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令

第90章 太陽會落下,但是終將升起

南翰文抬起頭,看著外面的陽光,打了個哈

他的眼底倒映著這時節的江南,風中已帶著了些微的冷意,但是不刺骨,沒有那種凌冽的的寒意,似乎是因為今年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些。

陳鼎業死于刀兵,大汗王崩于戰場,劍狂乘龍,絕跡于江湖;應帝持劍,消弭于天下。

而那位末代赤帝,則是以一把烈烈的火,為這八百年風流意氣畫上了一個不完美卻圓滿的結局。

陳皇,應帝,草原的霸主,射飛鷹的神射,君王,俠客,這在過去一甲子之中一一地登場,展露自己才氣和鋒芒,叫這天下人的目光都被他們吸引和占據。

仿佛皆天命之雄杰。

在這時代洪流之中彼此爭鋒的群雄們,卻在短短一年時間里,次第凋零而去了。

南翰文年輕的時候讀書,澹臺憲明要他讀史,讀一遍不行,讀第二遍不行,他便惱火起來,只在山神廟里面讀書,懶得造飯,就熬粥之后,等其冷了凝固,切成好幾塊,餓了就塞嘴巴里面吃冷飯。

如此刻苦數年,才有所成。

意氣風發去問澹臺憲明,卻被那時的中年儒生安排了個小廝的職位,南翰文那時候呆滯,澹臺憲明笑著道:“且先讓你奮勇用功,刻苦爭斗,再告訴你,刻苦并無意義。’

“便是我教給你的第一課了。”

“天下的規矩便是這樣。”

“刻苦所修,并無所用;讀書許多,卻都派不到用場,并非是一切勤奮苦功,都有意義。”

南翰文那時憋屈。

澹臺憲明卻又笑道:“卻讀‘無用之書’,方知道書中百味,且從世情里鍛煉一番。”揮袖讓他去了,那時候年輕的南翰文憋屈。

此刻回憶起來,那時候的儒生氣度還從容正

雖然澹臺憲明說,是無用之書。

但是南翰文卻還是覺得,那時讀史的日子,才讓自己定下心來,中年時才可以在那陳國留下,而如今白發蒼顏,卻又有另外一番氣度。

此刻看著這江南,這天下,卻莫名有種,年少看史時的感覺了。

南翰文煮茶。

天下亂世,開始的總也是熱鬧。

這邊英雄,那邊草莽,次第而起,你方唱罷我登場,彼此爭斗,見那大爭之世,見了那豪雄絕地,年少奇才,最后卻皆凋零,于是這時代翻篇,進入下一個盛世。

烈烈的英雄氣,開始多熱鬧,后來就多寂寥寂

許是如此。

就連這江南的風都帶了些微的冷意。

外面那書童在掃落葉了,在曲翰修去世之后,南翰文將他收養,作為自己的書童,那位禮法的大名士去世的時候,給南翰文留下了許多的書卷。

南翰文撿起來了曲翰修寫下的東西,繼續編撰新的禮法。

所謂的禮法,不過只是道德和律例。

曲翰修在留下的那些卷宗里面寫道:‘老夫曾和秦王談論天下的未來,也曾經窺見了秦王的氣魄和胸中波濤,說實在的,他的眼光太遠了,竟也自成體系,頗有高屋建瓴之感’

‘但是,太高了’

高得超過了這個時代百姓和九成之人可以理解的,剩下的一成中的九成九,也難以窺見其胸中波濤之一端,以如此的眼界氣魄,行非常人之舉措的話,定難成效’

‘小子,可知何為禮’

‘禮者為道德,你我…

那卷宗在寫到這里的時候,頓了頓,筆墨沉淀暈染成了一片,旋即才繼續落筆了,南翰文竟然能夠在這一頓,和繼續寫的動作里面,看出來了許多的灑脫。

‘應當是你了,記住,所謂的禮法,就是要讓此刻時代的百姓之心,和秦王心中所見光景之中,建造的臺階和橋梁,一者太高,一者太低

唯獨約之以禮,戒之以律,才可以逐步往前

‘禮法二字,并非是什么糟糕的,如同洪水猛獸般的東西。

‘可怖可憎的,不過只是腐朽陳舊罷了

曲翰修的文字里面帶著一種不屑一顧,故人說見字如人,一個是字里面便可見得風骨,但是這個不準確,另一個便是,在看故人之文字的時候,就仿佛故人未曾離去,還在閑談。

南翰文忍不住微笑:“還是一如既往啊,曲老。”

“看似不著調,但是每每又有驚人之言。”

旋即翻過頁。

曲翰修的文字有些焦急道:‘另外,記得啊小子,你們編撰完新的禮法之后,一定一定把我的名字也寫上去!

‘老夫,當有大名耳!”

‘不要說什么俗氣。”

功成名就,本就是我輩儒生一生所求,厭惡的該是欺世盜名之輩。堂堂正正所作所為,而名傳于千古,不是本來該追求的事情嗎’

‘記得啊,千萬記得!’

