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臣風流

第五百一十四章 穩住,我們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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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卻搖了搖頭,悠悠念道:“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馀說,云在青天水在瓶。朕好象突然明白了求道的真意,那就是放下。”

周楠:“陛下,別說了,臣這就去傳太醫。”

嘉靖用力地抓住周楠的手,指甲嵌入他的肉中:“其實,做皇帝的和修道本身就是犯沖的。修行,得放下,放下心中所有的執念。云在青天水在瓶,原來一切就在青天的云上,瓶里的水中。道在一草一木,道在一山一谷,道在宇宙間一切事物當中。可是,天子者處于世俗的紅塵當中,一些欲望已經根深蒂固,要放下又談何容易。朕悟了,卻已經遲了。周楠,朕要走了,后會已然無期。”

周楠眼眶里的淚水在打轉,卻咬牙堅持著。

“朕行事從來沒有后悔過,唯一后悔的是這二十多年來一直沒有同兒子們見面。想當初,朕和他們再不相見的時候,他們還都是蹣跚學步的孩童。張開雙臂,口中叫‘父皇,父皇,父皇抱兒臣’那時的他們是多么的可愛,想起他們那時候的模樣,朕的心簡直就要化了。”

周楠:“陛下,守住靈智,用這口氣煉虛還神,解脫得道。”

嘉靖:“守住,又如何能守?朕此刻思緒如滂湃大潮,一濤滅,一濤又生,過往幾十年就好象走馬燈一般在眼前閃過。罷了,朕已經放棄了。身為君王,那是世上最殘酷的事,根本就解脫不了。”

他的面龐更紅,竟閃爍著妖艷的紅色。

皇帝的神色卻異常的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傷感:“長生大道,朕已經不想了,一切都來不及了,朕馬上就要與草木同朽。”他繼續說:“裕王離開朕的時候是那么的乖,可到死,朕都沒能見他一面。朕從來不知道他長大成人后的模樣,朕錯過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東西,悔之無及。”

周楠的眼淚終于落下來:“陛下啊!”

“朕以前是不是太自私了?”

周楠抽泣不語。

嘉靖皇帝:“周楠,你在底下所做的事情須瞞不過朕,可朕一直幫著你,維護你,知道為什么嗎?”

周楠:“那是君父的恩寵。”

嘉靖面上露出笑容:“朕心中其實是很感謝你的。”

周楠:“臣惶恐。”

嘉靖:“是你將朕的乖孫兒送進宮來和朕團聚,真像啊,朱翊鈞和懷德太子小時候真像啊!有他在身邊,使得朕的人生少了那么一點遺憾。作為一個老人,臨到了啦,誰不希望自己身邊兒孫繞膝熱熱鬧鬧的?還有你,你同嘉善的事情朕都知道。”

周楠腿突然一顫,禁不住跪了下去。

嘉靖抓住他的手:“不用害怕,沒什么的。是啊,是啊,這是一件丑事。可朕都要死了,也管不不了那么多,這事讓下一任皇帝去操心吧!對了,下一任皇帝要操心的可不止這樁,還有嘉善肚子里的孩子。”

“啊!”周楠渾身毛孔同時張開,冷汗如泉水般涌出來。是的,他和嘉善往來已經好幾個月,基本每月都會被公主詔去三四次。以他強大的生育能力,嘉善也該有了。

死了,這次是徹底地死硬了!

嘉靖:“你是朕外孫或者外孫女的父親,朕子嗣一直不盛,能夠在死前自己還能做外公,那可是一件喜事。嘉善實在太可憐了,有個孩兒,她的下半生也有依靠了。周楠,其實,朕已經拿你當自己的女婿了,女婿半個兒。是的,你所行所為,就算有一百顆腦袋也不砍的。可是,朕已經死了一個兒子了,怎么忍心再殺半子。”

周楠終于哭出聲來:“陛下,陛下啊,臣有罪。”

“不,你沒罪,你沒罪,朕是相信你的。”嘉靖松開周楠的手:“周楠,朕枕頭下面有兩件東西,你拿出來。”

“是,陛下。”周楠伸手在嘉靖枕頭下一摸,就摸出兩卷黃綾。展開一看,霍然是空白的圣旨,上面已經提前蓋好了玉璽。

他心中一沉,皇帝這是要下遺詔了。

皇帝指了指旁邊的御案:“朕口述,你寫。”

周楠提起朱筆。

嘉靖:“第一道圣旨給繼承朕皇位的天子,就說,朕若不在,內閣可由徐階領銜。徐階之后是李春芳,李春芳之后則是高拱。”

周楠寫著,眼淚一滴滴落在上面,哽咽著問:“高拱之后呢?”

