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時來儀

第二章 立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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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錫琛腳步沉重地走著,遇到了兄長王錫瑞——這位王家大爺的名兒,橘子每每聽著,都有種想要命令對方做點什么的沖動,比如撥打電話或者播放一首音樂。

橘子步伐優雅地跟在王家兄弟二人身后,很快得以給出八字總結:科舉不易,錫琛嘆氣。

這是王錫琛自取得秀才功名后的第二次秋闈,再次以落第收場。

王錫瑞拍著弟弟的肩膀,安慰了一番。

王錫琛的肩膀始終頹然地垂著,好似壓了千斤重。

兄長和他是先后考中的秀才,彼時方圓百里內便沒有不艷羨王家的,都說他們王家風水好……

王錫琛原也做好了與兄長及三弟一同光耀門楣的打算,可誰知那風水轉著轉著,好似突然發現自己轉錯人家了,不由分說地便溜之大吉了——

先是大哥在與人出游時意外摔斷了一條腿,落下了不良于行的毛病,再不能繼續科舉,連子嗣也很難再有。

而后父親被貶至嘉應州那嶺南荒蠻地。

他也越考越不成樣子。

王錫琛的壓力實在很大,大到他前段時間備考時,甚至會陰險地懷疑自家大哥正因是吃夠了科舉的苦,才故意摔斷了腿……畢竟在那之前,大哥也已落第兩次,精神狀態很不穩定。

而有此疑心的他,精神狀態也可見一斑就是了……

自從不必再科舉后,王錫瑞的確肉眼可見地松弛了下來,如今人在金陵城中一座私塾中做先生,靠著腹中學問和一只跛腳,在家得父母兄弟憐惜,在外被學生文人敬重。

更叫王錫琛艷羨的是,每每大家提到兄長的傷殘時,總是真情實感地感嘆,錫瑞若不是受此影響,進士出身必然已經到手……

每當這時,王錫瑞總是搖頭嘆氣,于是便得來更多肯定與贊許。

此刻,王錫瑞依舊安慰著弟弟:“待會兒到了母親那,由我來替你說……”

王錫琛心情沉重地點頭,再次落第,他最無法面對的便是望子成龍的母親了。

卻不料,他家老母親聽罷之后,只是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

董老太太告訴兒子,他這都不算什么。

而讓一個壞消息變得無足輕重的秘訣,往往是另一個更壞的消息。

見母親手邊正是從廣東傳回的書信,王錫琛忐忑地問:“父親又被貶官了?”

“那倒不是。”董老太太糾正道:“這回是被罷官。”

“……”王錫琛與王錫瑞皆大驚。

已在門邊臥下的橘子也聽懂了,噢,原先只是降職,這回卻是被炒了。

董老太太同兩個兒子詳說了此事。

老太太性子要強,沒流露出太大的情緒起伏,只額間的抹額勒得比平時更緊一些,以物理手段壓制噴張的腦部血管——

讓董老太太來說,她這丈夫,什么都好,卻是個犟頭。

王者輔本是貧寒出身,憑著一路苦讀考上了秀才,因考得很好,名列前茅,取得了秀才中的一等廩生功名。之后借了雍正皇帝登基破格選拔人才的東風,得老師舉薦,官授海豐縣令,就此踏入仕途。

值得一提的是,王者輔在任海豐縣令時便曾因直言揭發上峰而遭到了罷免,這縣令做得很是曇花一現。

之后幾次為他人府上幕僚,沉沉浮浮,隔了多年才重新返回官場。

宣化府是個好地方,王者輔曾在那里擔任過知府,卻因與同僚們政見不合,遭到誣陷,一度身陷牢獄——之后案情明朗,有罪者得到懲戒,王者輔重獲清白,但仍被認定處事過于嚴苛不知變通,有剛愎之嫌,遂被貶至嶺南嘉應州。

至此,董老太太覺著,丈夫一把年紀,性子也該被磨得差不多了,但誰知他去了嶺南,仍沒有停下折騰。

王者輔起先主張修建書院,這倒也沒錯,可其中一處的書院選址被認定破壞了當地的風水,招來不少非議,此事算是矛盾的前兆。

嘉應州之地,民眾對神明的信仰極其根深蒂固,當地官員每年都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修建修繕各類仙院,而王者輔認為如此貧瘠之地不該將錢財耗費于此,因此大力阻止此事,而欲建書院,修水利。