‘不要忘,要不然老夫每年去找你……

南翰文把這一卷卷宗閉上了。

小書童捧著茶進來,看著南翰文先生按著眉心,先是踮著腳把這茶器放在桌子上,然后才倒了茶,疑惑道:“先生怎么了”

南翰文嘆息:“被文字吵到眼睛了。”

小書童疑惑不解。

文字怎么會吵到眼睛的

眼睛能聽到

南翰文沒有說什么,只是笑著喝茶,拿起自己準備的卷宗,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曲翰修的畢生所學,他也會將這些卷宗里的文字學會,然后記錄下新的東西。

然后傳遍后世吧

他忽然笑了。

他想到一個絕妙的點子!

你只是說,要千古留名,可沒有說是要留什么名字吧

于是南翰文決定,要將曲翰修的這些卷宗,還有那個雖然智慧灑脫,卻又市儈得很,恨不得拎著人耳朵大喊著要名望的信箋流傳下去。

千古之后的人,也要被這家伙吵到眼睛了!

南翰文微笑起來,看著那新,道一句:“老東西。”

去和千年后的人對話吧!

然后起身離開了,邁步走過江南的街道,行人的臉上還算是寧靜,已經從之前的戰爭中漸漸回過來神,姜萬象身死,姜素親自抬棺扶靈。

算得一句天下縞素。

也因此,整個應國此刻都在君王去世的事情里,而在這不知道真的還是假裝,亦或者是兩種感情都有的悲傷之中,應國還潛藏著更多的問題。

姜萬象死,天下未定。

他的兩個兒子,皆是壯年。

誰人能承擔著應國的天下,成就應國大帝。

亦或者說——

誰有器量,誰有氣魄,去和秦王放對!

在想到這個的時候,整個秦的人們都帶著一絲的自豪起來了,那種仿佛太平之世才孕育著的信心已開始出現了,這也是盛世的基礎。

在秦王蘇醒之后,整個麒麟軍的軍心,天策府的秩序都迅速恢復過來,天策府的那些先生們開始推行秦王的要求,安撫百姓,發展農桑,撫恤士卒,準備應對新的大戰。

萬事穩步向前。

南翰文走過街道,走過那一個熟悉的攤販,走到了天策府之下的一個府衙里。

七年前那個只是頂著個名頭的天策府。

只是彼時在宗室和群雄的逼迫之下,那時候的赤帝姬子昌不得不選擇押注在了這個年少膽大,帶著一票前土匪,賊人的流浪兵團,就跨越萬里,做下一個驚天動地大事情的少年身上。

直接給了自己能夠給的最大的封號,讓他開

天策之名,那時候不過只是個虛頭名望。

但是如今,這府衙之下,分設十二座官衙,天下偌大數萬里,西起至于西域三十六部圣山之顛,東至于波濤洶涌入海之處,北至于草原極北的火山,南至于群山大川瘴氣叢生的西南。

如此遼闊之地的大道上,修建驛站,日日奔馬不息。

天上飛鷹振翅。

將天策府的命令傳遞到各地的不同地方。

足以影響著這個天下的各個地方,影響著這個時代,甚至于,是已經在撥動整個時代的方向。

此地當真,猶如天策。

天可汗之策!

南翰文和鎮守大門的麒麟軍戰士點了點頭,拿出腰牌,然后才夾著卷宗往里面走,卻見得一位皮膚偏暗,眼瞳大而明亮的少女快步往出走,腰間掛著史官的腰牌,還有牛角柄的匕首。

后面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扛著戰戟,大

“喂!!!”

“薩阿坦蒂!”

“我不過就只是想要和你開個玩笑啊,不要這樣生氣好不好。’

是秦地史官,著作郎薩阿坦蒂。

還有麒麟軍驍衛,薩阿坦蒂大人的護衛,三重天境的薛長青校尉,他們兩人于數日前,摸排出來了應國混進來的家伙,薛長青戰斗時候,有所突破,距離四重天不遠了。

年少武功就不錯,跟著薩阿坦蒂去見這個時代。

實在是長進了許多,但是有時候還是會鬧少爺脾氣,會和薩阿坦蒂起來沖突,是麒麟軍年輕一代頗為出挑的兩個人。

“南先生好。”

薩阿坦蒂標準行禮,然后離開。

薛長青啊啊啊地跑過去。

然后又噔噔蹬后退,行了一禮:

“啊,是南先生。”

“南先生好!”

“南先生再見!”