嘉靖:“一代新人換舊人,高拱之后已經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新君也應該有自己的主張,朕如何看得到那個時候的事情。你再寫,朕大行之后,內閣依舊實行集體擬票制,朕將所有國事托付給他們,眾閣臣當努力一心輔佐新君,不得懈怠。”

周楠一揮而就,寫畢將圣旨遞給嘉靖,嘉靖接過朱筆簽了名,又畫了花押:“再擬一道旨意。”

周楠知道最重要的時候到了,止住悲聲,深吸了一口氣。

嘉靖:“裕王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寫吧!”

周楠手一顫,朱筆差點掉在地上。帝位終究是花落裕王府。

他咬著牙在詔書上寫了半天,然后遞給皇帝。

皇帝照例簽字花押,又看了看,道:“不愧是朕欽點的探花郎,這文章果然寫得好呀!‘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為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為久遠之國計,庶乎近之……’”

他低聲地朗誦著。

周楠跪在他的榻前,額上的汗水越出越多,須臾就如同小溪一樣流下來。

突然,嘉靖猛地坐起來,雙手猛地抓住周楠的肩膀:“好大膽的奸佞小人,你敢矯詔?”

那雙眼睛里全是紅色的光芒,似是兩團烈火。

周楠魂飛魄散:“陛下,陛下!”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來人啦,來人……”話卻停下來。

周楠不敢動,就那么定定地跪著,只感覺嘉靖的雙手如同鐵鉤一樣鉤在他肩窩中,死活也掙脫不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周楠才從驚駭中醒來:“陛下。”

沒有回音,嘉靖依舊保持著那個肢勢。

周楠感覺到不對,大著膽子扳開他的手。

只聽得撲通一聲,嘉靖就倒了下去。

“陛下。”周楠小聲叫了一句,伸出手在他鼻下探了探,已然沒有呼吸。

他還不放心,又將耳朵貼在嘉靖的胸口上聽了聽,寂然無聲。

周楠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他用手合上嘉靖圓瞪的雙目,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一咬牙站起來,大步朝精舍外走去。

“已經到了生死關頭,周楠,為了你自己,為了云娘、素姐、阿九、三丫和兩個兒子,也是為了嘉善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你要堅強!”

“穩住,我們能贏!”

他捏緊了拳頭,指骨關節咯吱著響。

外面的雪紛紛洋洋落下,天地一片雪白。

好冷,冷空氣吸進肺中,整個人仿佛都要僵了,可這冷也讓周楠翻滾的內心平靜下來。

金四哥跑了過來嚷嚷道:“侍講,侍講,有一事稟告。”

周楠低聲罵道:“金四哥你鬧什么,陛下已經安歇了,吵醒了他,仔細你的腦袋。”

立在屋檐下的兩個太監也小聲笑道:“金四哥你這個夯貨,如果不是子木先生以前維護這你,不知道要吃多少打。”

金四哥吐了吐舌頭,憨厚地笑道:“俺天生就是大嗓門,媽生爹養的,奈何?”

太監們侍侯了皇帝這么多年,天子的生活習慣他們自然清楚。每次嘉靖服用仙丹之后都要坐坐煉氣一兩個時辰,在這個期間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攪,除了黃錦。

他們自然不會去觸這個霉頭。

周楠這才問:“金四哥,什么事?”

金四哥:“侍講,方才我在外面巡邏的時候聽人說,史舍人當值了。侍講若有事,可去那里找。”

周楠心中一陣狂喜,來得真巧,我正頭疼怎么將皇帝駕崩的消息帶給徐階,這才是瞌睡來了碰上枕頭。

此刻,也只有徐階在才鎮得住大局。

這事不能拖,現在已經是后世北京時間夜里九點鐘模樣,到卯時也就是四點之前若不能解決,問題就大了。

時間,時間是如此的寶貴,直接關系到無數人的身家性命。

周楠也顧不得去穿斗篷,大步朝內閣西苑值房走去。

剛進值房,卻看到門口的簽押房里燒了一口旺旺爐子,張居正一個人正坐在那里讀書。

張居正:“原來是子木,大夜里來值房,可是出了要緊的事?”

周楠走進去,一拱手:“聽說我以前的幕僚史文江來值房當值了,在下心中歡喜,過來和他說說話。”

張居正也不起身,只見手中的書放在幾上:“拿來。”

周楠:“太岳的話我不明白,拿什么來?”

“關防文憑。”張居正淡淡道:“按照制度,每日申時各衙都要鎖廳。沒有關防文憑,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周楠笑道:“太岳兄,不至于吧?我就是和舊人說說話。”

張居正道:“子木也是隨侍在君父駕前之人,無論是禁中還是朝堂制度想必也不陌生吧?子木若要找史舍人說話,明日再來,又何必急于一時?”

周楠:“這個,這個……”他來的路上已經落了一身的雪,此刻被簽押房里的熱氣一烤都化成了水,順著脖子流進背心。

心中不覺急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