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漸生波瀾起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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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養心殿。

秋風吹拂,殿外仙樓佛堂內的無量壽寶塔上銅鈴作響。

回蕩在殿內,恍若梵音陣陣。

站在養心殿上,賈薔聽著這銅鈴聲,也不知怎地,竟走起神來。

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

那艷絕六宮之姿……

那媚惑眾生之容……

那柔弱無骨之身……

若非牧笛壞了好事,便在此處,已然種下蟠桃……

“平海王行事太過恣意!縱想做當世圣人,大可將那些青樓女子都贖身,隨你如何去做就是!憑甚么行強擄之事?慷他人之慨,以搏圣名,是何道理?”

直到一名御史走到賈薔跟前,指著他厲聲咆哮罷,賈薔才回過神來。

在韓彬等人防備的目光下,出乎意料,他并未發怒,而是看著這位殿御史點頭道:“按常理而言,你說的都對。若是尋常財物,本王若是如此為之,自然不合理,是慷他人之慨。此等行徑,本王素來最為厭惡,也最是唾棄。但,平康坊之事,與其他不同。”

這位年輕的殿御史不服,道:“如何不同?她們皆為奴籍,便為東主財物。平海王強擄之,與劫掠何異?”

賈薔道:“這位御史可知道,除了一眾青樓女子外,繡衣衛在平康坊七十二家名樓里,還發現了甚么?”

那殿御史搖頭道:“下官出身清貧,也無詩才,從未去過那里。下官只是就事論事。”

賈薔笑道:“本王知道你,前科探花郎王勃,品行端正,不畏強權,很好。只是王御史不知道,繡衣衛在七十二家名樓,每一家都搜查出至少三具以上的尸骨。即便不在后花園池塘中,也在水井里,要么,就是他們用皮鞭棍棒訓練妓子的黑窩房中。當然,你或許還會認為,既然是死契,那么從法理上來說,生死皆隨主家,雖不道德,卻不違法。

可是王御史不知道的是,這七十二家,自打頭的天下第一名樓豐樂樓起,沒有一家是真正清清白白的!

他們和人販子合伙,從外省各地偷、騙、拐甚至明搶來姿色養眼的女孩子,而后用皮鞭、鋼針、棍棒逼其就范。女子嬌弱,多被逼無奈就范。可仍有不少,寧死不從,隨后就被活活苛虐而死!

本王可以將這些證據敞開了讓蘭臺去查,王御史,你愿意就此案深查下去否?不愿也沒關系,畢竟背后站著的人,著實了不得。能從景初舊臣手里接過這些銷金窟來,里面到底存了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本王保證一挖一個驚喜!”

聽聞此言,韓彬、韓琮、李晗、葉蕓等面色都難看起來。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

莫說韓彬、韓琮,即便是當初嫉惡如仇的竇現,眼睛里一樣容得下沙子,該睜一只眼時睜一只眼,該閉一只眼時則閉一只眼。

果真死死較真,手下必成光桿。

京城居,大不易。

靠那點俸祿,京官甚至連一家老小的菜肉錢都付不起。

所以在朝廷徹底清掃景初舊臣勢力后,空出來的一些見不得光的肥肉,被所謂的新黨瓜分了,便是二韓都未計較。

當然,他們自身肯定不會沾染這些東西。

而沾染過這些的人,也斷絕了入閣的可能。

但此刻被賈薔當著君臣眾人的面將這層遮羞布扯了下來,他們臉上還是有些掛不住。

李晗面色尤其不自然,緩緩道:“平海王,事情還得分開來論。前任東家的罪過,總不好牽扯到現任東家頭上罷?”

賈薔聞言看向李晗,輕笑了聲,道了句:“李子升,你再說一遍。”

此言一出,李晗一張老臉登時漲紅,如同被掌摑,羞憤的幾無地自容。

他自知家里那點破事瞞不過去,便雙手攏起以揖遮面,上前跪地道:“老臣慚愧,家門不幸,有逆子摻和在平康坊中。老臣愧對皇恩,也無顏再立于武英殿,懇求皇上能容臣乞骸骨……”

李暄見之,若有所思的摩挲起下巴來,道:“這樣說來,李相家里竟在平康坊……”

韓彬、韓琮臉色愈發難看起來,他們沒想到,李晗家里居然也卷入此是非中。

不等李暄說完,眼見李晗都已經開始以頭搶地,尹褚出列沉聲道:“李大人亦為天子少師,皇上豈能不敬?即便李大人家門出了些丑事,也是因為他日理萬機,操持于國事。皇上大可想想,這二年來,諸位軍機回家過幾天?家里子弟無人教誨,被奸人教唆,也是難免之事,豈能如此折辱?豈非寒了天下忠臣之心?”