這場矛盾的拉鋸戰,讓王者輔不僅得罪了當地官員權貴,還招來了民眾的不滿。

王者輔有個門生在京師為官,前不久因黨爭被牽連,嘉應州當地的官員借此時機檢舉王者輔與其往來甚密,夸大王者輔曾經在一樁案件上的過失,并借百姓之口對其進行污名化,因此有了此次罷官之事。

董老太太并沒有細說那場黨爭的源頭,但王錫琛兄弟二人對京師那場血腥到讓人聞風喪膽的黨爭清算皆有耳聞……

京師朝堂黨爭之成敗,即便只是一星半點的牽扯,只要被人拿來做文章,便會成為滔天大禍。

王家兄弟深知此事的嚴重性,此次與從前都不同,如此關頭,是決計沒有辦法借關系人脈來斡旋通融的。

“能保住性命已經很好……”老太太嘆著氣道:“其它的,之后再說吧。”

老太太讓兩個兒子給父親寫信,千言萬語可化為一句話:若不想家破人亡,且將尾巴夾緊,脖子縮好,安分些比什么都強。

王家上下因此事蒙上一層陰霾,冬日來得似乎都更早了些。

但四歲的孩童不懂這些,貓貓也一樣,于是貞儀和橘子的日子一如往常。

貞儀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一日更甚一日,尤其容易被未知的東西吸引,譬如園子里黑漆漆的假山山洞,旁的孩子都說里頭有鬼,她卻要小心翼翼地鉆進去一探究竟。

橘子覺得貞儀上輩子必然也是只貓咪,當然,還有一種可能:誰養大的像誰,誰讓這個娃娃是它橘子帶大的呢。

沒有鬼怪、空蕩蕩且狹小的山洞很快失去了對貞儀的吸引力,貞儀開始喜歡看天,看不到邊際的天空,比黑漆漆的山洞要未知多了。

這個冬日里,抓著四歲尾巴的貞儀總喜歡問一些關于天空的問題——

“天為什么會黑?是天上有人吹燈嗎?”

“為什么會下雨?是誰在往下面潑水呀。”

“星星從哪兒來?為什么不會掉下來?天亮時,是誰把它們一顆顆撿走的?會放到匣子里收起來嗎?”

對上貞儀那雙因好奇而愈發烏亮的眼睛,春兒總要絞盡腦汁。

幸好楊瑾娘有辦法,她摸著女兒毛絨絨的發頂,溫柔地回答:“天上的事啊,都是神仙在管。”

貞儀半知半解地眨眨眼,阿娘離開后,她蹲下身去,雙手放在膝蓋上,認真地問:“橘子,真的有神仙嗎?”

橘子“喵”了一聲,貞儀若有所思。

這個冬日,金陵城外的一個小村子里,很多人生了一種怪病,死了好幾十人。

貞儀是從隔壁錢家太太口中聽說的這件事,錢家太太很同情那些人,為他們念了句“阿彌陀佛”,然后感嘆困惑:“哎,也不知究竟是遭了什么天譴……”

天譴……所以又是神仙在做主嗎?

貞儀不是很喜歡這個說法,但她說不上為什么。

當日夜里,貞儀做了一個很怪的夢。

夢里,她要往前走,卻被一堵橫空出現的墻壁擋路,她轉身往回跑,卻又有一道墻壁出現,緊接著,四面八方都出現了這樣的墻壁,將她死死困在其中。

她牟足了勁兒,拿兩只肉乎乎的小手去推,累得臉頰鼓起漲紅,卻怎么也無法撼動分毫。

她只能想著翻出去,然而抬頭去看,竟發現那些巨大的墻壁高聳入云,而被它們圍起的這片小小天空是無盡的漆黑,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子。

貞儀忽然感受到巨大的逼仄與恐懼,她愣在那里,止不住的發抖,而那些墻壁還在朝她不停地靠攏擠壓而來。

直到一個毛茸茸軟乎乎的東西落在了她的額頭上。

貞儀猛地睜開眼睛,自夢魘中醒來。

昏暗中,一只貓爪正搭在她額間,旋即是一聲帶些疑惑的“喵嗚”聲。

“橘子……”貞儀迷迷糊糊地翻身,將大貓摟在懷中,把眼淚和冷汗都蹭了上去,聽著貓咪發出的“呼嚕”聲,才得以重新睡去。

貞儀又做了個夢,這次的夢沒那么可怕了,她夢到了爺爺,但看不清長相。

她還從未見過爺爺呢,但阿娘告訴她,再過不久,她的爺爺就要回家了。

和家里其他孩子一樣,貞儀盼望著那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