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番六十六: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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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長進了,也愈見沉穩。你總算肯回京了,你娘想你頭都快想白了。”

含元殿內,黛玉看著賈蘭欣慰喜道。

賈蘭自然再度請罪,黛玉笑道:“見過皇上了?可是要你回京?”

賈蘭道:“是,不過臣以私事求了情,三年后再還京。”

“還要三年?”

黛玉蹙起眉心道:“怎還要三年?蘭哥兒,你是男子漢,當體諒你娘的不易。”

她是賈蘭的嫡親表姑,所以有些話不必顧忌,直言道:“蘭哥兒,你娘沒有對不住你之處。你也大了,有些話本宮不說明,你心里也該有數才是。前些年朝廷上各種黨爭不停,還有開國功臣和元平功臣之間的斗爭和奪嫡之爭,何其慘烈,你如今也該看的明白。沒有皇上,賈家可能幸存下來么?便是對你,皇上也不比對皇子少操心幾分。”

賈蘭忙跪地道:“娘娘教訓的是,臣原也有些別扭,不過后來就想明白了。之所以還要三年,是因為呂氏有了身孕。她身子骨弱,又有暈舟之疾,眼下經不起長途遠行……”

黛玉聞言面色舒緩下來,笑道:“原來如此,你也是,這樣大的喜事,竟現在才說。早先送信兒回京,你娘連御醫和穩婆都已經打過去了。不過現在也不遲,揀宮中穩妥的老人送了去。”

正說著,見太子李鑾進來,黛玉愈高興,指著賈蘭道:“可還記得你表兄?”

李鑾滿臉含笑,絲毫不見太子之威,春風和氣的道:“怎能不記得?正是聽聞母后外家表兄回京,特意前來問候。”

見李鑾先拱手,賈蘭唬了一跳,忙要見禮問安,卻被李鑾攔下,笑道:“早先父皇就以表兄告誡我們兄弟,莫要自高自大,世上還有如表兄這等早慧且沉穩有靜氣的天才,若盲目自大,只會貽笑大方。本宮近來觀政學習,讀過表兄遞上來的折子,果然與尋常官員不同。”

賈蘭汗顏道:“殿下謬贊了,臣實平庸之極。”

李鑾搖頭笑道:“天下官員,莫說年老些的,便是年輕人中,六成以上都不注重工坊建設,他們根本就不理解工坊到底意味著甚么,不懂,也抗拒。

然表兄卻是明白人,治下大力興建工坊,所治之土上,大興冶煉之道,使得民富官強,還能緩解大燕各地對鋼鐵的緊急需求。大燕各地,包括藩土、外省,無一處不急求鋼鐵。

若天下官員,哪怕只五成能如表兄這般懂工造,大燕必能再強盛一倍不止!

表兄,這次回京述職,就留在京中為官罷,工部急需表兄這般知實事的官員!

以表兄的年紀,領侍郎還有些過早,對表兄而言也非好事。

但領郎中職,權掌都水清吏司和料估所,必能勝任。”

賈蘭聞言,有些遲疑起來。

李鑾話都說到這個地步,其實已經沒有他拒絕的余地了,畢竟連官位都報了出來。

他若推拒,勢必得罪太子。

對于尋常官員而言,這絕對是種禍之道。

千萬莫要以為上位者禮賢下士,下面人就有拒絕的資格,這般想的人,往往下場凄慘……

好在,這時就聽鳳榻上傳來黛玉的聲音:“你這話說遲了,你表兄原是要留京做官的,可你父皇和你如母妃知道你表嫂有了身子,又有暈舟船之癥,所以特許他三年的假,待孩子出生穩妥些后,再還京為官。”

這話李鑾立刻就信了,在他看來,賈薔原就是視家庭高于一切的人。

對李鑾而言,這很好,他也很感動很敬重。

但若放在別人身上,尤其是臣子身上,李鑾心中其實是有些不以為然的。

天地君親師,君在親前。

都去侍親了,君王天下又該如何?

豈能因私廢公?

不過,他眼下自不可能會忤逆賈薔之意,便笑道:“原來有此喜事,合該恭喜慶祝!”

又瞥眼見李鑄除了最開始請安問好外,一直耷拉著頭站在一旁,便好笑問道:“小二十九,今兒怎回來了?”