李暄被劈頭蓋臉一通教訓,臉黑了下來,不過倒也不用他親自出馬,就聽賈薔奇道:“尹大人此言倒是有趣,皇上折辱李大人了?便是本王,也沒說過要追究其教子不嚴的罪過,是他自己跳出來,非要替那淫窩子,下三濫的人間煉獄辯解一番。淫窩子換個主子,就成人間樂土了?怪道朝野上下群情洶涌,清貴如當朝御史,都跳出來替那些淫窩子說話。原來根源在這……這是不是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好了!”

眼見賈薔句句誅心,幾乎要趕絕李晗,韓彬不得不出面勸道:“賈薔,又何必咄咄逼人?”

賈薔搖頭道:“我自知人無完人,也十分尊重諸位大人敢為天下先,為天下黎庶開辟新政謀福祉之抱負。所以,才會每每傾盡全力相助,從不計個人得失。

但如果有一日,你們面對底層百姓之苦難無動于衷,無視她們,踐踏她們,甚至還利用她們謀利,事后竟強詞奪理!

你們便失去我的尊重,得到的唯有唾棄。

半山公,這絕不是一件小事。

為私利而忘天下公者,何言大義?”

韓彬聞言眉頭緊皺,看著賈薔無言。

韓琮無奈道:“賈薔,你說的都有道理。那些青樓女子也的確都是可憐人,可她們目前,還不算是民……不然,你先前也不會想著讓過這一關節去,非李大人開口,你也沒有追究。所以,李大人也還不至于到你說的那種地步。”

見賈薔看向他的眼神變了變,韓琮都有些頭疼,他語氣有些艱難的說道:“賈薔,早在最開始,你之志向只是考取一個舉人功名,再去開間書舍當個東翁時,就想著將賺來的銀兩印成書,捐給村學私塾,老夫便知你心中的仁。但老夫還是小覷了你的心懷胸襟,你的仁義。

你連青樓女子都心懷同情,你的仁,讓老夫汗顏……

但是,你不能在眼下,就要求天下人都按你的標準來。

老夫實話之,便是老夫,也未曾想過,秦樓楚館處那些人的苦楚。

不止她們,還有世間樂戶和賤籍,都未曾去思慮。

你便是去問如海,青樓里那些人算不算大燕百姓,也不會得到肯定的答復。

這世間如你這般仁慈者,少有啊。

老夫等目光,仍只停留在清白百姓的身上……

當然,你說的,都有道理。”

賈薔沉默稍許后,點了點頭,問跪在地上的李晗道:“李大學士,本王再問你一遍,前任東家的罪責,現任東家擔負不擔負?”

滿身被汗浸透的李晗,此刻即便心中將賈薔恨之入骨,仍滿面誠懇的抬起頭來道:“平海王,是仆目光粗淺了。平康坊縱是前任東主之罪過,現任東家也不該阻攔朝廷行王道,伸張正義王法。”

賈薔看著他的神情,眼中浮過一抹譏諷,隨后轉頭看向后面的幾位御史,問道:“你們還有甚么問題,要本王自辯?還要本王擔負那些平康坊七十二家名樓東家的損失否?”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正這時,看到陸豐引著一黃門侍郎進來,稟道:“萬歲爺,太皇太后懿旨:問皇上和平海王何時去九華宮,奉太皇太后、太上皇、皇太后前往昌平行宮修養?另,太皇太后懿旨,命人先送壽皇宮義平郡王一家前往昌平行宮,天家要于彼處,享天倫之樂。”

聽聞此言,一雙雙眼睛中目光皆含震驚之色。

義項郡王持太皇太后衣帶詔起兵謀逆,此事的影響遠還未消除。

雖然田太后事后召集諸臣“辟謠”,但相信者寥寥無幾。

卻未想到,眼下田太后居然都開始傳懿旨,要享受天倫了!

此事做不得假,因為如此多天家貴胄要出皇城,出京,軍機處諸大學士都要親自送過去,親自問安的。

太皇太后此刻既然傳了懿旨,一會兒就不會不露面……

想想就在不久前,母子成仇的駭人局面。

這手段……

“臣等參見太皇太后!參見太后娘娘!”

