時候和徐階的孫女成親?”

這話是在警告周楠,你這么幫徐階是不是和他結為一黨。

這是嘉靖慣用的給個甜棗才打一棍子,恩威并用的手段,周楠已經免疫了。

但老周還是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稟陛下,等空明案結束,臣就能成親了。不過,臣未來的新婦卻是個不好相處之人,臣一向又有懼內的毛病,正自頭疼。”

嘉靖來了興致:“怎么說?”

周楠就將阿九的身世和徐家的矛盾大概說了一遍,最后苦著臉道;“徐閣老的孫女乃是妾生子,當初又先許了嚴嵩的孫子,乃是再醮之婦,臣心中有些郁悶,也無顏見人。而且,徐家九小姐深恨娘家人,臣夾在中間宛若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她脾氣不好,以往對臣也是動輒打罵,臣的日子以后怕是難過得緊。”

嘉靖聞言哈哈大笑:“想不到徐閣老許給了你一頭河東獅,哈哈,內閣次輔的孫女你敢不娶?”

周楠的表情更是悲憤。

旁邊的太監們見天子竟然和周楠拉起了家常,這可是以前從來沒看到過的事情,心中都嘖嘖稱奇。

寫完圣旨之后,周楠又替嘉靖作了一青詞,搞了半天封建迷信活動,到了夜里才回家,徐階那里自然也沒有空過去。

不過,他今日一大早還是聽史文江來報,說是徐閣老接到皇帝的圣旨之后,三呼萬歲,老淚縱橫。

徐相府還在大門口放了上萬響的鞭炮,連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巡邏的人都驚動了。

“見過朱都督,見過陳公公,見過各位大人。”到了刑部,昨天大獲全勝的周楠意氣風,笑瞇瞇地給眾人見禮。

朱希忠還是那副溫和的模樣,微微拱了拱手。

陳洪則冷哼一聲,將頭轉到一邊。

周楠心中冷笑:陳公公,空明案擺明了是你指使,現在徐階已經洗脫了冤情。這案子再審下去,說不好就扯到你頭上。你老人家還是想想怎么脫身吧,別把自己賠進去。

想到這里,周楠心中又是一動。自己最大把柄是冒用周秀才的身份,這事若是曝光,那就是人頭落地的下場。好在上次和陳洪交易,他已經將所有證據銷毀了。

可是,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這么個把柄被陳洪捏著,總歸不安心。

是不是想個辦法將陳洪給搬倒?

可是,要搬倒一個東廠廠公談何容易,還是靜觀其變吧!

正琢磨著,有人喊了一聲:“大司寇到!”就見黃尚書施施然進來,坐在大案后面。

然后就是“帶人犯!”

經過一夜,空明渾身都是血污,精神委頓地癱倒在地。

黃尚書一拍驚堂木:“空明,是誰指使你刺殺裕王府世子的,還不從世招來!”

空明口中出嗚嗚之聲,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黃尚書大怒,喝道:“好賊子,竟抵死不吐實,來人,用大刑!”就將一支簽兒丟下去。

這個時候,都察院的御史叫道:“且慢。”

黃光升:“怎么?”

御史:“空明好象說不出話來,這是怎么回事?”他揀起簽兒,撬開空明的嘴,突然叫了一聲:“啞了!”

“什么?”所有人都低呼一聲定睛看去,卻見空明的喉嚨一片血紅,腫得已經看不到咽喉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油漆味兒。

“生漆,空明被人灌生漆弄啞了!”周楠抽了一口冷氣。

御史怒了,盯著黃光升:“大司寇,這事你如何解釋。空明案何等要緊,你們刑部又是怎么看管犯人的,本官要上折子彈劾你。”

黃光升也吃了一驚:“怎么回事?”

御史:“你不知道嗎?”

黃光升:“本官確實不知。”他轉頭憤怒地看著身邊的吏員:“好生查查,一旦查出來,絕不姑息。”

御史氣得叫道:“大司寇休要惺惺作態了,分明就是你授意的。是的,嗓子啞了可以寫字。你看看,你看看,空明的手都變成什么樣子了。我要彈劾你,我要彈劾你。”

聽他這么說,大家又定睛看去。這一看,頭皮都麻了。只見,空明的十根手指都腫得像胡蘿卜,顯然已經被人夾斷了。

空明口中還在出嗚咽之聲,眼淚不住流下來。

“你們,你們都等著吧!”御史出離地憤怒了,對著黃、陳、朱三個主審指了指,一拂袖轉身離開。

“要徹查,要徹查!”黃光升還在大聲咆哮。

一眾書辦衙役戰戰兢兢跪在地上。

泄完怒火,黃光升道:“也罷,空明賊子胡亂攀咬朝中公卿大臣,他的話一句也不能相信,再審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此案荒謬荒誕,影響極壞,須從重從快處置。”

他提起筆在訴狀上飛快地寫起來,一邊寫,一邊道:“呂祖殿道人空明,一向仇視朝廷,仇視宗室。本月初二那天,隨道錄司右正周楠去裕王府公干,臨時起意對世子行兇。幸有周楠奮起一搏,當場將兇犯拿下。空明惡賊,罪惡滔天,罪不容赦,立即押赴刑場就地正法,此判。”

周楠吃了一驚,這這這,這分明就是說空明乃是激情行兇啊!

黃尚書寫完,將筆一扔,喝道:“將人犯拖出去,砍了!”

空明大聲嗚咽,剛叫了一聲,一記水火棍就悶到他頭上。

這道人身體一歪就倒了下去,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刑部的人也不講究,估計將空明拉出大堂不過幾百步就動了刀子。

有慘烈的叫聲傳來。

不片刻,一顆血污的人頭就呈上堂來。

黃光升:“將所有卷宗封檔存檔,接案!”

書辦適時喊一聲:“退堂!”

至此,鬧得朝野動蕩,人心不安的空明案就此了結。

周楠還琢磨著如何借空明案收拾陳洪,結果黃尚書倒是干脆,直接把人犯給砍了,這讓老周全盤計劃都落空了。

老周同志畢竟是個現代人,自從穿越到明朝之后就給自己立了個底線:為了在這弱肉強食的古代生存下去,節操可以不要,但雙手卻不能沾人血。

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死人的人頭,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我還是太軟弱了。”他苦笑著喃喃自語:“卻是低估了古代政治家的冷酷無情,這真叫人毛骨悚然啊!”

黃光生之所以這么干,周楠也大約明白了一些。作為六部重臣,標準的文官。這件案子再審下去,必然牽扯極大,說不好會鬧出什么事來。現在幕后主使究竟是誰已經不重要了。

關鍵是要維穩。

空明一死,皇帝滿意,廠衛滿意,科道也都沒有借題揮的題材,何樂而不為?

再審下去就是給他黃尚書自己找麻煩。

“如果換我是黃光升,我也會這么做的……我會嗎,真的會嗎?”周楠不敢肯定。

不管怎么說,徐階馬上就要做輔了,作為他的第一功臣,徐門的實力從此都能為我所用。

水落石不出又如何,真相又如何?

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