李鑄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上面黛玉情不禁啐笑道:“沒出息的混帳!”數落罷同李鑾道:“他特意告了假回來見他兄長,還要請一回東道。你父皇聽說他要請東道,就讓宮里幫他備下晚膳,請闔家一起用一回晚飯。他這會兒心疼會賬的銀子呢!”

李鑾哈哈大笑,撫亂了李鑄的頭,道:“瞧你這點出息,行了,回頭我讓人去會了賬。”

李鑄聞言眼睛唰的一下錚亮,仰頭驚喜的看著李鑾,道:“太子哥哥,果真?”

“嗯?”

李鑾似沒聽清,莫名的看著李鑄。

李鑄回過神來,二話不說,就歡喜的要大禮參拜。

李鑾攔下后似笑非笑道:“你今兒回來,可見了小三十九了不曾?”

李鑄聞言面色微變,干咳了聲,隨即解釋道:“太子哥哥,別提了,三十九弟讓人欺負慘了。宮學那邊幾位哥哥們都氣壞了,二十五哥都恨不能逃出宮學來,殺了那廝!三十九才多大點,還不到十歲!比我都小上三歲多,賈家那邊怎就有臉誆他出面露頭?”

李鑾抬手給了他一個瓜崩,笑道:“少在這嚼舌了,父皇那邊已經有了處置,你回族學后看著些年紀小的兄弟們,莫要再讓人哄了去。果真有人亂來,可派人速來見我。”

黛玉上面聽著有些不對,問道:“這又是怎么了?還牽扯到賈家和小三十九?賈環先前罵人的事,還沒了?”

李鑾上前賠笑道:“母后,罵人的事不過小事,大哥已經訓斥過,沒人再尋那位的不是。結果那位倒好,非往死路上硬碰。近來朝廷上、武勛親貴和軍中,到處都亂糟糟的,父皇要正本清源,撥亂反正,動靜極大。偏有些人抱著僥幸的心思,四處尋門路,妄圖逃過一劫。

那些人還真是神通廣大,尋到了敏母妃胞弟那。那位也是個妙人,自己出面化解了兩樁小事得了甜頭后,膽子愈大了。

豐臺大營那邊有一樁冤案,苦主十分悲慘冤屈,讓那起子混帳生生冤死,連兒臣前兒有所耳聞后都十分憤怒,就怕有人徇私,還派了人去跟著。

結果賈家那位倒好,就敢收人三萬兩銀子,夸口給人擺平。

他還算有點自知之明,知道他自己分量不夠,居然動腦筋從宮學里將小三十九給哄了出去,打著小三十九的名義亂說話。而且還不止這一件事,他還用三十九的名義,去給人跑官……

真是奇人,他果真以為這些會瞞得過天家,瞞得過父皇?”

黛玉聞言,都覺得臉上有些滾燙,她側眸看向李鑾,問道:“你覺得當如何處置?”

李鑾呵呵笑道:“若是旁人,自然是千刀萬剮的下場。誆騙皇子,插手朝政,豈能輕饒?

可誰讓賈家是母后長大的地方?賈家之人都算是母后的娘家人?所以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再寬饒賈家一回!”

黛玉聞言,沒好氣瞪了兒子一眼,道:“他一人能帶代得了賈家?你父皇何等器重寧安伯,還有蘭哥兒,難道不是人才難得?”

話雖如此,可黛玉心中也清醒的明白,賈家和天家的淵源,最多也就能維持一世。

別說李鑾了,連三春所生皇子,同那邊都不怎么親。

此事,也是強求不得……

天家到了李鑾這一代,愈有天家的氣象了。

可是,人情味兒卻少了許多……

“砰!”

“砰!”

“砰!”

“三槍皆上靶!”

御林軍校場上,賈薔放下手中火器,聽聞一百五十步開外的報靶員的聲音,他笑了笑,又拿起槍端詳了稍許,笑道:“兵器司有大功,后膛定裝金屬殼蛋步槍的出現,將大大提升軍隊戰力,進一步拉開和西夷的火器代差!不錯,不錯!”

