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與云州交接之處,玄元仙山北峰。
長老閣中的長老受召,御空而行,率領弟子準備下山抵擋尸潮,迎各自所在的世家族人進入大陣。
而當他們經過南峰的一座白玉宮時,則看到一個身影立于高崖之上。
那是個身穿紫袍,頭戴紫色仙冠的男子,面冠如玉,唇若涂脂,此時正負手而立地站著,無面無表情地遙望山外發生的一切,認真而又出神。
彼時山風狂烈,但男子周身玄光隱隱,以至于他的衣角并未被掀飛起來,反而平整無褶。
唯一在動的,是被他以手指輕轉的一枚白玉扳指。
“是楚圣子啊,自游仙會回來,楚圣子好像就極少出現了。”
“不會有什么楚圣子了。”
“你還不知道?”
“我閉關了,前不久才出關的,府內發生了什么?”
“這次的游仙會是三公子帶隊的,以親傳身份拜見了其他五大仙宗,現在府中都傳開了,說掌教真人有意要將親傳之位傳給鐘辰公子,咱們這位外姓圣子怕是也快要離山了。”
“怪不得這幾日總能見到三公子在府內來去,還對長老閣指手畫腳的。”
“誒,這句話莫要亂說,傳出去你會沒命的。”
御空而行的過程之中,山崖上的身影引起了仙府弟子的一陣竊竊私語。
聽到此話,玄元仙府的幾位鐘姓長老忍不住相互對視一眼。
其實對于楚先沒資格接掌玄元珠這件事,他們從一開始就很清楚。
那是仙宗根基,是他們鐘家掌控天下的基礎,怎么可能傳給別人。
只是鐘家這一代的年輕子弟修行天賦都不算高,為了府內平穩,也為了親傳之位不至于引起仙宗血脈之間的明爭暗奪,以傷害根基,掌教才立了楚先作為親傳。
不得不說,掌教的眼光確實毒辣。
楚先這個人不但天賦極高,且手腕強硬,但并不恃才傲物,也從未囂張跋扈。
他不愛說話,心思很沉,賞罰分明,以外姓人身份高居仙宗親傳之位,壓得府內升平,這便是能力。
在青云天下的無數修仙者眼中,除了手腕同樣駭人的靈劍山小鑒主之外,各宗親傳的綜合能力方面,楚先是能排得到前三的。
而他這個外姓親傳的存在除了讓府內安穩之外,還令鐘家內部的年輕子弟一直憋著一口氣,這些年閉關不出,潛心修行。
畢竟無論是誰,在知道家中權利將要被被人竊取的時候,都會有一種拼勁。
所以這么多年了,楚先對玄元仙府而言的確居功甚偉。
莫說是其他的外姓長老,就連他們本家的長老也對楚先十分欣賞。
只是等到權力更迭時候,一切都被打回了原型。
鐘家主家的人其實一直在擔憂著楚家會不會因此反出玄元仙府,但沒想到是楚先似乎并未有太多的情緒,待人接物仍與先前一樣。
面對這般忠心耿耿的表現,就連鐘家一些守舊派都沒有話說,只是心存遺憾,無奈于他為何不是鐘家人。
思索之際,玄元仙府的長老與弟子呼嘯下山,手握仙光殺向了山下尸潮。
而就在他們剛剛出陣后沒多久,南峰的親傳白玉宮中就有一位女子款步而來。
其烏發綰作垂鬟分肖髻,斜簪一支累絲嵌珠金鳳簪,月白交領襦裙外罩著胭脂紅半臂,衣緣繡有纏枝牡丹紋樣,銀泥披帛隨步伐輕晃,是個十足的美人。
女子名叫鐘婉兒,是玄元掌教鐘黎與妾室所生的小女兒。
當初設立圣子之時,她也奉命嫁給了楚先作為夫人。
“夫君,三哥來了,正在宮中等你。”
鐘婉兒輕聲開口,并輕輕撫摸著小腹,隆起的肚子顯然已懷有身孕。
楚先聽后輕輕開口:“有人說青云天下的歷史是一部萬族修仙史,亦有人說是一部人族中興史,你覺得哪個更準確一些”
“兩種說法都是合適的,修仙也好,人族中興也好,一直都貫穿于千年的歷史之中的,夫君問這個做什么”
“我只是覺得,這兩個說法好像都不合適。”
鐘婉兒有些茫然地看他一眼:“那什么描述才算合
楚先看著那前赴后繼的尸潮輕聲開口:“我覺得青云天下的歷史,是一部貪婪史。”
“貪婪”
“無論何種時代,無論哪個種族,也無論何人,都在被貪婪所驅使著,為了大道,為了仙緣,為了壽命,為了權利,從不停歇。”
“當初遺族因為貪婪被天道滅殺,大夏因為貪婪而淪為仙宗的統治工具,世家子弟因為貪婪被鄭家老祖煉化,種種種種都有青史可鑒,可你一勾搭他們,他們又前赴后繼,仿佛根本記不得教訓一般。”