九華宮東殿,君臣眾人與田太后和尹后見禮問候。

田太后居然笑容可掬,對諸臣叫起,隨后又道:“太后有心,要奉哀家出城散散心。可憐見的,堂堂一朝太后,還奉太上皇命聽政,卻是大事從來不摻和,任由你們施為,如今連這么點小事,也巴巴的擔心會招到你們不喜。

莫不是你們見她們孤兒寡母,便存下欺主之心?”

韓彬等剛起身,又齊齊跪地請罪,言道不敢。

韓琮忍不住更正了句,太上皇尚在,尹后和李暄還談不上孤兒寡母,結果被田太后指著鼻子一通罵……

可憐韓邃庵一世名臣,這會兒面對一個撒潑的老太太,卻連辯解的話都沒法開口。

還是尹后勸了好一陣,才平息下去,尹后同韓彬等笑道:“諸位大臣莫要誤會,不是本宮同太皇太后告狀,只是擔憂出行動靜太大,招惹眾議不說,還會耽擱諸軍機的當差功夫。

本宮是知道諸卿之辛勞的,一個個恨不能將一刻鐘當成三刻鐘來用。若再為點小事,耽擱上幾天,事后不知要熬多好功夫找補回來,本宮于心何忍?

所以今日諸位大人千萬莫要相送,就讓平海王點上幾百御林,奉太皇太后、太上皇和本宮前往即可……原也不遠,不必興師動眾。”

李暄忍不住叫道:“母后,還有朕!還有朕!”

尹后沒好氣道:“你若跟著去,讓諸顧命輔政如何自處?”

李暄聞言簡直氣急敗壞道:“前兒才說好的!”

不等尹褚出面,尹后就笑著安撫道:“這樣罷,馬上就是月末了,最后一日,你再過來。不然牽扯太廣,又是內憂外患之時,本宮也不好去了。”

李暄聞言,如霜打的茄子般,低頭道:“那……那好吧。”

見他咬牙切齒的瞪來,賈薔悄悄擠了擠眼……

金吾纛旓,龍駒鳳輦,出皇城!

盡管尹后再三強調,不可興師動眾。

可是自月上旬那場劇變后,外界對天家猜疑很多。

甚至有人懷疑,天家已經被某“賈卓”“賈操”給挾持了……

因此,讓天家在百姓見露個面,還是很有必要。

所以此次出行,龍鳳旌旗林立,聲勢浩蕩。

賈薔率一千德林軍,兩千繡衣衛護衛出行,但是算上宮娥內侍,雜七雜八加起來逾五千人。

一路上五城兵馬司、步軍統領衙門嚴密防衛,動用兵馬又逾五千。

終是驚動神京。

至神京西城門廣安門外后,尹后傳出懿旨來,無論如何都不準再送。

文武百官并諸多披甲執戈便在李暄的帶領下,親自跪拜送行。

賈薔又于萬千矚目下,與李暄見禮,受其托付,護衛好太皇太后、太上皇和皇太后之皇輿。

一眾禮來禮往后,已過了午時,鑾駕再度出發,駛向數十里外的行宮……

賈薔騎于馬上,心情漸生波瀾起澎湃……

布政坊,林府。

忠林堂上。

送走宮中貴人鑾駕后,韓彬前往林府拜訪。

斟茶罷,林如海笑道:“半山公也來瞧瞧,仆這稱病臥床的司馬仲達,到底如何了么?”

韓彬聞言呵呵笑了起來,道:“如海對外面之事,倒也熟知。也怨不得別人……”

林如海頷首道:“是啊,便是賈薔說一千道一萬,誰又能真正放心的下?不過,放心得下,放心不下,眼下也都只能如此了。半山公,于大燕之社稷,于社稷之黎庶,我師徒二人未曾虧欠分毫,只有功,沒有過。

賈薔是仆唯一的弟子,是仆之乘龍佳婿,亦為仆余生抱負之所在。誰殺他,我殺誰。

我師徒二人心中始終存著大義,但賈薔果真出了事,半山公也莫要與我講甚么大義理智。”

韓彬深深看了林如海一眼后,嘆息一聲道:“不至于此吶。”

如今朝廷的確沒辦法操作甚么,但尹后那邊手段高絕,想來能將賈薔緊緊攏在手心里。

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到朝廷度過難關。

待熬過大旱之年,新政大行天下后,又何懼小小一個小琉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