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令

第62章 狼王和陳皇

突厥大汗王率領鐵浮屠抵達三十里之后,就不再往前,只是派人前去傳遞信息給了陳鼎業,笑著道:“我等已經展露誠意,不遠千里迢迢而來此地。”

“陳皇陛下,亦是要展現出陳皇陛下的余裕和雍容才是,既有誠意,又是我等來支援陳皇,難道不該是陳皇出來,來我的中軍之中相談嗎”

“卻不能夠去鎮北城中啊。”

來接之人勉強笑道:“我陳國陛下已經在鎮北城中,準備了許久,等待大汗王前去,這,臨到此刻,忽然不去鎮北城中,豈不是有些浪費嗎!”

大汗王騎乘坐騎,手中握著馬鞭,從容笑著道:

“哈哈哈,浪費”

“畢竟,陳鼎業之名,我也不算是第一次聽聞,若不如此的話,我這鐵浮屠去你們的鎮北城里面,還真的害怕被你們給包了餃子啊。”

“哈哈哈哈。”

大汗王的大笑從容,陳國臣子的神色卻微有變化。

大汗王勒著韁繩,淡淡道:

“來便來,若不愿意的話,左右也不過是老夫再帶著兒郎們回去罷了。”

臨到此刻了,突厥的大汗王臨時變卦,要求更換締結盟約的地方,鐵浮屠就只在這三十里之處不再移動,對面的陳國使臣不得不后撤回去。

一個時辰之后,再度回來的時候道:

“陛下答應了大汗王的意思。”

“但是,大汗王不敢進入我大陳的鎮北城。”

“千金之軀坐不垂堂,陛下卻也不愿意進入大汗王的中軍之中,畢竟,鐵浮屠的威名天下皆知,若是你們突然發難,陛下豈不是被你們所傷”

雙方在這一點上起了沖突,大汗王不愿入鎮北城。

陳鼎業不愿意入他的中軍大帳。

都是亂世之中,走到如今的人,就算是狼藉,就算是有過敗北,卻也充滿了警惕之心,在數日的對峙之后,終究是選擇了一個折中的選擇,去了附近一座山上的破敗神廟當中。

鐵浮屠親兵有一部分跟著,也有一部分陳國的夜馳騎兵跟著,大部隊的話就在不遠處的山下,卻也算是彼此都在一個平等狀態下。

雖是談判,也該有酒宴。

陳鼎業帶來了許多的美食,酒肉。

就在這山神廟中擺開來,色香味俱全,大汗王看著這些中原美食,端起酒盞,手腕微動,看著酒盞之中的酒液微微晃動,泛起漣漪,贊許道:“當真是美酒,美食。

“幾乎勾起我的酒蟲,讓我想要一口吞下飲盡了。”

“可惜,可惜。”

大汗王淡笑,抬手將手中的美酒盡數都傾倒在地上,灑落了一片的酒香味,旋即將腰間佩刀隨意扔到旁邊,大喇喇坐下,道:“可惜!”

“陳皇親自帶來的酒,即便是草原上最勇敢的英雄,怕也是不敢喝的。”

大汗王的言語之中,帶著些微的揶揄,旋即拍了拍手,自有隨他來此的親兵取出了酒肉,大汗王盤膝坐在那邊,拿著酒肉,笑道:“陳皇,都已是在這亂世上打過滾的人了。”

“你我都知道,我們信不過彼此。”

“但是我們還是要為了天下而合作,那依我看,咱們就各自吃各自的酒肉便是,也不必含含糊糊,打開天窗說亮話。”

陳鼎業前面,自是色香味俱全的中原美食。

大汗王面前,則是擺了一盤手抓羊羔肉,他也不含糊,只是拔出小刀,切肉蘸著韭菜醬吃,一邊進食,一邊道:

“姜萬象那一頭老龍,到現在仍舊還在養精蓄銳,應該是知道自己的壽數不夠,打算在壽盡之前,來一次大的,李觀一這麒麟,則是兵鋒所向無敵。”

“你殺他父親,又害他娘親,下令通緝他,把他逼迫成了亂世大軍的首領。”

“你可謂是他的恩人了啊,陳鼎業。”

“但是李觀一一定想要殺你。”

大汗王手指伸出指著陳鼎業,道:“而你呢”

“你的陳國,就只剩下了這一點地盤,就只剩下了這一點兵馬,都說,稱王稱霸者,心中要有超越常人的豪情和底蘊,為了心中的大義,旁人的誹謗之言,都不放在心上。”

“我今來此,就是看看你是不是這樣的根底。”

“陳鼎業,你若是還想要有陳皇的名義。”

“還想要有祖宗的基業的話,就和我合作,若是你還是要端著你那所謂的中原大國,君王的氣度,還打算要堅持什么的話,本王轉身就走。”

“你自去面對那鼎盛的秦王,自去面對那蟄伏的蒼龍。

“然后就這樣,死在亂世之下吧。”