鐘婉兒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擔憂,不自禁將手扶在了夫君的手臂上。
她不知道夫君為何發出此種感嘆,想來想去,只覺得是最近府中關于親傳的風言風語讓他心中生怨。
楚先揚起嘴角,隨后邁步走向了白玉宮。
宮中大殿之內,鐘辰正坐在椅子上,見到楚先到來后流露出一絲厭惡的神色。
楚先在他們鐘家子弟中有另一個名號,叫做竊家賊,厭惡是極為自然的。
尤其是前段時間,自己將要接掌圣器的傳言流出之后,楚先進獻了幾位他楚家的女子,雖然極其適合他的口味,卻更讓他對其厭惡不已。
不過在妹妹面前,鐘辰并未將這份厭惡表現出來。
“三哥。”
“婉兒,你現在懷有身孕,不可久站,先去睡吧,我和你夫君有些事情要聊。”
鐘婉兒看了一眼楚先后道:“夫君這幾日一直為宗事操勞,有些疲乏,三哥不要拉著他聊太晚。”
鐘辰聽后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那婉兒先行告退。”
“去吧。”
鐘辰應了一聲之后看向楚先:“從游仙會歸來多日,為何不來向我請安?”
鐘婉兒此時正邁步向著后面的寢宮走去,眉心不禁稍皺起。
其實自宗門內有關于鐘家三公子掌器的傳聞流出之后,很多人都疏遠了這座白玉宮。
所以她的夫君并沒有多少的事情要做,所謂操勞不過是一句謊言。
而她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三哥向來脾氣不好,如今得勢之后更是變本加厲,她怕三哥會太過越界。
她輕輕將外衫脫去,看向自己隆起的小腹,流露出一絲溫暖的微笑。
不過就在她躺到床榻之上,打算入睡的時候,卻忽然聽到一陣細微的破碎聲。
瓷杯被打翻了?
她半仰著身子聽了許久,并未再聽到其他聲音,又覺得夫君既然在殿外應該不會有事,于是輕輕閉上了眼睛。
此時的親傳白玉宮正殿之中,一道玄光凝結的結界正在呼嘯閃爍。
這是一道隔音的術法,不過這術法不算太過高深,只不過是以靈氣壓制了氣流的傳播。
而在這法陣之中,被打斷了手臂的鐘辰滿眼的驚
恐,被楚先伸手掐住脖頸,提離了地面:“楚先,你個賊子,你敢對我不敬,難道你不要命了!?”
楚先默默地看著他:“我有時候看到蠢到極致的人,真的會忍不住起殺心,疑惑天道為何會允許你們這種人出現在世上。”
“你要殺我?楚先,你知道的,你若敢殺我,我父親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為何他不會放過我?”
“父親已經選定由我來接掌圣器,你怎敢有膽子殺了他的傳人!”
楚先聽后不語,眉心一道卻瞬間飛出一道仙光,啪一聲打斷了他的肩骨。
劇烈的疼痛讓鐘辰發出一聲慘叫,尖銳而凄厲的聲音瞬間充斥了整個大殿。
這位玄元三公子難以置信,他怎么敢的。
他是玄元下一任掌教,他楚先一個世家子弟怎敢如此以下犯上。
“你想要接掌圣器,你怨我搶了你的位置,我鐘家對你所料果然不錯,你一直都藏著殺心!”
“我說了,我是因為你太蠢才終于忍不住要殺你的。”
鐘辰滿眼恐懼地捂著肩膀:“你不就是想要玄元珠,好,我答應你,我繼位之后可以將圣器及掌教之位禪讓給你,楚先,你現在殺了我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楚先將手更用力了一些,指甲陷入他脖頸的皮肉之中:“你做不了親傳,也接掌不了圣器。”
“父親已經說要傳位于我,我可以對天道發誓。”
“你還是不明白。”
楚先揮手將他砸在了殿內白玉石板上,端起桌上的茶水:“你由始至終都不是他選中的那個。”
鐘辰捂著疼痛的手臂拼命后挪:“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瘋?婉兒,婉兒!”
“我說的是真的,他選中是你八弟鐘豈,至于你,其實是被他送來給我殺掉的,不然他也不會連一縷護你心脈的氣息都不留給你。”
“胡扯!”