賈薔身邊,一個金碧眼的佛郎機裔大燕官員挑眉聳肩道:“偉大的皇帝陛下,臣真的不是在恭維陛下您,但兵器司能取得這等進展,全都該歸功于您的睿智和圣明!西夷鬼子們沒有這樣偉大的國王,當然永遠不可能和大燕相比!”

周圍不少同樣各式各樣奇怪模樣卻身著大燕官服的西裔官員們,深以為然的點頭附和。

鐵牛等一干軍中重臣們,紛紛大笑起來。

為的佛郎機裔官員語音仍有些怪異但面色十分正經的說道:“你們不必嘲笑我,因為我說的都是實話。后膛槍最大的難度,就是要擯棄彈藥分裝的傳統概念,設法將彈丸、火藥和起爆裝置結合為一個整體。這個關鍵點如果不能解決,哪怕皇帝陛下畫出了后膛槍的圖案,也是沒辦法解決的。而偉大的皇帝陛下,又提出了雷汞的概念,用汞與硝酸反應生成硝酸汞,后者再與酒精作用,我們就得到了神奇的起爆藥……”

另一位尼德蘭裔官員雙手夸張的伸出,以詠嘆調的語氣贊美道:“不僅是起爆藥,還有撞針和撞針式銅火帽的提出,完美的解決了氣密問題……上帝,用天才來贊美您,已經不足以形容了。皇帝陛下,您一定是上帝在人間的化身!如果您愿意,您的臣民愿意親吻您的靴子,您洞悉一切!”

賈薔哈哈一笑,傳下旨意重重獎勵這些兵器司官員,之后讓其下去繼續鉆研后,他則領著鐵牛、興覺、薛先等一干軍中重臣,沿著校場走動。

鐵牛還是比較興奮,有些激動道:“原先皇上說線膛槍比滑膛槍大有優勢時,臣還弄不明白。這線膛槍雖說是精度高,射程遠不少,可是填裝起來比滑膛槍麻煩的太多。裝一線膛槍的功夫,都能裝三五滑膛槍了。還得拿個木錘子去搗填裝桿,實在不便。這些年雖一直在改進,鹿皮彈和油紙彈,可感覺終究沒有滑膛槍利落些。再沒想到,如今竟出了這后膛槍,拉栓壓彈射擊,一家伙干完!以后是正經不怕雨雪天了,草原上的馬賊這下也要倒大霉了。西夷們,嘿嘿嘿!”

見鐵牛一臉獰笑,神情狂熱,賈薔與諸武勛道:“將這么尊殺神留在京里,倒是委屈他了。”

薛先笑道:“也是沒法子的事,眼下大燕停止對外擴張,連千百年來北方虜賊都被圣上拾掇干凈了。厄羅斯勉強算是個對手,可是被冰原隔的忒遠,他們倒是想南下,只是人多了后勤跟不上,人少了過來就是送菜。大燕舉目無敵手,石大將軍英雄無勇武之地,雖是無奈,卻也是幸事。”

陳時笑道:“倒也不是真的沒用武之地,藩土、外省其實仍有無數蟊賊,只是多不成氣候。大軍圍剿,得不償失。小部隊去剿,地利不如人,人和不在己,兇多吉少。唯有以夷制夷,不斷抽走番丁,行釜底抽薪之計。”

張溫道:“還是要加快移民,唯有漢家百姓在藩土、外省扎下根來,枝繁葉茂,丁口數遠超土著,才能真正化土歸民。不過這個根難扎,唯有遷豪強之族,才容易入土生根些,也經得起風霜。這一次,朝廷調整大政,清理吏治,肅整軍紀。將會有數以萬計的豪強望族卷入此中,將他們一律送入藩土,將會大大加速移民的步伐。”

賈薔聞言,回頭看向須皆白的張溫,笑道:“景川侯莫不是以為,朕決心清理內政的初衷,便是要遷豪右充藩土罷?”

張溫聞言,竟是沉默了稍許,一旁陳時都急了,催道:“景川侯,你老糊涂了不成?徐良、李珍那兩個忘八干的事……”

不等他說完,張溫沉聲道:“那兩個忘八便是千刀萬剮也難抵其罪,只是如今軍中的動靜未免太大了些。除了御林軍外,豐臺大營、西山銳健營都司以上的武官,查處了四成還多。步軍統領衙門巡捕五營,更是在六成!但凡和徐良、李珍、田原、趙嘏沾一點邊的,都受到牽連。皇上,老臣這些老家伙,憑著一張老臉,四處走動了一個多月,勉強算是將軍中穩定了下來。可這還只是京畿之地,朝廷掌控最強的軍隊。若按這種清查力度,去了邊軍……”

賈薔淡淡道:“邊軍那里,又如何了?”