大汗王沒有打算和陳鼎業多說什么,只是直接道出了自己的目的,局勢已經到了如今的地步,再多什么虛偽掩飾,都是沒有什么意義的。

此刻這山神廟當中,大汗王武功蓋世,目光平靜。

陳天琦抱著長槍安靜閉目。

陳鼎業端著酒盞,看著這酒盞之中,色成琥珀光,卻微淡笑起來了:“是啊,倒是聰明人,不愿意入我的鎮北城,也是擔心我要關城門嗎”

大汗王用匕首切割羊羔肉,淡淡道:

“千金之軀,坐不垂堂,世人都覺得你陳鼎業,已經是一個頹廢等死之輩,可是我知道你,就像是草原上的狼,被打斷了腿的時候,才是最危險的時候。”

“去鎮北城”

“哈哈哈,我相信陳鼎業你會做出埋伏下幾千弓箭手,先給我來一次弓箭如雨,再說其他。”

陳鼎業道:“寡人若是入你的中軍大營的話,也會被你直接掠走吧。”

“無論如何,陳國的君王在你的手中,你就算是得到了一種大名,落在手中的棋子,無論如何,是要比所謂的盟友,更容易掌控,不是嗎”

突厥的汗王,中原的帝君,在這個時候,在這破舊的山神廟當中,舉起了酒盞,遙遙相祝飲酒,若不是大汗王的話,早就已經在鎮北城里面飲恨。

若是換了旁人來,如同黨項王那樣的手段,早就已經落入了鐵浮屠的中軍當中,做了個傀儡。

言笑晏晏,刀劍森然。

大汗王臨時選擇這一處地方,就是在雙方發現對方皆警惕的情況下,做出的妥協的選擇,勉強能夠維持住一種特有的平衡。

雙方的大軍彼此對峙,而在這山神廟之中,則是他們雙方對峙,彼此每個層次上的武力值都達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

再在這山之外,鎮北城的二十萬大軍。

以及草原的鐵浮屠,輕騎兵,則是遙遙對峙著。

只有彼此的實力和底蘊差不多的時候,才有資格說什么談判和聯盟,草原大汗王若是不顧一切的話,自是可以匯聚大軍攻擊鎮北城,但是那樣耗時耗力,聲勢太大了。

大汗王到了這個時候,仍舊還是忌憚那個年輕的秦王。

今年,那秦王二十一歲。

正是年富力強,氣血雄渾的年紀,也正是實力強大,處于上升期的狀態—若不是中原隱隱有了天下一統的跡象,大汗王也不至于在這般年紀,還要行如此危險的舉動。

大汗王抬手,早有身后的扈從送上一卷羊皮紙卷軸。

他翻看了下,手腕一抖。

這羊皮紙卷軸,就仿佛一枚箭矢一樣朝著陳鼎業射過去。

陳鼎業飲酒,抱著長槍閉目沉思的陳天琦卻猛地睜開眼睛,虛空中似乎泛起了一陣氣浪漣漪,如同箭矢般的羊皮紙卷軸頓在空中,旋即穩穩落在了桌子上。

陳鼎業袖袍掃過,拿起了這羊皮紙卷。

這當真是一座很荒僻的山神廟了,神像的頭早就不知道去了何處,猶如被利刃斬過去一般,留下了斷口清晰筆直的脖頸,腳下鋪滿了落葉,塵土,一片灰敗。

就猶如此刻之陳,一片無聲無息當中,陳鼎業看完了羊皮紙卷軸,他把這一卷羊皮紙卷軸放在桌子上,大汗王道:“如何,陳鼎業,可有什么不滿之處”

“自可以—一說出來。”

陳鼎業道:“大汗王,很有誠意。”

“這一次的盟約之中,可以說是,各取所需。”

陳天琦手掌伸出,五指握合,一股無形勁氣,將這一卷羊皮紙卷軸控入手中,他目光掃過,看到上面的文字,即便是這位一百八十年前的陳國神將,也對這盟約上的條款說不出反對的意見。

沒有什么手段,沒有什么故意的陷阱。

甚至于,可以說一句公允。

就連突厥本身的目的都沒有做絲毫的遮掩。

就是扶持陳國,讓陳國再度強盛起來,然后讓中原維持現在的狀態,讓中原不會統一,以保持一種,對于草原突厥更有利的局勢。

陳天琦是陳武帝的孫子。

他出生的世界,就是赤帝的霸權逐漸旁落,就是陳國和應國的爭霸,是吐谷渾的時代,天下的紛亂對于他來說,就只是一種常態了。

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甚至于,陳天琦如果以單純的戰略眼光看,這一份盟約可以說是寬厚。

雖然說其目的是突厥想要干涉中原,阻止一統。

可是對于大陳,卻不失為一件好事。

依仗著鎮北城的地勢,和突厥的力量,以及這個時期的各國對峙之局,就算是不能夠恢復到鼎盛的時期,但是至少站穩腳跟,重新立住國祚法統,還是有可能的。

大汗王淡淡道:“我的條件就是如此。”

