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堂春

第十六章 妻妾 下

古代言情

“求姑娘饒命饒命”那丫鬟卻仿佛沒聽到這些,還是連連磕頭,連著額頭一片紅腫滲血也是絲毫不顧,滿臉都是驚慌失措。敏君與繁君兩人見著這般情狀,心底也是一軟,當即便令婆子過去將她攙扶起來,敏君一面還溫聲安撫道:“罷了。也沒出什么大事,你不必這般驚慌,我們兩個饒了你這一次就是。”

“謝、謝姑娘慈悲……”那丫鬟愣怔半晌,仿佛想不到會這樣,好半天回不過神來,白著臉許久才偷偷打量了敏君繁君兩人,瞅著她們都是臉上微微帶著一些笑容,她方舒出一口氣,心底也覺得略微踏實了些。只是那身子仍舊有些發軟,許久也是站不住。敏君與繁君兩人再沒見過這般懼怕自己的丫鬟,兩人又是稀罕又是好笑,瞅著她如此,也有些心軟,相互對視一眼,敏君便先開口道:“好了,你且放心,我不會怎么對你的。可你也得說一說,到底出了什么事,惹得你如此?咱們府里頭素來待下嚴中有寬,若非你錯了規矩,并不會如何罰你。便真是你做錯了什么,罰了什么東西,多半也不會將你如何。你這般懼怕,可是這管事行事放肆,竟嚴刑相對不成?你且細細說來,自有我與二姑娘為你做主。”

那丫頭聽得臉色一陣白一陣青,想要說什么,一雙眼晴偷偷掃了周圍半晌,卻又將話咽了下去,很是有幾分怯生生的味道。仔細瞧一瞧,她也有幾分容貌,雖說雙眸紅腫似桃兒,卻也能看出細眉如柳,雙眸如水,巴掌大的小臉蒼白著,嬌怯怯的身子骨站不住,軟軟的靠在邊上婆子身上,真真有幾分惹人憐愛之感。也是因此,敏君繁君兩人也多了幾分憐惜,繁君瞅著她如此,便開口道:“你不必怕,有我們呢,這里的丫鬟婆子都是我們的人,你盡管說來便是,她們必定不敢與旁人說的。你若有理兒,我們就將你撥到身邊來,到時候你還怕什么呢。”

一側的丫鬟婆子聽了這話,都是生出幾分詫異或嫉妒來。她們雖說不過是個丫鬟或婆子,但因著在姑娘面前有幾分臉面,在府里頭自然有幾分不同,這些地位都是自己掙來的,并不是輕易的事兒。這不知道哪里來的小丫頭忽而便是得了姑娘的青眼,多多少少讓她們生出些許不舒服來。可是瞧著自家姑娘溫聲和氣的,她們如何敢露出什么不同的神色來,當即或是笑著,或是親熱著,都是勸那小丫鬟趕緊說出事兒來。

這小丫鬟見著邊上的一圈人都是笑著勸著,連著兩位姑娘也是如此,也就漸漸鎮定下來,慢慢地將這事兒說出來。原來,她是府里頭姨娘春草屋子里的小丫頭,喚作綠箬,自打入了那屋子里,就沒過過一日安生的日子。每日里,不是被斥罵,就是被責打,若是倒了一碗茶,不是熱了就是冷了,當頭就是潑過來。若是漿洗衣服,不是沒洗干凈就是衣服洗皺了,或是拂塵或是銀針,當頭就是摔打戳刺。不論什么大小事兒,但凡是她做的,就是少不得責打的。

今日,她輪到洗衣服,因著昨日罰著不許吃飯,晾曬之時有些昏昏沉沉,一不小心就是摔了,連帶著姨娘春草的一件綢衣也是被劃拉出一道口子。這沒事兒都是要責打的,出了這樣的事,小丫頭綠箬又是驚恐又是慌張,不知不覺間就是跑了出來,也因此沖撞了敏君繁君兩人。

這話一說,敏君繁君兩人都黑了臉。說來這兩個姨娘,雖說都還在府里頭,可徐允謙早就不再往她們屋子里過夜,孟氏也就是供應上不差絲毫,令丫鬟婆子不得欺壓,旁的也是不理會的。她們兩個也少不得將這兩個姨娘擱到腦后,沒想到今日倒是撞上這樣的事。

只不過,那春草也是有些腦子的,并沒有挑三拈四的,怎么從這小丫鬟口中說來,倒是與記憶之中她不大相合。心里頭這么想著,敏君轉過頭看向繁君,正是要說些什么,忽而那小丫鬟跑來的地方又響起一陣腳步聲,更有一道帶著些氣喘的呼喊聲:“綠箬,綠箬你在哪里?”