楚先喝完茶水走到他面前:“好好想想,為何你的修為在你兄弟二十六人之中最低,他卻要讓府內都覺得你才是那個要接掌圣器者,難道你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鐘辰凝住眼眸:“父親自是看重了我的能力,何況現在遺跡道果充足,提升修為根本不是難事。”
“不,他這樣做只是因為你脾氣是你兄弟之中最差的。”
“你到底要鬼扯什么……”
“他以為不將圣器傳我,我心中會有怨恨,畢竟我楚家也算是占了玄元仙府半壁江山吧,他不希望楚家因此倒戈,同時又希望我能繼續為玄元仙府所用,所以才將你這個壞脾氣的推到我面前,惹怒我。”
楚先盯著他:“他知道以你的囂張能力,一定會讓我忍不住殺了你。”
鐘辰一臉恐懼地看著他:“別說胡話了,我父親這樣做有什么好處……”
“仔細想想,如果你能聰明一些,我可以留你一口氣。”
“楚先你冷靜一些,我答應了,我繼位之后一定會找機會禪讓給你。”
楚先的眼眸之中流露出一絲失望,揮拳砸向了他的大腿。
凄厲的慘叫聲伴隨著斷裂聲一同響起,鐘辰目眥盡裂,仰頭之時連發冠也被撞裂在了殿柱之上。
此時他看向自己的下身,就見自己的右腿已經從膝蓋處詭異地向前彎折,斷裂的骨茬直接刺穿了他的皮膚與綢褲,鮮血不斷噴涌。
“我殺了你之后,整個玄元仙府都會前來追捕我,尤其是你們鐘家主脈,將會震怒不已。”
“我被抓入了仙殿,以為必死無疑,誰曾想他并未動怒,反而寬恕了我,說你不該如此對我,說他管教無方。”
“我震驚于他對我的寬容,心中忽然滿是悔恨,于是當場發誓此生忠于玄元仙府,然后他順理成章地讓鐘豈接掌圣器,百年之后,鐘豈繼位,我作為副掌教輔佐,皆大歡喜。”
“你聽明白了么,你只是個棄子,只是你那位賢弟的擋箭牌,他兒子很多,死你一個無礙的。”
楚先似乎是聽不到他的慘叫,自顧自地說著。
而此時鐘辰雖然仍舊痛的面目猙獰,慘叫聲卻停止了,只有鼻孔里的粗氣越發急促。
其實他的確疑惑過,為何父親選的是他。
因為他自己也清楚,無論修為還是學識,他在眾多兄弟之中都排不上號的。
楚先輕笑地看著他:“老狗謀算過人,擅長操縱人心,但他或許不曾料到,我想要的從來都不是那顆破珠子。”
鐘辰用顫抖的聲音開口:“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要的是整個青云,而今謀劃數十載的大局已經開啟,無人能再攔我。”
“邪種,邪種是你搞出來的!”
鐘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腦中忽然仿佛是被觸動了一根弦一樣想到了一種可能。
只是剛說完這句話他就再也說不出話了,因為楚先一掌襲來,直接拍裂了他的腦袋,同時一股仙光轟然爆開碾碎了他的神魂。
遲到的聰明不算聰明,楚先看著那噴涌的鮮血與碎裂的腦漿混在一起,不禁漠語一聲。
然而就在此時,一聲夫君的輕喚忽然從后方響起。
鐘婉兒扶著屏風邁步而來,秀美的面容之上還帶著一絲困倦。
其實她此時本該已經入睡了的,但問題是前殿太安靜了。
往常的前殿從未有過這么安靜,仿佛一點聲響都沒有,可問題是明明三哥和夫君都在的。
所以心中隱約覺得古怪的鐘婉兒又再次起身想要看看情況,誰知她剛剛來到前殿,就看到三哥死在地上,而自己的夫君則滿身鮮血,眼眸瞬間睜大,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楚先見到自己的夫人,忍不住從地上起身,邁步走到了她的身前。
“夫……夫君……”
“你來的正好,也好讓我少走幾步了。”
鐘婉兒瞬間顫抖了起來:“你快先走,我去跟父親求情”
楚先輕笑一聲,隨后緩緩伸手捏住了她的脖頸。