“陳鼎業,是和我合作,留下你們陳國的些微法統,還是說,就在這鎮北城中,茍延殘喘,最后在秦王的兵鋒之下,徹底湮滅你自己選擇吧。”

陳鼎業看著這羊皮紙卷軸,沒有做什么虛與委蛇的事情。

他只是平靜伸出手,泛起漣漪,掌心內氣流轉。

羊皮紙卷軸上燃燒起了烈火。

毫不遲疑。

就像是八年前,在陳國的皇宮之中,那個代替了侯中玉的術士,說是可以用童男童女的心臟和肝膽來煉化不死藥的時候,他拔出劍去殺死那個術士的時候一樣。

大汗王道:“你竟然不心動。”

陳鼎業道:“正是因為心動,所以,才必須要在我還有自制力的時候,將這誘惑我的東西,徹底焚盡了啊。”他的眼睛幽黑,倒映著燃燒著的羊皮紙卷軸。

就像是眼睛里面倒映著火焰,然后看著那火焰熄滅。

大汗王道:“何其愚蠢。”

陳鼎業道:“愚蠢嗎無論善惡的底線,就在這里了。”

大汗王看著陳鼎業,道:“我還以為,為了自己的霸業,獻出自己的妻子,害死了曾經的朋友,把國家的柱石下獄的陳皇,是一個為了大事不擇手段的人。”

“沒有想到,也是一個被腐儒所規訓束縛住的愚夫罷了!”

陳鼎業端著酒,淡笑道:“你說,我愚蠢,我沒有辦法反駁,但是,你說我是被所謂的規矩,良知所拘束住的人,那么,大汗王你還是太小覷我了啊。”

“什么!”

大汗王的神色一變,忽然察覺到了不對。

他竟然感覺到了,自己的身軀出現了一絲絲的遲滯之感,就猶如有些經脈開始變化,開始逐漸變成了金鐵腐木一樣的姿態,神色驟變,看著那被灑在地上,酒香濃郁的酒。

陳鼎業道:“蜚毒,如何,即便是不需要飲下,也是可以發出效果的,澹臺憲明死之地,有一血池,其中皆是尋常級別的蜚毒,但是孤以秘法,淬煉凝練,才有這一壺酒。”

大汗王怒喝:“你也喝了!”

“你!!!”

大汗王的神色忽然凝固住了。

他意識到了什么。

自己只是在旁邊,嗅到了,感知到了蜚的毒血,就已經有了中毒的跡象,那么眼前之人,是真正的,清醒而漠然地,一杯一杯,飲下劇毒之血。

陳鼎業的臉龐上,蜚毒的痕跡蔓延開來,雙瞳都隱隱有些渾濁,但是他仍舊坐在那里,端著酒道:“若不是如此的話,你怎么會中計呢”

“聯手同盟”

“中原皇帝,自有中原皇帝的氣度,怎么能夠和蠻夷一樣。”

“先祖!!!”

陳鼎業忽然暴喝,一直都處于閉目的陳天琦握著手中的長槍,那是陳霸仙曾經絕世天下的神兵,猛然刺出,強行逼迫大汗王在這里運功。

陳鼎業感覺到經脈的木石化,他端著凝聚淬煉出的蜚血美酒,輕輕晃動了下,筆直端坐在這里,袖袍一掃,山神廟下面的地面,灰塵散盡了,一道道隱秘的紋路出現光芒。

陣法。

而且是殺陣,是以上乘的手段準備的,引動地火,勾連地勢和地氣,一旦引動,就當如同火山噴發一般洶涌炸開的恐怖殺陣。

針對的人——

整個山神廟里面的所有人。

大汗王自詡看破了陳鼎業,所以不愿意去鎮北城中,但是不愿意去鎮北城,正是落入了第二步,在陳鼎業提出,他自己也不愿意去對方的中軍之時,可供選擇的地方本來就不多了。

大汗王在面對李觀一孤身入塞北的時候,險些翻了車。

故而這一次謹慎許多。

但是,這一次,正是因為謹慎而中了計策。

何等正常的考量啊,即便是從古至今,無數的軍略大家,也會做出相同的判斷,雙方的君王坐在一起,彼此的軍隊勢力相差仿佛的情況下,就是一種平衡。

即便是彼此有敵對和交戰的理由,也可以保持一種異常的平衡,雙方的君王是絕對安全的。

但是,若是一—

其中一方,本就沒有打算活下去呢

陳鼎業拈著酒盞,平淡低吟:

“若不以朕為餌,如何誘得你入局”

大汗王目眥欲裂:“你!!!”

“你就不怕,你自己也死在這一場大陣之下嗎!!”

陳鼎業淡淡道:“那又如何”

大汗王只覺得心中殺意沸騰。

他想要出手殺死陳鼎業,但是陳天琦,這個本身的生機所剩下不多的老將,卻在此刻,展露出了全部的豪勇,一把長槍肅殺,猶如他的先祖一樣,死死將大汗王拖延住了。

兩尊天下前十的戰將廝殺。

陳鼎業卻只從容安坐,眸子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