這呼喊聲并不高,也沒有嘶聲裂肺的感覺,但里頭蘊藏的焦急,卻也很是明顯。繁君眉梢一挑,覺得這聲音頗有些熟悉,正是想著在哪里聽過的,那邊的小丫鬟綠箬卻仿佛得了多大的氣力,忙就是站直了身子轉頭喊道:“錦葵姐姐,我在這里。”

錦葵?

敏君繁君兩人聽得這名兒,都是抿了抿唇角,抬頭看去,那邊的拐彎處已是跑出一個秀麗的少女——烏壓壓的頭發綰成發辮,用絲繩系著,上面有一支小珠釵,映著日頭搖搖晃晃的,有幾分鮮亮,淺水紅色的馬甲,淡紫小衣,胭紅的絲絳上系著一個荷包,也是與釵子一般搖曳著。她正是提著白紗裙往這里跑來,臉頰緋紅,額上還滲出些汗珠,瞧著就像是跑了不少路。

這并不是旁人,就是尚寧屋子里的丫鬟錦葵。

此時,她抬起頭臉上露出笑容,目光澄凈,很有幾分歡喜的樣子,但看得敏君繁君等一行人,她立時吃了一驚,忙就是放下裙擺,一面站直了身子,咬了咬唇,就收斂笑容,恭敬著上前幾步,行了個萬福的禮兒,一面恭聲道:“大姑娘萬福,二姑娘萬福。”

“起來吧。”敏君瞅了她一眼,只說了這么一句話,就轉過頭看向繁君。到底繁君才是尚寧的親妹子,她少說兩句,讓她說也好:“你怎么在這里?”

“姑娘……”錦葵偷眼翹了那綠箬一眼,便低聲道:“這綠箬原是與奴婢一并入府里的,平日里也有些往來,今兒奴婢過去,想要與她說兩句閑話,就聽到姨娘屋子里的丫鬟說……”

“好了。”繁君眉頭微微皺了皺,心里有些微的煩擾。若沒這錦葵過來,她也沒多想,可想想那姨娘春草,再看看這指定以后是姨娘的錦葵,由不得生出幾分堵心的復雜感覺,連帶著說的話也冷了幾分:“這事兒我們已是知道,你也不必擔心這個,想著那個,自回自個的屋子里便是,這小丫頭的事兒你不必理會了。”

錦葵聽得這話說得有些不對,忙就低下頭應了一聲,退到一側候著。敏君見著繁君神情頗有幾分復雜,便笑著道:“既是姨娘的丫鬟,我們擅自將她帶走也不大妥當,竟使個丫鬟過去回一聲,說我這里有事兒讓她做,請姨娘暫且割愛。再與娘說一聲,這事兒也就妥當了。至于這小丫鬟,我瞧著十分喜歡,妹妹若是愿意,不若讓我帶回去。”

“姐姐喜歡,便帶走吧。想來她也是愿意的。”繁君此時也沒心思理會這小丫鬟,敏君這么說,她便也應承下來,只淡淡掃視了周圍一眼,就是喚了個婆子過去與春草說這件事。至于孟氏那里,敏君也打發了個婆子過去。

她們都是頗有些心計的,不消多想,就是將這事兒轉了一道——繁君從春草那里討了人暫時做事,敏君則從孟氏那里說話,將繁君那邊過來做事的綠箬討過來。這般一來,就是那姨娘春草按捺一時后,再使人討,這手續一過去,孟氏那里做完了事,她也是沒法子了。

兩人十分默契,說完這事,再沒提旁的,繁君更是神色淡淡的,告辭而去。敏君瞅著她如此,眉梢微微一挑,心里轉了一圈,也沒再多說什么,只是使人將那綠箬扶著,攙回到自己屋子里。至于那錦葵,敏君瞅了她一眼,也是喚她跟著自己到屋子里去了。

及至到了自己屋子里,敏君使人將那綠箬攙到丫鬟的屋子里去歇息,自己則是坐在內屋里,吃了一口茶,將旁的丫鬟都打發了下去,讓錦葵坐在一側的腳凳上,笑著問道:“那綠箬的事兒,你究竟知道幾分?”