張溫沉聲道:“皇上,急不得啊!用皇上過去的話來說,惡虎和蒼蠅都在時,當先殺惡虎!等誅了惡,余下的蒼蠅,由后繼主帥慢慢清理就是。”

賈薔看著張溫笑了笑,道:“景川侯說的是老成之見,按過去的道理來說,也該如此。但是,老侯爺啊,軍中忠君報國的道理已經日日不停的教導了近二十年了。唯有鋼鐵的紀律,才能凝聚鋼鐵雄獅的口號,也喊了近二十年。過去哪個兵能領到足餉?現在哪支部隊敢喝兵血?對軍屬的待遇,更是前無古人!所以,朕不信朕的兵會因為肅整軍紀就出現動亂。

朕已經讓人將那幾個惡虎的事跡寫成戲折子,傳到京畿軍區讓軍中戲臺演繹,要讓每個士兵都看看,這些混帳到底干了甚么,是如何辜負皇恩的!

如果到了這一步,仍有人妄圖生動亂,那就不是朕的問題了,御林大將軍不是抱怨太久不能打仗么?

軍伍之中,誰敢妄動一步,朕剿滅他!”

張溫聞言,皺眉深思起來。

薛先卻頷道:“皇上之言,如雷貫耳。是啊,灌輸了多年忠君報國的道理,也講了那么多年鋼鐵軍紀。可若是不讓他們明白,違背這些道理,違背軍法要付出甚么樣的代價,光說,未必能讓懷有野心之人警醒!”

興覺沉聲道:“沒錯!光有恩不行,還要有威,軍中尤要如此!抱著法不責眾的心思是沒用的,這一次,就是要告訴所有軍伍,不管是京畿軍團,還是邊塞軍團,敢忘卻天恩,敢觸犯軍法,絕沒有好下場!!若軍中風紀不正,是要出大事的!不過……”

興覺話鋒一轉,同賈薔道:“皇上,此次軍中憲衛和軍法司正是旋渦中心,受牽連的超過六成,人手恐怕不足……”

賈薔道:“憲衛容易解決,御林軍多是這些年大燕英烈的子嗣,由朕一手撫養同皇子們一起長大,最是忠靖。分一萬人出來,化為憲衛,分散至各大軍區中,執掌軍中風憲。至于軍法司,也容易。這些年皇家軍事學院積攢的軍法科學員也不少了,調入司中任命。

革新嘛,當然要多用新人!新人多有朝氣,有抱負理想,還未被官場上的污濁玷污。”

說罷,又對張溫笑道:“老侯爺愛兵如子,年歲越大,心腸倒是越軟了。但軍中法紀,容不得絲毫心軟。老虎蒼蠅要一起打,打的他們在軍中無立足之地!不過,朕也不是不念舊情,不念他們過去的功勛。這次肅整清查,朕大部分都不會開殺戒,誅九族這樣的事,本朝基本上不可能生。只要不是巨大的罪行,多會免死。

當然,景川侯的話也提醒了朕,不能讓別人懷疑朕清肅軍紀的本心是為了移豪右充邊,朕也不會下一道《遷茂陵令》。不如這樣……此次肅整,罪大惡極者抄家問斬,次之,抄家斬惡,余者流放漠北為奴。再次之,抄家,流放西域。最后,罪責輕微些的,交贓免職,移藩土為民。

景川侯,如此總算可以了罷?”

張溫:“……”

軍中恨其者,不知增加幾許……

賈薔笑了笑,道:“如今天好,諸卿還是盡早動身,去各大軍區看看實情。看看到底哪里還需要變革,回京后再議。咱們這一代人,能做出最大的功績,就是盡可能的將制度,尤其是軍中制度,制定的完善些。若是能做到,有朝一日我們不在了,大燕數百萬大軍仍能保證軍法軍紀,保證強大的戰力,那才是至高無上的偉業!這,才是朕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