直到這一刻,鐘婉兒才意識到的他連自己也要一同殺掉,眼眸不禁閃過一絲茫然無措:“夫君,還有云兒……”
楚歸云,這是她剛懷有身孕就給孩子提前取好的名字,此后便一直云兒云兒地叫著。
但楚先并未因此停手,反而干脆利落地伸手折斷了那細嫩的脖頸,將其隨手丟在了殿中,邁步走入寢宮,更換掉了那滿身血污的衣服。
等他換好了衣服之后,白玉宮外已經有三道身影正在等待:“少爺,聚齊了,咱們該去人族祭壇了。
“啟程吧。”
“是,公子。”
陰沉的天色之下,楚先與身后三人御空而起,朝著尸潮洶涌如海的山下飛去。
而隨著他們落入尸潮當中,那些狂奔著嘶吼著的邪種卻對他們視而不見。
不斷翻滾的百丈沉浪之間,四人如入無人之境,而沒走多久的功夫,他們就在尸潮之中遇到了數十道身影,其中還有七輛載著巨大鐵籠的馬車。
鐵籠之中關著都是渾身生滿了無序血肉的怪物,其中有一只十分暴躁不安。
這鬼東西并不像人,不過倒是能傾吐人語,但也只是簡單的父親、大兄、季憂、內院這種簡單的音節。
眾人相互見面,互相打量,隨后輕輕拱手見禮。
隨后有七人呼嘯而起,而那些被鎖在馬車上的鐵籠也隨他們揮手猛然掙斷了鐵鎖,帶著破空聲隨之而去。
至于其他人,則全都跟隨楚先,沿著塵浪滾滾,
滿目瘡痍的大地朝著日華郡而去。
而就在這位玄元圣子離開沒多久的功夫,一道金光自天書院的方向呼嘯而來,在玄元仙府的頂峰凝聚成了一張符令。
在看過了季憂所繪制的布卷之后,天書院五大殿主迅速將其中內容傳訊了其他仙宗。
講明這非天災,實人禍,楚氏、杜氏、李氏等世家誘仙宗啟遺跡,所圖甚巨,恐如岐嶺之變,亂天道而禍天下。
玄元仙府之上,趕來抵抗尸潮的長老抬頭便看到了這張符令。
他們本以為天書院還是在催促他們關閉遺跡,沒想到只是粗略看了幾眼,臉色瞬間驟變。
因為他們知道天書院做事向來嚴謹,若內容不真,不可能以此種方式昭告其他仙宗。
于是在瞬息之后,有人開始謄抄其中內容,有人則縱身飛往了南峰的親傳白玉宮。
玄元掌教鐘黎這些年,一直都在閉關苦修,一心想要飛升,已經許久不見他人。
直到傳訊內容被送入進去,他才一臉嚴肅出了關,仙光洶涌的眼眸如同夜色一般深邃。
而此時,兩具尸體已經被白布遮掩著,抬到了他的面前。
聽到消息的其他鐘家長老也紛紛聚集而來,看著眼前尸體變得極為凝重。
很快,玄元仙府的傳訊便傳向了其他仙宗。
其實關于先前天書院的內容,其他五大仙宗還是保持了一定猶疑的,畢竟這件事聽起來著實有些匪夷所思。
先不說他們如何隱藏了那么久,就光是所謂大荒林開啟之前,他們就安排邪種躲藏這件事,就讓人覺得不可置信。
因為他們想不通,這些人如何能提前得知遺跡之物得到了天道寬恕,從而引仙宗出動開啟遺跡。
難道是他們操縱了天道,使得遺跡之物不再被湮滅?
可人力豈可影響天道,這是說不通的事情。
很多人認為這些世家就算有問題,也不過是想放邪種出來,趁亂得利,不可能會有所謂禍亂天下這么嚴重。
可隨著玄元仙府的這封傳訊,先前的僥幸與輕視忽然間蕩然無存。
楚先殺了玄元掌教一兒一女,行事如此果決狠辣,就明楚家從未想過未來要如何面對玄元仙府的滔天震怒。
而能讓他們有如此底氣,絕不僅僅只是他們能夠操控邪尸。
于是沒多長時間,無數仙宗大能便劈掌出山,呼嘯而去。
盛京城,長盛大道。
季憂正在一棟距離城邊較近的茶樓之上,不斷注視著大陣之外呼嘯不已的邪種。
他從云霧山巔離開了有段時間了,期間還睡了個覺,耗空的靈氣和神念差不多都補全了回來,但天書院仍舊沒有動靜。
據左丘陽所說,此事關系重大,需要率先知會五大仙宗,同做決斷。
這讓季憂感覺仙宗之間仿佛是一部巨大的機器,
功率很高,但運轉卻十分緩慢。
當然,這和仙宗的高高在上也是有關系的。
這些掌握天下的人并非只是將凡人當做螻蟻,就連世家在他們眼里也是翻不起什么大浪的角色,大概從想過如此位高權重的自己,會被掌心之人威脅。
“啪!”