錦葵聽得敏君這么說,心里由不得一愣,她并不信敏君會這般在意一個丫鬟的事兒——特別是這小丫鬟已經被弄到她的身邊做事兒了。想了一想,她腦中便是閃過一個念頭,忙就是站起身來,垂首肅立,將這綠箬的事兒說了出來。可是這說事的時候,綠箬的情況也就是略略一提,倒是將那春草的事兒說了個精細無比。

敏君聽了這么一通話,臉上露出些許贊許的笑容,只細聲柔氣地道:“原是如此。姨娘也太苛了些,倒是與咱們家的風氣不大合。只是不知道,這春草姨娘如此,那位碧桃姨娘,又是如何?”

“碧桃姨娘身邊的丫鬟與奴婢素來無甚往來,奴婢也不大知道。”錦葵吹著頭,低聲慢慢著道,并沒有再提旁的話。敏君聽得這話,仔細盯著她半晌,才是微微一笑,道:“好了,既是如此,你且下去,這綠箬么,你既是與她交好,不妨常過來與她說說話。我瞧著她也是個可憐的,說話都不敢大聲,細聲細氣的,也不大像個樣兒,你與她開導開導,讓她膽子大一些。”

錦鷺聽得,忙就是應了話。

敏君點了點頭,就揮手讓她退了下去——既然這錦葵并不是刻意與春草碧桃兩個姨娘那里交好,以獲取某些利益,她也懶得理會她。到底,這不過是尚寧以后可能的一個妾室罷了,與她并無大礙。倒是那春草,為人如此惡毒,在這種情況下,以后未嘗不會對孟氏動手。與其日后后悔,倒不如現在及早籌劃。

心里這么想著,外頭又有丫鬟回話道:“姑娘,江嬤嬤回來了。”

“讓她進來說話。”這江嬤嬤是敏君打發過去與孟氏回話的婆子,此時有了回話,敏君便令她到里頭說話。那江嬤嬤走進屋子里,滿臉都是笑容,與敏君行了個禮兒,便笑著道:“姑娘,奶奶聽了這話后,也是應許了。說已是使了人與春草姨娘說這事兒,再過兩日與她兩個好丫鬟。”

“再與她丫鬟,好沒事兒折磨人不成?”敏君眉頭緊皺,對于孟氏這一番說法有些無奈,但說出來的話卻還是軟和著的:“娘便是太好心了。方讓人日日爬到頭上去。罷了,你且下去,這事兒壓在心底,莫要與旁人提一句。”

江嬤嬤應了一聲,自下去不提。

敏君坐在那里沉思了半晌,也將這事兒暫且擱下。畢竟,這綠箬已是被自己弄過來了,過兩日再細細問一問那春草的事兒,到時候再作打算也不遲。如此,她便重頭喚了錦鷺到屋子里,令她將那針線籃子取過來,瞧了瞧幾件做到一半的活計,從中挑了一件貓蝶圖,慢慢的做了起來。

待得將這東西做完,這一日已是過了大半,敏君揉了揉太陽穴,將這東西暫且擱下,從一側的書架里頭選了一冊游記,斜靠在榻上慢慢地翻動起來。好半天過去,錦鷺便過來笑著道:“姑娘,仔細眼睛,這天色也漸漸黑了呢。且放下這書冊,出去走動走動吧。”

“也好,再過一會,也該去娘那里瞧一瞧了。”敏君放下書,笑著站起身來,揉了揉腰肢,往窗外看了一眼后,便也遂了錦鷺的意思,與她一并在自己的院子里走動了半晌,那邊青鸞便笑著上前來,道:“姑娘,到時辰了。”