薛長青打了個招呼,然后扛著戰戟狂奔而去了,南翰文看著他們兩人,無奈微笑,麒麟軍年輕一代里出了些人的,在自己的領域都有值得稱道的事情。

南翰文繼續往前行去。

又見得了七王阿史那踱步來此,是回報草原的安定情況,他們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這位七王的肩膀寬闊,在大汗王死去之后,以超乎尋常的速度成長起來。

他蒙受秦王之賜,得到了父親的長槍。

然后將這把長槍封存了起來,這位七王逐漸退出了戰場,自己的鎧甲和父親的槍都留在了中原,時常在草原之上,安定突厥人心。

為草原西北道行臺,地位和職權頗大,卻也極恭敬臣服。

阿史那在十年前來陳國大祭的時候,南翰文是負責接待的官員,阿史那主動打招呼:“老先生,許久不見了,精神可好”

南翰文笑道:“只是為陛下解決些許的隱憂罷了,倒是阿史那大人,各地奔波,卻也辛苦。”

阿史那的神色沉靜,道:“皆是為了天下罷了。”

他們兩個人的關系其實沒有那么熟絡,閑談幾句的時候,談起來了此刻的四方,西南王段擎宇回去了西南之地,陣魁前往了江南和應國接壤的城關,開始強化城池大陣。

鎮北城是天下第一雄城倒也算是可以安心。

但是其余地方的防御還是不夠的,還是需要繼續強化。

陳文冕將軍在歷戰當中,成功踏破關隘,成就八重天的境界,這般年歲,如此的武功和功業,徹底繼承了狼王的衣缽,說實話,當年這個年紀的狼王,是打不過這個年紀的陳文冕的。

蕭無量的手臂又壞了,管十二的脾氣因此稍有點暴躁。

薛神將沒有把他搞出來的機關破壞掉,是難得的好心情。

但是這個好事情好心情,會因為那個家伙的嘴巴開合而迅速崩塌,一點點都剩不下來啊。

文中子夫子的弟子們開辦的學堂在整個江南都有很大的分量,進入了天策府之中的時候,卻聽聞文清羽先生不在。

“文清羽不在,會不會跑了!”

風嘯提著酒壇子,陷入沉思。

晏代清沒好氣擺了擺手,道:“跑了什么”“學宮里面還有好幾位在,他和棍僧十三大師前去學宮,想辦法把這幾位請回來了。’

風嘯道:“哦哦,原來如此。”

南翰文倒是有些驚訝了,道:“是素王,麒麟,紫陽真人和活佛他們嗎老夫只是聽聞,文清羽先生的奇謀妙計,頗名動天下。

“難道也擅長請托之術”

“這幾位皆是當代名士,可沒有那么容易被說動啊。”

晏代清道:“是啊,但是沒關系,他們帶了禮物。”

南翰文道:“哦是什么禮物”

晏代清輕描淡寫道:“玄兵級別的繩索,一個板凳,能夠讓武道傳說和大宗師都感覺到醉意的千日醉,還有一百七十三種藥力配合起來的,復合麻沸散。”

南翰文的笑容凝固:“嗯。”

他的眼睛瞪大。

晏代清先生你在說什么!

風嘯拍了拍南翰文先生的肩膀,帶著調侃意味安慰道:“習慣就好,當年大家伙兒都是這一套請過來的。”

南翰文的神色越來越茫然了。

眾人卻只是玩笑調侃,這對于他們來說,也算是年少時候可以笑談的事情,晏代清拿了南翰文寫來的卷宗,是和律例進行補充的禮的部分。

南翰文道:“說起來,陛下可好些了嗎”

晏代清道:“陛下自無恙,已蘇醒,如今也還在休養之中,他的武功蓋世,已是獨步天下的境界,戰場之上的傷勢不是問題。

他多少還是遮掩了許多。

李觀一蘇醒了,看上去和往日一樣,但是晏代清和他年少相識,知道他的秉性,隱隱約約可以感覺到,就算是表現沒有什么異常,心中卻還恐怕還是有些壓抑。

自李觀一那一日呵斥史官,距現在已過去了些時日。

李觀一逐漸在這日常的生活中,放下了諸多情緒,逐漸接受了太姥爺的離去,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才能夠從故意繁忙起來的日常當中,抽出身來,前去打理慕容龍圖的住處。

推開門的時候,外面的陽光就順著李觀一的身影,照入了這屋子里面,里面的桌椅皆收拾地整潔,就好像那個老人只是外出散步,釣魚,還是會回來的。

李觀一站定了好一會兒,慢慢走進來。

看著這里的一切。

故人的東西還在,就給他一種故人還在的錯覺,就好像一個恍惚的時候,那老人還會從身后走來,拍著他的肩膀,喊他的名字。

李觀一安靜走過這里的每一處地方,到了老者的書桌前面,看到桌子上還有一卷冊子,一些東西,李觀一打開冊子,看到里面是老爺子準備的基礎劍譜。

是在如今傳遍四方,各地蒙童都學習的劍典,簡潔有效,直指武道核心之要穴,慕容龍圖多次修繕去蕪存菁,結合摩天宗的武道法門,足以將修行者的基礎打得極牢固。

李觀一看著太姥爺留下的這劍譜,上面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老者親自畫下,李觀一手指拂過老人畫的劍招,在翻頁的時候,忽有一物滑落了下來。

是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