敏君點了點頭,讓錦鷺回屋子里歇息半晌,就扶著青鸞,領著幾個丫鬟婆子,去了孟氏的屋子一趟,說了幾句話,也沒提綠箬的話,這一日也就過去了。

第二日,她也是起早,今日她要去蘇家一趟。因著年歲漸大,孟氏要求她每次過去都要精心妝扮,她這一日便更要早起,錦鷺青鸞兩人也是團團圍她,將各色首飾衣衫擺出來,與敏君自個挑。

敏君挑了一件淡紫彩繡百花迎春紋的褙子,玉色小衣,淡紅色百花長綢裙,又挑了一支紅寶石蝶戀花金釵,一支五彩寶石蝴蝶發釵,三支紅曜石簪子,并一朵紫紗花,旁的便令兩人收綴起來。一番妝容之后,天色已是大亮,敏君便領著丫鬟婆子往孟氏那里請安,陪著說了兩三句話,便起身坐車到了蘇家。

這會子,蘇家也是安安靜靜的,敏君先去探望馮氏,陪著說了半晌子話,外頭便有丫鬟回話道:“奶奶,蕓姑娘來了。”馮氏聽得眉梢微微一挑,溫和的笑容略一收斂,雙眸之中也露出幾分冷意,只口中還淡淡著道:“請她進來說話。”說完這話,她又轉過頭與敏君道:“蘇蕓她素來就要來便來的,從未使人過來說一聲,倒是讓你見笑了。”

“想來是過來說笑打發時辰的,您這里茶好點心也好,自然樂意來的人多了。若非我家離著遠些,倒是恨不得日日過來呢。到時候,只怕您也是有些嫌棄我了。”敏君笑著將話題一轉,仿佛沒聽出馮氏口中的冷意,依舊是笑瞇瞇地逢迎。

馮氏聽得也是一笑,探身輕輕拍了拍敏君的手,柔聲道:“你是個好的,嫌棄誰也不會嫌棄你。我也巴不得你日日過來呢,這府里頭也沒個人能說話,外頭往來的夫人姑娘雖然也不少,卻也沒幾個知心知意的,又比不得你這張小嘴,甜得如同蜜似的,說出來的話讓人喜歡。”

敏君笑了笑,右眼往邊上一轉,便笑著站起身來,而那邊蘇蕓已是輕輕巧巧地跨入屋子里來,就似一陣清風下搖曳的藕花,眉眼柔婉,風姿頓生,令人都忘了她穿戴妝容如何。只是敏君出于近來被壓著要計較妝容,少不得打量了幾眼,但這幾眼看下來,卻是心生贊嘆。

蘇蕓挽著一支昭陽銜珠釵,烏壓壓的發髻簪著數支云紋玉簪,淡青梅蘭竹紋綢衫,淺白百褶裙,豆綠宮絳上系著碧綠雙環佩并一個竹綠荷包,襯著那微笑之中也透著的清靈氣息,真真極合適。而她抬頭看著敏君站著一側,目光閃了閃,先與馮氏行了一禮,再與敏君笑著道:“敏君妹妹也在這里,今兒倒是巧了。”

“可不是,不是有句話,無巧不成書,你我正是應了這一句話。”敏君笑著應承一句,見著馮氏請蘇蕓坐下來,自己便也重頭坐下來,一面與馮氏笑著道:“馮姨,您說對不對?”

“這話有理。”馮氏淡淡笑了一笑,神情卻有幾分冷淡,與那蘇蕓說的話也不多,卻處處有些壓著她的意思。那蘇蕓說了幾句,瞅著這情景不對,便站起身來道:“原是與伯母來說幾句話的,可巧遇到敏君妹妹,伯母可是能暫且讓我與妹妹到院子里走一走,說說話兒?”

馮氏瞇了瞇眼,卻沒有反對,只淡淡著道:“早去早回便是,我等一會還想著與敏兒說兩句貼心的話。”蘇蕓笑著應承了,走過來拉著敏君的手,便退了下去。馮氏身側站著的碧霞見著,臉色微微一變,低聲道:“奶奶,可是讓奴婢過去伺候?”

“不必。”馮氏揮了揮手,臉色一冷:“這蘇蕓是個不曉事兒的,敏兒那丫頭卻是機靈有心思的。那段菱珍這會子就是做瑜兒的妾,我也是不愿意的,何談其他。由著她去,我便不信她昏了頭,敏兒也會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